雨声、剑光和花香

    金陵,城外。

    苏蓉蓉撑着一把油纸伞,孤身站在雨中。也许是风太冷,她忍不住弯腰轻咳,身姿在雨中愈发纤弱。

    但她始终看着路的尽头,直到一辆很普通的马车出现。

    她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夜色和雨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娃娃盯着她在雨中的身影,失声道:“苏蓉蓉。”

    忽然一道影子从马车上掠出。

    这人便是花满楼,盲人的知觉总比大多数人敏感,他绝不小看这位声音轻弱的女人。

    苏蓉蓉仿佛根本没有在意旁人,柳眉微蹙道:“难道你不愿意见我么?”

    她是在对王女说话。

    王女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仿佛不太真切:“花公子,谢谢你帮我们出城,没有你的帮忙,我们恐怕还得遇上一番波折,你继续走下去到底不便,请你回去吧。”

    花满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迟疑道:“但是她……”

    王女道:“无事,我有分寸,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花满楼不再多话,娃娃看了苏蓉蓉一眼,沉默地撑着伞离开,她向来是个很能干也很听话的下属。

    雨中只剩下两个人,王女仍然坐在马车上。苏蓉蓉凝视着她,她面孔深邃,皮肤略黑,眼睛像是纯净的黑色珍珠。

    苏蓉蓉道:“你不怕我?”

    王女道:“你把花满楼送来我身边,你知道我会走这条路,你也知道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她的态度出奇地平和。

    是不是因为她很久以前已变成了一个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人?

    苏蓉蓉目光渐渐柔和,道:“你也许认为我背叛了你,我做的一切,或许会令你对我感到厌恨。”

    王女沉默不语。

    苏蓉蓉笑道:“是我盗走了张洁洁的圣火,是我欺骗你来到中原,是我用金鹏故地笼络红鞋子的上官飞燕与我合作,是我用红鞋子刺杀南王世子一事鼓动叶孤城尽快造反,是我用你的下落换取他的信任,是我助他杀了大行皇帝,夺取皇位。”

    王女道:“嗯。”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不知道苏蓉蓉耗费了多少心思。

    苏蓉蓉道:“我那时候只想着引来公孙兰,废去你在中原的左右手,最后才决定透露她的消息,让叶孤城杀了她。”

    王女这才抬起头,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杀她!”

    苏蓉蓉叹道:“我本来也犹豫,只是放她到处跑着找你实在碍着我的计划,而且若叶孤城不杀她……我怎么确定,你怎会真的动怒?”

    王女的表情终于有些变了。

    苏蓉蓉盯着她,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嫣然道:“我只放了一个你觉得可靠的娃娃在身边,你身边没有可用的人了,否则不会想到请并不熟悉的林仙儿动手杀人。”

    王女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你计划一定要让林仙儿动手?”

    苏蓉蓉道:“本来不一定,但是林仙儿不仅是个好人选,而且必须是唯一的人选,因为她并不是我要的人,却是别人要的人。”

    王女道:“谁?”

    苏蓉蓉道:“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男人罢了。”

    王女略一沉吟,道:“楚留香?”

    苏蓉蓉道:“是他。”

    王女道:“我以为你对他……”

    苏蓉蓉淡笑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王女对这些情爱之事并没有兴趣,不过的确有几分惊奇,她道:“你打定主意我只能去找林仙儿,但楚留香为什么要和你合作,你们把林仙儿引到和叶孤城决斗的路上,就不怕林仙儿死?”

    苏蓉蓉道:“因为林仙儿有一把剑,只要有那把剑在,天下就没有人能杀死林仙儿。不解决这把剑,谁能对林仙儿动手?所以楚留香做这么多,就是要对付那把剑,还得保证林仙儿活得好好的。”

    王女惊讶道:“我知道那把剑……他能如何对付?”

    苏蓉蓉道:“他自然有他的法子,他若是出了岔子,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情。”

    她淡然一笑道:“我不过最后要叶孤城死,他这种人不死,对你永远是个威胁。所以你放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手里的棋子并不是只有林仙儿一个。我甚至放过消息给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王女道:“你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

    苏蓉蓉忽道:“除了你。”

    王女道:“我更尊敬一个甘愿当棋子的人,也不想尊敬一个把别人都当做棋子玩弄的人。”

    苏蓉蓉脸色骤然惨白:“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王女道:“你是最不了解我的人。”

    苏蓉蓉冷冷道:“谁了解你?公孙兰?”

    王女道:“不是她,但也不是你。”

    苏蓉蓉忽然微笑道:“很多年前我们还能说说笑笑,如今你只会对我这样说话了……”

    王女不说话了,她们两个人过得最自在的时候也许是在当年的大沙漠里,她那时候也许还更像个人,但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苏蓉蓉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的想法有时候总和很多人格格不入。”

    “但是我真的不能明白,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我们不能大举进军南下?连一年多前那个老皇帝死了,最好的时机不过如此,你都没有动作。”

    苏蓉蓉的声音在雨中渐渐温柔,像一滴滴清脆的水珠砸落在身上。

    “但我可以帮你,现在中原死了一个小皇帝,又死了一个冒充小皇帝的叶孤城,这些事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早就选好了人选。”

    “在江湖中很有名声,又喜欢多管闲事的陆小凤就知道整件事的始末,他虽选择站在叶孤城那边,但是今日之后,他不得不要披露出来了。还有陆小凤的好友花满楼,我也送到你面前了,他是江南花家的人,到时候能帮上的忙不少……”

    王女没有说话,只用沉静的目光看着她,苏蓉蓉看着那双眼睛,已忍不住将所有的一切都向她倾吐。

    “明天天一亮,皇宫里发生的事情绝对瞒不住,到时候所有人,整个江湖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孤城出师未捷身先死,你猜他手底下的这些人会不会乱成一团?”

    “还有中原的江湖势力,江湖上的很多聪明人,本来也不太在意自己是南方的人,还是北方的人,如今更知道如今谁更可靠,应该向谁投诚才对。”

    王女道:“就这么多?”

    苏蓉蓉眼眸潋滟,笑时宛如鲜花盛开:“没有!我把这半壁江山弄得一塌糊涂,他们越遭,死的人越多,才越是对我们有利,才越是对你有利。”

    王女不置可否,语气仿佛有些冷意:“你就是为了这个。”

    苏蓉蓉苍白的脸上渐渐起了红晕,声音越来越激动:“你难道忘了你的理想?我却从来没有忘过!这天下本该是我们的,你不尽早坐到那个位置上,你要怎么放手去做?”

    “大行皇室向来是一群孬种,叶氏也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武夫,凭什么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都这么多年了,我实在是受够了!”

    “为了你,为了天下,我做错什么了!”

    王女忽道:“你已说完?”

    苏蓉蓉大笑道:“我说完了,我知道你也许不认同我,但是你也没办法。你不在大宛的这段日子,北方的军队已在太行山脉集结了三万大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箭在弦上是不得不发的。而这里,你也看到不远处的山上就是军队的扎营,可惜他们人虽多,其实各为其主,叶孤城一死,这些人不仅不足为惧,甚至可能内乱。”

    王女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这么快拿下金陵。”

    苏蓉蓉道:“我自然也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这次最好先顺利拿下整个河南道。”

    王女没有回答,只问道:“京城里没有皇族的嫡亲,叶孤城过去倚仗白云城把岭南一带的皇族都控制在自己麾下,你以为大行的皇位该如何?”

    苏蓉蓉脸一沉,道:“我早已想到,叶孤城之事败露后,论起皇族的嫡系,还有在四川的太平王,他虽然本事不大,不过他的世子宫九武功极高,今后或许会有几分麻烦。这父子两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京城了。”

    王女道:“天底下是不是没有你苏蓉蓉不知道的事情?”

    苏蓉蓉柔声道:“他们必然忙着想坐上那皇帝宝座,不仅腾不出手对付我们,甚至要向我们出卖好处,可以暂且考虑留他们一段时日。”

    王女望着远方的山脉,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们?”她问道。

    ……

    紫禁城。

    一柄飞剑剑尖朝上星子般地闪过天穹,忽然被数道金光击打而落。

    整座巍峨的紫禁城中掀起凌厉的剑风,树倒屋榻,遍地狼藉,飞剑所到之处宛如腾蛇在大地上翻滚,哪怕是轻功再高的高手也不由得在这种可怖的力量下四散。

    跟随在飞剑身后的,赫然是十二道闪烁的金光,只有眼力极好之人才看得清,那是十二道金铜颜色的影子。

    兰先生站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他身旁的大太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面皮下渐渐露出另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

    原来这人便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机关大师,传闻中的鲁班传人,妙手老板朱停。

    能请得动朱停这样的人,要么是极其可观的财富,要么是不得不报的恩情。他不仅被请动了,而且神色极为尊重。

    兰先生突然拔剑,银龙般的剑光从他手中射出,这一剑从极高处落下,竟有种极为可怕的杀意。

    几乎同时,他的身影也如惊龙般飞出,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阵风,一缕云雾,穿透了漫天的雨珠。

    他的速度甚至超过剑。

    刹那间,这一剑与那道飞剑蓦然撞击,火星四射,十二道金光骤然紧紧追上,飞剑直插入地上,汉白玉铺就的大地訇然龟裂。

    却在这时,兰先生的身影已然在上御道台上翩然落地,抬袖握住佩剑。

    他森冷的眼睛垂下,见一道金铜影化成剑锁牢牢钳住了飞剑的剑身,将银亮的剑锋也染成了金色。

    宛如烧成液体的黄金浇筑而下,渐渐地在飞剑的剑身上凝固,飞剑颤动着,它似乎在不甘、愤怒、挣扎……最后都不得不平息。

    兰先生看了它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但你最好不是。”

    飞剑当然无法回答。

    朱停盯了许久,看着一动不动的飞剑,笑道:“先生,拿下了。”

    兰先生低声道:“我来迟了,因为我没想到……”

    朱停流汗道:“此术阵一旦开启,万分凶险,按照计划,您没有来,我也不敢轻易启动……”

    兰先生道:“虽然人不在,只把那把剑捉了也可。”

    朱停道:“自然可以。”

    兰先生道:“它跑不掉的,对么?”

    朱停道:“几十年前,大行皇室广集天下间最珍稀的术师和最厉害的机关大师,在紫禁城中练就了此十二金铜机关术阵,目的是为了防范强敌入侵。其法取自上古术阵,销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

    他面容严肃,沉声道:“天下神兵在此阵面前,莫不臣服,绝无解法。”

    兰先生看着朱停,道:“此等皇族机密,也只有真正的天子,和当年侥幸不死的术师和机关师后代知道。”

    朱停的脸笑得肉颤,又略微迟疑道:“只是此剑似也极为凶恶诡异……困住之后,要将其置于何处?”

    兰先生道:“送去护国寺,交给几位高僧看守。”

    朱停道:“这自然不错,只是……”他抿着厚厚的嘴唇,脸上仿佛露出一丝为难之意。

    兰先生已然离开,只留下一句话:“你若想要研究它,莫说我没提醒你,一旦放开它,第一个没的就是你的命。”

    朱停这才笑道:“多谢先生!”

    ……

    夜雨未歇,河水烟雾弥漫。

    林仙儿走出了小巷,她静静地站在淮水河畔,她仿佛在等待,也在沉思,在走出那令人永生难忘的一战。

    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自肩上升起,是叶孤城留在她身上的剑痕。

    他是位绝世的剑客,短暂地当了人间的天子,仿佛就注定要永远地成为世外的仙人。他活着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他的死去也一定会给人间来带许多的变化。

    但如今人间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因为叶孤城不是“仙”,他是个“人”,人不仅有七情六欲,而且人都会死。

    那条小巷里,这条河水旁,大多数连姓名的都没有人知晓的,岂不是都是人么?

    林仙儿轻叹了一声,忽道:“谁?”

    淮水河畔,磅礴雨中,一位白衣居士站在林仙儿的对面。

    此人的衣衫丝毫没有被淋湿,却并非是用内力挡雨,而是仿佛整个人与夜雨融为一体。

    这人居然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连林仙儿也险些无法察觉。

    白衣居士道:“你是林仙儿?”

    林仙儿的手握着剑柄。

    她感觉到此人的武功一定强得可怕,但她站在这人面前的感觉更奇特。

    白衣居士的声音和气息分明是个女人,但她却感觉这人像是男人,因为林仙儿虽看不见白衣居士的容貌,却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白衣居士道:“你方才与白云城主一战,我看到你那一剑,就像是水。”

    林仙儿道:“你懂得剑。”

    白衣居士道:“我虽不懂剑,但是我却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水。”

    她在雨中伸出手,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发生了变化。天上的雨水,甚至是淮水中的河水,眨眼间水流磅礴如潮,几乎都要往她掌中聚来。

    林仙儿持剑凝神,没有说话。

    白衣居士道:“你那一剑恐怕我也接不住,几乎已天下无敌。”

    她接着道:“但却并非完美无缺。”

    白衣居士摊开手掌,水势忽然平静,雨水缓缓从她的手中流逝:“正如掌中之水。若是无形之水困在有形之物中,就不是真正的水了。”

    林仙儿也知道,因为那是她自己使出的剑。

    白衣居士道:“你的剑里,似乎有一个很深的弱点。”

    林仙儿并不否认。

    林仙儿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因为什么?”

    白衣居士道:“你是李琦的人。”

    林仙儿已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她抬起头,眼眸里仿佛有雾:“是。”

    白衣居士道:“我作为旁观者看得出来,因为我和李琦的武功虽路数不同,却同根同源,我看得出你的武功里有一缕她的影子。”

    这一缕影子已很淡,因为林仙儿用的是剑。

    林仙儿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白衣居士道:“她是我多年前的旧友,也算是我的小师妹。”

    林仙儿抿唇道:“那你知道我当年和她约战……”

    白衣居士道:“我知道,李琦已死了十三年了。”

    林仙儿心中蓦然一痛。

    白衣居士道:“她从前最讨厌你这般美丽的女子,但其实像你们这样美丽脆弱的女人,往往命运更身不由己……你这样的美丽,遇到的麻烦必然更可怕些。”

    她话语威严,又仿佛对世间美丽的女子有一种特别的怜惜。

    林仙儿也不辩驳,只问道:“什么麻烦?”

    白衣居士沉声道:“世间的男子对于女子来说,岂不都是天大的麻烦?”

    她又问道:“但是为什么世间的女子偏偏都要喜欢男子?”

    这样的问题,林仙儿自然也回答不出。

    林仙儿道:“你是不是神水宫的主人,水母阴姬?”

    白衣居士叹然一声,只道:“你走吧,你伤得不轻。”

    林仙儿没有动,她在河畔等她的剑,小鸟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飞回她的身边。

    可是她的小鸟儿,又黏人又喜欢撒娇的小鸟儿去了哪里?

    白衣居士道:“你再不走,恐怕来不及了。”

    林仙儿抬头道:“为什么?”

    白衣居士再没有回答。

    为什么老实和尚和白衣居士都要她快走呢?这两个人和谁有关系?

    林仙儿也不问,她慢慢地离开。

    她并不是不疲倦,一场决斗过后,本就是最容易让人感到疲倦的时刻,决斗过后的紧张,又令人极其心倦。

    但这世界本就很难允许她有一刻放松的。

    她仿佛一直走在深渊的边缘。

    ……

    黑暗的小楼,似乎永远飘着花香。

    小楼上本该有一盏灯,因为小楼的主人虽然眼盲,却很乐意为路人提供一点光明。

    但今夜没有点灯,因为有时候光的温度也会刺伤别人。

    林仙儿走进一个房间,突然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将她压在了柔软的榻上。

    林仙儿闭着眼,刚想轻轻推开,对方整个人却已扑在她身上摸索着,声音带着一种痴然和委屈:“你来了,你身上好冰好冷。”

    她是个不会武功,眼睛也看不见的盲女。

    盲女说完这话,怀中人忽然就变得温暖起来,她忍不住更急促地动作,突然听到一声轻哼,那哼声带着几丝娇颤,几丝痛苦。

    盲女的动作一缓,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女人。”但她并没有放开手,而是呢喃道:“那我也……”

    她似乎很久没有与人这样拥抱过,肌肤和衣物之间的摩擦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

    林仙儿的衣襟被扯开 ,滑腻如玉的肌肤上起了一粒粒寒栗。盲女的呼吸越来越激动,像捕鱼人抱住了大海上一条雪白光滑的鱼儿。

    林仙儿喘息了一声,冰冷的手指遽然扣住对方的手腕,道:“你叫什么名字?”

    盲女道:“我叫三娘,我想……”她的声音软弱、几不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娘忽然崩溃地抱着她哭了起来。

    林仙儿抱着三娘的腰,她的脸颊也红了,表情也很痛苦,幸好一切都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

    林仙儿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三娘呓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道:“很晚了,你睡吧。”

    三娘道:“我睡不着,我不知道天亮着,还是没亮着。”

    林仙儿道:“你家乡在哪里?”

    三娘道:“在太原。”

    林仙儿道:“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她轻轻揉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哼唱。过了一会儿,三娘的呼吸平静下来,她终于安详地睡着了,睡得很沉。

    林仙儿从床上慢慢地起来,坐在地上拢着衣衫。

    过了一会儿,她遥望着窗外,在雨中飘香的花朵,也许是海棠,是杜鹃,是水仙,是丁香,她的颤抖渐渐平息……

    她开口道:“你为什么在这?”

    但这座小楼本就是别人的住所。

    花满楼的反应却仿佛是被主人抓住的小偷,他踌躇道:“我,我……”

    林仙儿道:“你不是应该和娃娃一起,去护送王女出城么?”

    花满楼道:“她们已经出城,遇到了苏蓉蓉。”

    林仙儿叹气道:“苏蓉蓉。”

    她的心比她的声音更倦累,是不是因为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些阴谋?

    她几乎再没有心力再把每件事想得足够清楚,也许已然没有必要。

    她能够做的事情并不多,但这正是她要去做的理由。

    花满楼道:“那位王女说已并不需要我,所以我回来照看。她屋子里的其他姑娘我都给她们找了治病的大夫,但是这几个姑娘,我……我……”

    他语气透着悲哀和愤怒,有些沙哑:“大夫说她们的眼睛虽还在,但被人用针缝上的时日已有快一年多,都是用同一种极为毒辣的手法……刺穿了眼球,恐怕将针线拆开也恢复不得,不如保持原状,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仙儿道:“凶手你有没有头绪?”

    花满楼垂头道:“还没有。”

    林仙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或许还有更好的大夫。”

    花满楼道:“我一定尽我所能。”

    林仙儿道:“我得先走,也许并不能很快就回来,她们只能先麻烦你。若你觉得有心无力,可以去找薛冰,就说是我拜托的,谢谢你。”

    花满楼道:“不用谢我,我会照顾好这些姑娘,但是——”

    他忽然道:“你,你是不是已杀了叶孤城,你受伤了?”

    他的鼻子很好,一过来,就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林仙儿只道:“他死了。”

    花满楼久久没有说话,最后道:“你若没有别的事,不如也呆在我这里。”

    林仙儿却一直凝视着窗外。

    花满楼脸色慢慢沉下,道:“外面有人?”

    林仙儿道:“找我的。”

    花满楼道:“我帮你?”

    林仙儿道:“不用,你不在,她们这会儿怎么办?”

    她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的剑。因为她往往只能相信自己,也只能相信她的剑。

    这岂不是最为可靠的?

    所以遇到任何绝境,她从来没有失败过。

    花满楼仿佛还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只能听林仙儿携剑而起,静悄悄的脚步声。

    那是一种离别的声音。

    一切仿佛都是静悄悄的,正如雨中的花开、花落。

    小楼中又没有了任何的歌谣和声响。

    只有三娘还在沉沉地睡梦中,明天一早她会醒过来,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光明和黑暗又有什么区别呢?

    花满楼忽然有一种极深的孤寂和悲哀。

    一切都是黑暗无光的,只有淡淡的雨水和花香的气息留在了小楼上。

    天空什么时候会亮?林仙儿会不会回来,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

    兰先生站在细雨中。

    他摘下面具,这个时候,他又成为了楚留香。

    雨越来越小,雨丝细如柔丝,连雾也渐渐散去,只有地上的积水泛着明亮的光。

    一道清冷孤独的幽影慢慢地映在水中,她的脸庞那样美丽、雪白、疲倦。

    楚留香的心脏陡然有种痉挛的感觉。

    林仙儿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早知道了。”

    林仙儿道:“我知道一直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从我如今的处境看,多想一想,也不是很难猜得到。”

    飞剑不知为何迟迟不回来她的身边,她只有孤身一人。

    楚留香盯着她,柔声道:“我不是故意让你受伤。”

    “我没想到你会让一点红他们拦着我,他们当然没有事,不过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但我更没有想到你将那剑留下,反而带叶孤城离开了皇宫,我没有赶得及,来到你的身边。如果我在的话……”

    一点红和曲无容并非简单的对手,楚留香虽不会伤害他们,但他实在耗费了很多时间。

    林仙儿打断道:“因为守株待兔的兔子,螳螂捕蝉的寒蝉,我已不想再做了。”

    楚留香闭着嘴。

    林仙儿道:“我的剑呢?”

    楚留香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种沉静、淡然的神色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不见,变得很温柔又很危险。

    林仙儿只垂着眼眸,她也许觉得自己的做法还不够好,不够慎重。

    但或许她无论怎样做,做了什么,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楚留香找了她太久太久,自林仙儿十三年后再次出现在这世上,他就用“圣火”在注视着她了。

    在皇宫布下的天网地网,最后只困住了那把剑。但最可怕的也是那柄剑,它几乎是人类无法抗衡的生命。

    因为剑不是剑客,剑客会死,剑却不会死。

    楚留香久久没有回答,只道:“你也许会恨我。”

    林仙儿道:“我当年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并不需要做朋友。”

    楚留香道:“我后来问过曲无容,当时我和石观音一战后,无花要杀我,是你为我拦住了他。”

    林仙儿一时间没有开口。不说对楚留香,就连对林仙儿来说,那也是一件很久的事情了,她的心里只有惊讶和困惑。

    她皱着眉,轻声道:“楚留香,你做这些事,你莫说……你爱我。”

    她说完这句话,似已疲倦到了脆弱的地步。

    楚留香凝望着她的脸庞,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楚留香就不能爱你么?”

    林仙儿道:“十三年了。”

    楚留香道:“对,十三年不见。”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悲伤又贪婪地盯着她。因为他已完全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躲藏,也不必装作对过去风轻云淡的样子。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一如楚留香很多年前,在沙漠中与她初见。

    她仿佛是一位不属于人间的神女。

    但她那时柔弱无力,还需要在楚留香的怀里,在他的背上,需要被他牢牢保护着。

    她常常是沉默的,但她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地夺走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那楚留香呢?

    他的心是不是也被她彻底夺走?

    林仙儿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个风流浪子,你对我的感情,不过是既求而不得,又自作多情。你我分别之后,这么多年来,你不要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女人,甚至连一个女人也没有过。”

    楚留香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垂下头,几乎掩盖不住痛苦之色。

    他不想说谎,但在她面前又难以启齿。

    离开大漠之后,他回到了故乡,他的武功越来越可怕,但他的心也越来越迷离,他甚至有过一两年醉生梦死的日子。

    楚留香如实道:“有过,但是后来就没有了,因为我的心里总在想你。”

    林仙儿道:“你不恶心么?”

    楚留香的脸更惨白,却是平淡道:“当年你说那样绝情的话把我赶走,执意要留在石观音身边,如今……”

    林仙儿道:“如今就算是我再说一万句绝情的话,恐怕也对你没用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自然是默认。

    林仙儿忽道:“对不起。”

    楚留香一怔。

    林仙儿叹息一声,带着淡淡的倦意:“我知道,我以前的做法,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都太偏激,也许伤害到了你。”

    楚留香注视着她。

    林仙儿抬起头,明亮而朦胧的眼睛仿佛也在注视着他:“你从前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不是你这么多年来的心魔?”

    楚留香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一番话,她的话像是一只柔软温暖的手,他整颗心都像被她的手攥住。

    他忽然发现林仙儿对他的信任其实并不比一点红他们少,他心中又抚慰,又飘然,又发涩。

    他哑声道:“你当然不是。”

    林仙儿道:“那是为何?”

    楚留香道:“因为有一个人是你的心魔。”

    林仙儿等着他继续说。

    楚留香道:“阿飞。”

    林仙儿心跳骤停,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楚留香道:“你不是此界中人。”

    林仙儿紧握着剑,没有否认。

    楚留香道:“你当年说你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阿飞对不对?你为了他拒绝我,你为了找他才一直受这样的折磨,如今你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林仙儿听着,突然冷笑:“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楚留香道:“你去过麻衣教,你也知道他们一族仿佛生来有种神异的本事,在世人眼里他们往往是隐世不出的术师,拥有沟通天地之能。”

    林仙儿道:“不错。”

    楚留香定定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眸倒影着她的脸孔:“如果我说我用他们一族的圣火见过你的未来呢?你绝不能回去,绝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林仙儿瞳孔一颤,连嘴唇也在颤动。

    楚留香冷冷道:“因为他保护不好你,他会伤害你,你会……”

    林仙儿陡然打断他,咬牙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的心顿时冷得像结了冰,又烫得像烧起了火,她强忍着内心的颤抖,冷笑道:“难道我不配?”

    楚留香的脸色似也变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林仙儿垂头握着长剑,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她的长发浓而黑,宛如极深的黑夜。

    楚留香也已湿透。

    他的靴子迈在雨中,他注视着她,轻轻地靠近,像是一只夜雨中悄无声息的豹子。

    楚留香柔声道:“跟我走好不好,我有很好的办法让你忘了那个人的。”

    幽暗中,一道剑光飘然闪过。

    林仙儿抬起眼,剑锋对着他的胸膛,她的声音比的剑锋更冷。

    “不必再说,多说无益,你动手吧。”

    绝情的话,道歉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话,如今都已经说完。

    话已到了尽头。

    从今往后,是不是他和她的情谊也已真正走到了尽头?

    楚留香感受着迎面的风雨,他的手也很冷,握住腰畔的长剑。

    今夜不是十三年前的夜晚,楚留香的敌人也不再是石观音,难道他还会像当年一样,无力又狼狈地离开林仙儿?

    他准备好了一切,他也甘愿承担一切,过了这么多年,他很看得清自己的心。

    楚留香的内心是不是只有光明?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从前也这样认为。

    哪怕是他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最爱的情人死在他的面前,他会流泪,会愤怒,会沮丧,但他绝不会手刃他的仇敌。

    因为他永远记得自己对世人的悲悯,对生命的尊重。

    楚留香的境界几乎已不是一个人,而几乎是一个仁慈的天神。

    他真的是“神”么?世上真的有“神”么?

    也许他的确是,但很少有人真正明白,真正的“神”岂不就是“魔”?神与魔不过一线之间,因为他们的心境都和凡人没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慢慢地拔剑,他的动作几乎像是一位贵公子在品茗。

    雨水,流到明净优雅的兰花剑上仿佛变成了血水。

    一个似神似魔的男人站在雨中,天地间的雨也仿佛变成了血雨。

    他从未亲手杀人,但为了今日,他与苏蓉蓉合作,多少人的鲜血已为此流尽?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楚留香看到的未来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林仙儿若为了阿飞回去,恐怕……

    她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一回想起那种可怕的痛,那种比十三年前,亲眼见到林仙儿毁去容貌时更痛彻心扉的痛楚,他几乎要活生生撕碎自己的心。

    楚留香微笑道:“你这次必须跟我走。”

    林仙儿并不回答。

    剑光陡然在水中颤动,她这一剑,剑光并没有比之前慢许多。

    楚留香瞳孔微动,忽而出手。

    雨夜中,他的剑光冰冷,剑出时仿佛带着一缕极危险的幽香。

    十三年过去,他是不是已变成一个残忍的魔鬼?

    ……

    王女回答了苏蓉蓉的问题。

    她迟迟不南下,原因自然很多,也很复杂。也许她终究有一天会这样做,但她认为还不是现在,苏蓉蓉并非不知道,王女选择换一种听起来奇异而古怪的说法。

    “有人问我,我们的鲜血和牺牲能换来这一切么?”

    “我说能,但并不是一切。因为你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它就是漫山遍野的残尸、腐烂、腥臭、呕吐……”

    “还有人问我,一个英明的君主,能带给世上更多的人幸福么?”

    “我说可以,我试图这样做。但我最后的回答也是一样。”

    “为什么一个人以为付出的,实践的,永远和理想背道而驰?因为从过程看,过程和目的往往充满了矛盾,就像一个人想要渡海,却一直在沙漠上行走,虽然已走得很远很远,但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

    “用与目标相悖的手段达到的目的,最后一定会产生某种程度的扭曲,甚至和最初高尚的目标背道而驰。”

    她认为她所见过的,人类迄今为止所有取得过的高尚的成就,都是因此毁于一旦的。

    她认为世上几乎一切的事情都如此。

    她不相信人类所有的感情、信仰、律法和道德,只是她偶尔相信痛苦、眼泪和悲悯。

    她认为那是和“爱”最接近的东西。

    苏蓉蓉听了很久,突然问道:“你爱过任何一个人么?”

    王女皱着眉头,淡漠不语。

    苏蓉蓉却笑了起来,她忽然走近她,在雨中递过去一朵沾满雨露的“玫瑰”。

    那“玫瑰”像是一团圣洁而奇异的火焰。

    她的笑容温柔而哀伤,这朵玫瑰似乎也充满了哀伤。

    苏蓉蓉将玫瑰伸到她珍珠般黑亮的眼前,忽又拔刀而起,刀锋对上了自己的颈脖,鲜血已经流下,比玫瑰更赤红,更热烈。

    她笑道:“如今我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朋友?”

    ……

    清晨的雾还未散,院子里鸟语花香,一只雪白的猫儿在秋千上轻轻叫唤着。

    思思走出门伸了个懒腰。

    她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思念,不知自己消失了这么久,吕素文她们过得怎么样了?她们有没有担心自己?

    但那位收留她的兰先生的确是个善良高贵,极有涵养的好人。

    忽然大门已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

    “兰先生?”

    思思惊讶地看向门外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兰先生面具下的真容,是那样成熟俊美,垂下的眉眼带着几乎溢出的温柔、悲伤和爱怜。

    他横抱着一个女人,女子的衣袍和乌发都沾着春雨,身姿盈软,神清骨冷。

    兰先生走近时,思思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像一位陷入沉睡的仙子,肌肤白如梨花,眉间拢着如雾的轻愁。

    思思看到她的第一眼,也不知怎地,仿佛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怜悯,几乎想要伸手将她眉间的愁色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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