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宫三先生”

    入夜,女客院落。

    我盯着烛火,想着白日里见到的宫远徵。眼神一落,就看到了案上苍翠山的玉环。

    想起临下山前,我曾问老山主要了一颗药。

    吃下之后,每日子时之后一个时辰,会通体冷如冰霜,惟余心口灼烫如火。

    我炼自己的血肉,种一株药。

    上一世,宫远徵暗器袋上四种奇毒被无锋解开,重创了他。也是以此为起点,到宫尚角伤重救治晚了,宫门自此一步步不敌无锋。

    我在种一株世上无解之毒。

    我想多记起一些细节。

    那些背叛,算计,血流成河的起因,大战的发生。却发觉脑海记忆一点点散开,模糊一片。

    老山主曾说,重生,意味着重新开始。

    天道平衡异类,既有重生之运,便不能用过往记忆扰乱因果。

    所以,在无烬神木庇佑下重新醒来的我,会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

    我一心下山,无暇顾及他言语深意,转身太过坚决,又错过了他眼中洞悉一切的不忍。

    我摁着脑袋,从破碎片段开始,试图回忆有关上一世宫门的一切,宫远徵的一切。

    然而我上一世出现的太晚,很多现在的事情并不了解。

    只觉得脑中剧痛,越想,痛觉越甚。

    我扯开一本册子,字迹缭乱地记下一些自己都分辨不出的词字。

    地牢…药田…后山…上元节…重伤…

    写至最后,脑中已如浆糊般牵扯不清,只能一遍遍写下:

    我喜欢宫远徵,我要救宫远徵。

    而后纸册纷飞,散落一地。

    …………

    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是院落中巡查布守的侍卫动静吵醒了我。

    听下人说,是待选的新娘到了。

    我颇有些心烦意乱,是以拿着老执刃白日里给我的令牌,提着灯,在宫门内随意走着,无人拦我。

    走着走着,我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还夹杂着诸多女子哭声,我便前去查看。

    走过转角,却看到了宫远徵。

    他在,和宫子羽缠斗?

    他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身一纵,洒出毒烟。

    我不会武功,被浓烟一呛,手中灯落,人也跌倒在地,转眼手上就起了一片血红毒疹。

    我怔怔然抬头,他借着被烧毁的灯笼,才看清是我。

    他也像是不曾预料我会出现在这,眉峰一皱,下意识向我走近了一步,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站住不动了。

    那一夜,听说,他们抓住了一个无锋刺客。

    差遣侍卫送其他受惊新娘回女院后,他终是走到了我身边,将我一把拉了起来,又捡起我身边已烧得只剩骨架的灯笼,细细看着。

    我扯到了手上伤口,嘶嘶地抽气。面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捏着一颗药丸。

    他冷声冷气,很漠然的样子:“解药。”

    我轻声一笑,道声谢便伸手接过药,吃了下去。

    他见我毫不迟疑,眼神玩味:“你倒是不怕我骗你。”

    我坦然点头:“我知道宫三先生不屑骗人。要杀,就直接毒死我了。”

    他勾唇一笑,转身领路送我回女院,笑意在夜色里很是粲然。

    他没说话,我也不开口打扰这难得的相处时分。

    安静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垂下的发梢中绕着的小铃铛,熟悉的丁零声让我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女院并不太远,没多久便到了。

    他忽然停步,我没止住脚步,撞上了他后背。

    他身形颀长瘦削,骨头却很硬,差点撞懵了我。

    “我在解药里放了一个蛊虫,此时我问什么,你便只能说真话。若说假话,即刻暴毙。”言语中暗含威胁。

    我低着头,差点笑出了声。

    这情景在我还未完全模糊的记忆里,仿佛也出现过。

    他还是如此,专爱吓唬人。

    我配合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你是苍翠山的人?”

    “是。”

    “你和无锋是否有牵连?”

    “没有。”

    “你来宫门,究竟意欲何为?”

    我看着他紧绷的神色,快走一步站至他身前。

    女院外的灯火很亮,我可以仔细看清楚他的脸。

    “等你及冠,来嫁给你。”

    他再次听到我在长老院中的说辞,平静了许多,只打量了我许久,将手中提了一路的灯笼骨架还给了我。

    “最后一个问题,”他眼眸清凉如水,却分外认真:“十年前,你来过宫门吗?”

    我愣住,不明白为何是十年前。

    在我残存印象里,我应当是几日后才来宫门。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左思右想,越想脑子越疼,此刻子时将近,我的四肢百骸也逐渐感觉如冰冻住一般。

    我深知无法再耽搁下去,忍着心口钝痛的灼意,颤着声回答:“不记得了。”随即补了一句:“我曾生过一场重病,醒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似是他预料之中,听完我的回答转身便独自走去了夜色另一边的徵宫,孤寂如常。

    我眼见着他的身影完全隐在了黑夜中,匆匆回了房,锁好了门。

    即使不是第一日感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我依然觉得自己难以承受。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惊扰到其他人。

    我一遍遍想着纸册上写的字,想着宫远徵如今站在我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捂着心口,终是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我是闻到了煎药的苦味醒过来的。

    天色应当是微微亮,我睁开眼看着略显陌生的陈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撑着身子在竹榻上坐了起来,我忽然听到宫远徵的声音。

    他端着药朝我走来:“你醒了。”

    他身带晨露,脸容微白,衬得唇色如血。

    我不知自己为何在徵宫里,我昨夜明明晕在了女院。

    许是我茫然无错的神情取悦了他,宫远徵将药递至我唇边,我看着眼前升腾的雾气,听到他温声说:“喝了,能缓解你的痛苦。”

    我顺从喝下,眼神不断往他身上瞟。

    他见我喝完,递给我一粒糖果子,喂我吃下。随即起身去几步远的书案上抽过纸笺写着什么,边写边对我说:“昨夜,我折返回女院,发现你晕倒,就带你回了徵宫。”

    顿了下,瞥了我一眼:“你的病,很奇怪。子时一过,便症状全消。但发作时,冰火相冲,不是医书中记录的任何一种脉象。”

    我听他沉声说着我的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昨夜,抱我来徵宫的?”

    他像是没想到我的重点竟是这个,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回:“拖回来的。”

    我笑了下,接着问:“那你为何,再次折返呢?”

    “……你最后的声音不对劲。”

    我心口一暖,屈腿坐在他身侧,打量着书案上的陈设。

    他似是不习惯有人挨得这么近,呼吸乱了一下,却也没支开我。

    温柔得近乎稀奇。

    我审视着看似平静的他,开口问出我的疑惑:“十年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神色一凝,眼睛扫向我,笑意都淡了几分,收拾着自己写好的药方,离了座:“姑娘这话奇怪,自身发生过的事情,倒来问我了。”

    “若是发生过的事情能忘记,便是不重要的事情。不重要,记它做甚。”

    他淡淡说完,便开门离开,不知去了哪。

    我瞧他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记到如今。

    我缓了缓气,迈步走出了他的寝居。

    按理,上一世我在徵宫住了许多时日,应当很熟悉这里,如今看着却觉得满眼陌生。

    那些记忆,终究都不见了。

    我站在徵宫,看着四周的一切,檐角院落,中庭枯木染着风霜,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样子。

    徵宫宫人,不召不得出。我便自己慢慢走着,踏着宫远徵离去的路,想着他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直至我偏头,看到了院落里精心搭建的巨大花房。

    一棵垂丝茉莉树,安静又热烈地盛开在这冬月里。

    宫远徵孤身站在花房门外,任凭晨霜打湿了他的发,辫子中的银铃铛在初升的暖阳下折射出柔和的光。

    他静静看着花房里唯一的茉莉树,神情落寞,我竟觉得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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