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

    一个月后,京城。

    北边的战火还烧不过淮水对岸,烧不到京城之中,而且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大行王朝突然失去国君之后,战局就在一片混乱中,极快地以北方的胜利临近尾声。

    而大行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一时间居然在京城中众说纷纭。有说皇帝是被一柄魔剑杀死的,有说皇帝被阎罗殿的鬼魂带走了,有说皇帝早已死了,后来有人假扮皇帝,因为一位太监就在紫禁城中挖出了小皇帝的尸体。

    许多江湖人听到这样的传言,都啧啧称奇,却也没有太惋惜。因为小皇帝上位不久,一番宏图伟业还在胸怀便死了,还没做什么得人心的事,而那位先皇又实在天怒人怨。

    后来越说越离谱,眼见着有人借机要起骚乱,最终江湖名侠陆小凤向众人揭开了真相,将白云城主叶孤城“偷龙转凤”之事道出,但其他相关却也守口如瓶。

    真相有时候并没有结果重要,在陆小凤当时选择帮叶孤城隐瞒是如此,如今不帮他隐瞒也是如此。

    这或许就是最悲哀的。

    如今紫禁城尚无主,据说太平王正在入京的路上,但如今是狄青麟狄小侯爷暂且在京城主持大局。传闻他不久前身负重伤,却强自出关,与江湖名流一同维护城中秩序,整顿军队安抚百姓,甚至打开私库疏财解难,一时间在众人心中威望极高。

    除此之外,若还有什么事情的风头在江湖中能抗衡此等大事,恐怕只有神剑山庄的谢晓峰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两位绝世的剑神为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之争。

    剑神一怒为红颜,两雄相争决高下,足以令江湖人津津乐道数十年。

    这场怒斗的结果也很令很多人满意。因为这两人总归是要有一个身败名裂走下神坛的,无论是谁仿佛都很可惜,但是大家都更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江湖人喜欢不败的神话,也喜欢看到神话破碎。

    最后身败名裂走下神坛的人,就是西门吹雪。

    夕阳如血,一位木然落拓的青年人坐在街角。

    他头发凌乱,衣服灰扑褴褛。除了没有酒气,和那种江湖上那种穷酸潦倒的流浪汉没有两样。

    他不知盯着什么地方,似乎只是在发呆。

    身旁走过几个气度不凡,腰负长剑的江湖名门子弟,他们当然看都没有看这个流浪汉一眼。

    其中一人道:“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峨眉四秀之一的孙秀青?”

    另一人笑道:“没看到,不过你说她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天孙秀青居然那么紧张西门吹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都要跳下去拦住谢剑神了,要不是严人英把她拉走,那可就热闹了……”

    另一个的语气却有些酸溜溜:“西门吹雪在谢晓峰面前就像个刚学剑的小娃娃,纸做的老虎,那种货色我真不知道秀青师妹在意他个什么劲儿……”

    最后一人冷冷道:“别说她了,罔顾师恩,不明事理,我们峨眉派没有这种人,也丢不起这个脸。”

    一位青衣罗裙,容貌秀丽的少女悄悄躲在角落,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默默垂下头。

    等那群人离开之后,她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流浪汉。

    他还是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木得就像个呆子,铁做的疙瘩,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人讨论他,也根本不关注任何人喜欢他。

    竟没有人认出他,因为他身上既没有如雪的白衣,更没有乌鞘的长剑,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种令人胆寒的冷傲已经完全消失了。

    是不是因为他已不用剑了?

    西门吹雪身上从来都带着剑的,西门吹雪若不用剑,就不是西门吹雪了。

    所以这人已不是西门吹雪。

    那他是谁呢?

    西门吹雪若不当剑客,那他当什么都一样,当流浪汉又有什么不可以?

    青衣少女在原地踟蹰了很久,她想去劝他,她关心他,默默在意了他很久,但是她渐渐地觉得很痛苦,不是因为西门吹雪痛苦,而是因为自己痛苦。

    难道她不知道旁人的指责和白眼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种人,她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找他……

    她抬起头,正要上前,刹那间瞥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位装束华贵,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身旁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容貌便极其清贵的翩翩贵公子,两人形同母子,又像是祖孙。

    贵公子紧紧握着老妇人的手,对着她柔声细语,老妇人对他笑得又明媚又温柔,神情仿佛是一位少女才有的。

    可那老妇人分明是枯梅大师,她怎么会是这种打扮呢,她也从未对任何男人如此笑过。

    青衣少女心下一惊,疑窦顿生。

    夕阳下,她回头看了一眼西门吹雪的背影。不过一眼,她转过身悄悄地跟在老妇人身后。

    如果那天她真的走上前去,会不会是另一个故事?结果不得而知,因为她在冥冥中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是她过去从未想过的。

    世间因缘际会,有时是阴差阳错,有时是命中注定,谁能说得清楚?

    ……

    风,淡淡的斜风吹过小楼,谢晓峰在楼上喝着清茶。

    这里并不是京城最雅致的茶楼,茶香也并不诱人,但有三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约了谢晓峰在此处。

    楼下的流浪汉在夕阳下慢慢地离开了,谁知道他会去哪里呢?江湖上已没有什么人会在意他去哪里了。

    谢晓峰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也并不想来看,因为他每一天都很忙碌,只不过今日有人约他在此处喝茶而已。

    是他无法拒绝的人。

    谢晓峰没法拒绝的人很少,这里就有两个,一个是谢凤凰,一个是李观鱼。

    因为谢凤凰是他的姑姑,是谢家的执法长老,而李观鱼不仅是他父亲生前的故交,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而且他对谢晓峰有恩。

    帅一帆是陪着李观鱼来的,其实他早已想来京城看林仙儿和西门吹雪一战,不过当时赶不及,却不曾想最终西门吹雪决战的对手居然变成了谢晓峰。

    谢晓峰叹道:“你们怎么一起来找我了?”

    那位高贵严正的中年女人便是谢凤凰,她不是那种善于保养的贵妇人,手上已充满了刀剑风霜的痕迹,她慢悠悠道:“你们先说。”

    李观鱼却仿佛比从前要老得多,他发须皆白,但精神还是很好,微笑道:“我来之前,听说了你和西门吹雪一战。”

    谢晓峰道:“嗯。”

    李观鱼道:“他先前杀了峨眉掌门独孤一鹤,但是如今连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都没有说要向他寻仇,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晓峰如实道:“我不知道。”

    李观鱼叹了口气,缓缓道:“因为曾经西门吹雪这几个字,代表着一种无上的荣光,谁若是杀了他,这荣光便是属于自己的。可是如今……所有人都觉得杀西门吹雪和杀一条狗也没有区别,谁若是亲自杀了他,实在是丢脸!”

    谢晓峰道:“嗯。”

    李观鱼忽道:“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么?”

    谢晓峰问道:“你和西门吹雪有什么关系?”

    李观鱼摇头道:“素未谋面,亦不相识。”

    帅一帆总算道:“他是想说,一个天才就此消沉实在太可惜,最好要让西门吹雪振作起来才好。”

    李观鱼苍老的眼里带着笑意,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帅一帆道:“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谢晓峰的神色有几分冷酷、几分古怪:“天底下的天才很多,死在我手上的也多。”

    帅一帆道:“李老头就是这个毛病,他走火入魔之前就格外惜才,从来就是看不惯剑道上的天才意志消沉,狼籍一生,他认为剑客可以死在剑道上,但不能毁在别的地方上。”

    谢晓峰沉默了片刻,终于叹道:“的确,他当年也是这么对我的 ”

    李观鱼微笑道:“当年惊才绝艳的三少爷消失了,只有阿吉在街头巷角流浪,所以我让林仙儿去找你,后来又让你去找林仙儿,我当年还和帅一帆说过,她说不定会改变你的想法的。”

    忆及与她的往事,谢晓峰眼底不由得闪过一缕春风般温柔:“是。”

    李观鱼沉吟道:“那西门吹雪……”

    谢晓峰道:“这很简单。”

    李观鱼惊讶道:“哦?”

    谢晓峰淡淡道:“让西门吹雪去挑几个月的大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窍了,悟透了剑道真谛。”

    李观鱼一时语塞,谢凤凰笑道:“他和你论剑,尚且有一战之力,若是论起挑粪,如何挑得过你?”

    李观鱼还要说话,帅一帆却叹了口气。

    李观鱼道:“你又叹气什么?”

    帅一帆摇头道:“我想起了玉涵那孩子,他虽然骗过我,但那件事情也已过去很久。你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怎么关心过,因为他从小资质平平,我看你连他去出家,当了和尚都不知道。”

    李观鱼陡然冷着脸,发须微震道:“你莫要和我再提他,自从他娶了柳无眉那个女人,还为她做了那些个丧尽天良丢尽脸面的事,我早就不当他是我李观鱼的儿子了。”

    帅一帆轻酌了一口香茶,对着谢凤凰笑道:“谢大小姐,三十年前你来过我的茶庄,今日你且试试这京城的茶好不好,我看很不错,好像比老夫亲手煮的还要香。”

    谢凤凰敬笑道:“山野粗茶,自然比不上摘星羽士亲手泡的。”

    李观鱼久久不说话,忽道:“晓峰,你还没有成家立业吧。”

    谢凤凰闻言,手中茶盏举过鼻子,眼睛却瞟向谢晓峰。

    谢晓峰点了点头,语气温柔道:“有。”

    帅一帆这下惊疑道:“难道真如江湖传闻所说,你和林仙儿……”

    谢晓峰此时却不解释了。

    他这个人并不很喜欢对别人解释,更何况自己撒的谎,自己要怎么解释呢?最好就是不解释。

    谢凤凰忽然重重放下杯盏,盯着他冷冷道:“我正是为此事来的,你那年之后就再没有林仙儿的消息了,你一直在暗地里找她,但始终找不到。你是如何娶她的?她自己恐怕都还不知道吧。”

    谢晓峰笑了,他笑起来仿佛还如少年时那般英俊风流。

    谢凤凰瞥了他一眼:“我来只是为了对你说一番话,你要做什么事情我是管不了的,但是你身为谢家家主莫要做得太过分出格,弄得江湖上流言蜚语。都有人在我耳旁说,你对天下第一美人强取豪夺,金屋藏娇了。”

    谢晓峰道:“荒谬之言,我从未做过,更不可能做,何须理他。”

    帅一帆缓缓道:“女子的婚丧嫁娶之事最为重要,你谢晓峰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已娶了她,谁敢对你有异议,却不知她愿意否。”

    他叹息一声,双目微蹙道:“许多年前,我与林仙儿在沙漠比剑,她那时还是石观音的徒弟,更并非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容颜尽毁,身上仅有一把剑而已,恐怕身边也没有父母长辈亲人庇佑,这姑娘活得并不容易……”

    谢晓峰终于垂头不语。

    许久许久,李观鱼才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些缘分到底是不能勉强的。”

    谢晓峰叹道:“这些道理,我自然知道。”

    李观鱼笑道:“这就对了,你一直都没有成家立室,也没有子嗣,不如正经打算一下娶个老婆,想想神剑山庄今后的事情。”

    谢晓峰也笑了笑,道:“我七年前就成家了,就是一直找不到老婆在哪里而已。”

    李观鱼不说话了,仿佛也已无话可说,谢凤凰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话,静静喝茶。

    谢晓峰淡然起身道:“无事我便先走。”

    李观鱼道:“你去哪?”

    谢晓峰道:“我找林仙儿。”不过一个转身的时间,他人便已不见。

    谢凤凰沉吟道:“看来真不是被他藏起来的。”

    林仙儿在决斗前后久久没有在人前露过面,有人说她来不了和西门吹雪的决战,是因为她早已被谢晓峰带走。

    李观鱼惊讶道:“你觉得他会做这样的事?”

    谢凤凰道:“七年前,正是谢王孙夫妇仙逝之时,自那以后,谢晓峰继任了家主之位,但他还是常年漂泊,不知去向,每年只会回神剑山庄一两次,也没有人敢说他什么,问他什么。”

    她冷肃的面容上透着复杂的情绪:“我是他的姑姑,我了解他。阿吉这个人,你莫觉得他有时候很通透,他从小到大就是旁人绝不能忤逆他的意思的,他若真的决定做些什么事情……”

    李观鱼摇头道:“我看晓峰还是有分寸的。”

    帅一帆许久没有说话,饮了一口金陵的茶汤,入口微微苦涩,道:“只是不知那位林小姑娘去了哪里。”

    谢凤凰凝注着远方,她叹道:“天下第一美人,其实……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逐水不由人。”

    过了一会儿,帅一帆忽向窗外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他走了?”

    李观鱼笑道:“罢了,各人各有因缘际会,你我三人天南地北,再共饮此杯。”

    茶香虽然清淡,但春风已然醉人。

    ……

    花,江南的花落到行人的衣衫上,花满楼的衣袖也沾着花瓣。

    街上人来人往,枝头杏花,石桥流水一如从前,仿佛和过去并没有两样。

    陆小凤看着身旁的花满楼,忽然道:“怎么我听说,我不见了你到处找我,如今我出现了,怎么你又对我不冷不淡。”

    花满楼微笑道:“只要你没事就好。”

    谁也不能抵御这种笑容,那正是一种最温暖也是最温柔的笑。

    陆小凤也不由得笑了,却想起来另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西门吹雪去了哪里?”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和他并不熟,我也并没有去找他。”

    陆小凤黯然道:“我也没有,因为我知道也许西门吹雪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的朋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帮他……”

    花满楼沉默不语,道:“我知道你为了摆平他的一些仇家花了很多钱。”

    陆小凤忽然叹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我自己的,叶孤城的,西门吹雪的,甚至是你……我感觉有些吃不消。”

    花满楼道:“你的意思是?”

    陆小凤道:“我以为我快死了,但是死之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自己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花满楼眼底露出一缕笑意,仿佛已明白陆小凤要说什么了。

    陆小凤凝望着远方,叹然道:“我是该有个家了,好好安定下来。”

    即便是陆小凤这样的浪子,一颗真心也有想要停泊的时候。

    花满楼微笑道:“和薛冰?”

    陆小凤道:“对。”

    花满楼叹道:“你早该和她成亲了,薛大小姐一片痴心等了你那么久,幸好你没有耽误她。”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笑道:“我很会耽误人么?”

    花满楼也不多说,道:“你自己想。”

    陆小凤突然看向花满楼的眼睛,他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一点儿看不出来是个瞎子。他盯了半晌,迟疑道:“我听说你和薛冰怎么最近在找什么看眼睛的大夫,是不是你的眼睛……”

    花满楼摇头道:“不是我,是我的小楼里有六个盲了眼睛的姑娘,但是我一个男人诸多不便,薛冰主动提出把她们接走了。”

    陆小凤忽道:“你怎么和她联系上的,而且这事情她怎么没有和我说……”

    花满楼道:“因为薛冰一直在找林仙儿,而林仙儿先前恰好和我见过一面,所以我去告诉了她。”

    他又将那些盲女的事情缓缓道来,陆小凤听他描述不由得心惊胆颤,道:“什么人下此毒手?”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你若有空,不妨到我那里去看看,看看你能看出些什么线索来。”

    陆小凤刚要点头,忽然拧过头去道:“等等,我好像见到薛冰了?”

    江畔街角僻静处,斜阳边燕子轻轻飞来,枝头杏花如雪,开得正好。

    少年春衫薄,眼前的白衣少年容貌清俊,却笑得有些憨厚可爱。

    薛冰蹙着眉头,目光渐渐向上,看着一块迎风招展,写着“天下第一神医”的大布,怎么都很难把两者联系起来。

    她眼波垂下,轻声道:“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你真的是?”

    铁开诚含糊道:“我不是,我师父是……”

    他也没想到他把家当搬到这里来,还有人眼尖见着了,他心虚地低头,说话声也放得很轻。

    也是因为这个偶遇的姑娘不仅美丽温柔,好像还很容易害羞,他担心说话太大声会她吓着了。

    薛冰道:“那你的师父呢?”

    铁开诚又含糊道:“我暂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薛冰沉吟道:“那你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你也会看病的吧,不如你跟我去看几个病人。”

    铁开诚为难道:“姑娘,我不行啊……”

    薛冰忽来了火气,脸颊薄红,跺脚道:“你不行,那你挂着这块布做什么,你想骗钱啊?”

    铁开诚结巴道:“我我我……我没有啊……是他让我看着他的东西的。”

    他好像想不到,这个方才还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很凶了。

    薛冰垂下头,叹息道:“算了,我看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像是能骗人的。”

    铁开诚看着她,脸上是很诚实的表情,他也的确是个很诚实的人,他道:“我肯定不如姑娘你聪明,哪里骗得了你呢。”

    薛冰看着他那样子就有点想笑,其实她好像也不太聪明,但没有人不喜欢被夸的。

    她缓过神来,轻轻咳了咳,又道:“你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

    铁开诚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反正我肯定不会是。他曾经说无论做什么,都得当天下第一,是不是先不说,重要的是一定要先这么说出去,大不了挨人家一顿毒打!”

    薛冰又在忍笑,道:“说的也有道理,那你以后想要当天下第一的什么?”

    铁开诚的表情渐渐变了,他沉肃冷静地道:“天下第一的剑客。”

    薛冰瞧着他那种傲然的神气,注意到他白衣腰间的长剑,嫣然道:“好有志气,我叫薛冰,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靥仿佛比春水旁的杏花还要清柔,还要可爱。

    铁开诚看着她,仿佛看呆了,他红着脸,呐呐想要回话,却听到一道声音。

    “薛冰,回去吃饭了。”

    薛冰一回头就看到陆小凤,她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小凤走上去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回家了。”

    薛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怒道:“我不是说,我割了你的嘴巴,这三个月来都不能在我面前开口说话吗?你说什么话?”

    她举高了手,好像想要去打他的嘴巴。

    陆小凤笑得四条眉头都在颤抖,他不仅不躲,还往上凑,好像想要亲她的手心的样子……

    薛冰却没有他这么脸皮厚,当着别人的面做这种事。

    她悻悻地放下手,想要对那白衣少年说完话,就被陆小凤拉住了。

    陆小凤柔声劝着,把她拉走道:“小玉闹着要见林姑娘呢,你还不快点回家去哄哄她?”

    铁开诚静静地看着两个人离开,他拂去白衣上的点点杏花,神色淡然。

    “薛冰,陆小凤。”他念着这两个名字,他知道陆小凤。

    因为天底下不知道陆小凤的人已然很少。

    知道铁开诚的人或许不少,但当然没有那么多,想来方才那位对他笑的薛冰姑娘一定是不知道的。

    陆小凤拉着薛冰的手,走在路上,两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薛冰在叹道:“唉,仙儿,仙儿不知道去了哪里……”

    陆小凤没有说话。

    他其实想说,林仙儿剑术超凡,武功盖世,冰雪聪慧,谨慎心细……总而言之连他陆小凤都不得不甘拜下风,你何必那么担心她呢?

    他不想承认他有点嫉妒,因为从前薛冰最在意他,他知道她性子懒散,不偷偷跟着他出门玩耍,就是乖乖呆在家里等他回来找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有点可恶了。

    但他已把薛冰搂入怀抱,注视着她在夕阳下微红的脸庞。

    薛冰眼眸瞪他,哼声道:“你干什么,你不要和我说话。”

    陆小凤并不说话,他只是低着头,在亲吻着她。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仿佛贴在了一起,是不是再也不会分离?

    花满楼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

    附近有一处杏花林,他不知道何时摘下了一枝残落的杏花。

    那杏花柔如纱,白如雪,却有残缺。

    他不小心踩到了杏枝,当他用手拾起,抚摸着它孤零湿润的花瓣的时候,他仿佛触摸到了它的残破,它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枝残落的杏花与他同病相怜,他情不自禁地把它捧着手上,想要带它回家。

    花满楼的神情似有些恍惚。

    他走在回去小楼的路上,他渐渐地也想到了一个人。

    那一夜,小楼离别后,不知那位孤零零走进雨夜的林姑娘在何处了?

    他突然很后悔,当时应该拉住她,或者和她一起走。

    她仿佛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三娘曾经流着泪问他,问他那天的姑娘去了哪里,他怎么回答她?

    天地之大,谁又知道林仙儿去了哪里?她会不会像花瓣一样飘落天涯?

    ……

    雪,江南的春天没有雪,更没有西门吹雪。

    只有一个远在天边的流浪汉。

    流浪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走了多久。他似走得太远太远,也已非常疲倦。

    他饥肠辘辘,但他身无分文。

    他本还有几张银票,几张布庄和金店的地契和铺契,但是某天他在街上一觉睡醒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东西本来是他要去向心爱的人提亲的。

    那些东西最终忽然消失不见,是不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

    不属于他的迟早都会失去的,他如今也什么都没有了。

    江南的梅雨仍在下,江边涨潮了,堤坝很低,天和水仿佛都是一个颜色的,都是混浊灰黄的。

    流浪汉慢慢地在水中躺下,天地间冰冷混浊的水仿佛要漫过他的胸膛。

    他无知无觉地浸在水中,什么也没有想。想不到生,也想不到死,甚至想不到希望。

    陡然间有一个人把流浪汉从水里拉了起来,拖到了一个有屋檐遮挡的地方。

    一位带着草笠,挽着短裤退的虬髯老大爷盯着那流浪汉,拍了拍他的脸,道:“你想死?”

    流浪汉闭着眼道:“不想。”

    大爷道:“不想死你怎么躺在那里?”

    流浪汉不说话,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是谁不能逼迫他的。

    但是他没想到,他的肚子会替他说话。因为是个人就会饿,饿极了肚子就会叫。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个道理。

    大爷听了半天,转头折回屋子里掏了个烧饼塞到流浪汉的嘴里:“吃吧,再不吃,你就要饿死了。”

    流浪汉睁开眼,他的眼帘早就被雨水打湿,那个饼当然也是湿的,他一口一口地,把那个半个手掌大的烧饼吃了。

    他吃不出什么味道,心里更没有任何想法,因为他的心好像是空的,空空如也。

    流浪汉缓缓道:“你帮我,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大爷瞧着他苍白冷漠的脸,想了想便道:“你去屋子里帮我把剩下的磨给拉了吧。”

    流浪汉慢慢地从泥泞中站起来,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磨石转动发出沉重的声音。

    大爷远远瞧着他在屋子里高壮的背影,有些心动了。他没想到这个流浪汉好像吃一顿饭,能干十顿饭的活。

    大爷进去看着他干活,叹道:“刚开始看你的模样,还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白面公子哥,现在看来也是手脚麻利,不是什么懒汉,怎么就流落街头要饭了呢? ”

    流浪汉道:“我没有要饭。”

    大爷道:“我都瞅着你在附近好几天了,你小子什么捡剩下的都吃啊。”

    流浪汉道:“是捡的,不是要的。”

    大爷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汉道:“西门。”

    大爷道:“你姓西门,那名呢?”

    流浪汉道:“就叫西门。”

    大爷笑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流浪汉不说话。

    大爷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笑道:“西门官人,我是你的冤家,我姓武,大家都叫我卖饼的武大爷!这里的另一间草房子就是我用来做饼的。”

    武大爷语重心长地道:“小西啊,你以后别再要饭了,从今以后,就跟着我学做饼吧!”

    小西没说话。

    等他终于拉完了磨,武大爷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拉着他的手,塞给了他三十个铜板,信誓旦旦道:“小伙子,我绝不亏待你,你拿好了,这是你今天的工钱,以后我还会给你更多。”

    小西看都没看一眼,道:“我不需要。”

    大爷惊奇道:“怎么能不需要呢,这些可是你以后的老婆本,没钱你怎么娶老婆生孩子?”

    小西忽道:“老婆本?”

    他仿佛想起了一个令他又爱又痛、藏在心里又永远忘怀不了的人。

    小西仰头望着远方,呢喃道:“我没有老婆,她不会嫁给我这种人的……”

    武大爷笑吟吟地打量着他道:“你有喜欢的姑娘啊?”

    小西不说话了。

    武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拿着,好好攒你的老婆本。你这么年轻俊俏,长的又高,身子又壮,再有房有舍,还怕娶不到心上人当老婆吗?”

    武大爷鼓励道:“你一定可以的。”

    小西垂下眼睛,紧握着那一串铜板,他握得很用力,咯得手心发红。

    ……

    月,月光那样朦胧,那样凄美,仿佛今夜有仙人踏月而来。

    小楼上的纱窗,忽然被一双骨节匀亭的手轻轻推开了。

    是谁推窗而入,难道这人是个贼?

    屋内的烛光幽深,仿佛锁着浓浓的春色,红绣榻上蜷睡着一位鬓垂香颈,白衣如雪的绝代佳人,她睡在这屋子里,这屋子仿佛也就变成了世人梦寐以求的月宫仙境。

    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摇着软毛尾巴蜷在她的腿边。

    忽然白猫惊醒,纯净的蓝眼睛睁开,倒影着那道优雅颀长的影子一步步地接近。

    白猫圆溜溜的蓝眼睛盯着他,喵呜了一声。

    楚留香微笑道:“乖,从她身上下去。”

    白猫很快就被赶走了,在楼外的月色中消失不见。

    楚留香垂下头看着她,她仿佛睡得并不安详,蜷缩着身子,总轻蹙着眉,西子般苍白脆弱。

    难道她一直在活在梦魇之中?

    楚留香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颊,良久良久,俯下身慢慢地托住她的后颈,让她仰面躺着。

    她的乌丝垂落到他手臂,他手指勾起,轻柔地剥去外衫,衣衫下的肌肤宛如凝脂,滑到罗衣耸起的胸膛。

    靠近颈脖和锁骨有一道极锋锐的剑痕,如今仿佛只留下一道粉色的伤疤。男人修长的手指拈着药膏触摸着她的伤处,动作轻柔细致。

    林仙儿的鼻子忽也皱着,面靥浮起淡淡的粉色,在睡梦中发出很软的鼻音。

    “痒?还是疼?”楚留香轻声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她柔顺的发间抚摸,似乎是在疼爱着,又是在安慰着她。

    过了一会儿,楚留香才替林仙儿拢好了衣衫。

    但他没有离开。

    他盯着她玫瑰般微红的脸庞,深入蓬松乌发的手指仍在轻缓地动作着,手背的皮肤下渐渐鼓起青灰色的长筋。

    他盯向她娇柔的唇。

    良久良久,他弯下腰,垂着头,用自己的鼻子轻轻剐蹭着她可爱的鼻子。

    窗外的风吹来,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比春风更温柔,带着一缕缕惹人心碎的轻颤。

    鼻里似有种钻心的痒意,他喉间叹喂一声,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身体也显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眼瞳始终在一动不动盯着林仙儿。

    他在慢慢地流汗,喉结上下滚动,脖子上那种充满血气和香气的汗珠也随着凝动,显得性感又危险。

    窗没有关,夜里的风吹着花香拂来,房间里烛火摇曳。

    这当然比不上另一种火,销魂的火。

    春风那么轻,床榻也那么软,她仿佛更柔软。

    这种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他俯撑在她身上,只要稍稍一动,就可将她的身子拥入怀里。

    他没有动,他想过,但他绝不能……

    楚留香忽然闭上眼,在她身旁侧躺下,手掌轻抚着她的长发,听着她的呼吸声。一种无限的爱怜和满足从他心中升起,似已胜过生命中所有的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睁开眼,神色温柔缱绻:“你中了忘心蛊之后,要睡一个月。”

    他凝注着她的睡颜,柔声道:“你很快就会醒来,别担心,别难过,等你醒了,就把阿飞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仙儿蹙眉颤睫,一滴如珠的冷泪兀然滑落发间。

    楚留香见着又惊又痛,又爱又怜,终于忍不住抚摸着她的柔发,一遍遍地轻吻着她湿润的眼角。

    “忘了他,好么?”

    他的唇火热而颤抖,声音似在呢喃。

    “让我照顾你,保护你,做你的丈夫。便是你最后一剑杀了我,我也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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