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茶几上白瓷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余愿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回过神,原来他就是陈知让。

    这个名字最近刷屏似的出现在她耳朵里,不出意外也是今年的准状元人选。

    准状元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快递,最后还是打电话求助外援,“姜南,你昨天来的时候看没看见我桌上的快递,不知道是书还是本子。”

    “啊?”姜南睡着觉被电话叫起来,脑子还没转过弯,“快递……好像当时嫌碍事给你扔抽屉里了。”

    十几秒后,余愿盯着茶杯那一小块视野里倏然横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放下她的快递,随即抽离,“又遇见了,我叫陈知让。”

    她才猛然回神,“我叫余愿。”

    真是官方又客气的自我介绍。

    余愿握着茶杯缓解尴尬,没话找话,“我听林琳说起过你。”

    林琳和姜南比较熟,陈知让也多少听到过这个名字,他往自己跟前端了杯水,不紧不慢掰了两颗药,“她说我什么。”

    余愿实话说,“今年状元人选。”

    不过那晚在医院第一次遇见,她真没想到他这人这么厉害。

    陈知让穿了件无袖t恤,胳膊上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拿杯子时手背筋骨因用力而凸起清晰的脉络,是独属于少年人坚硬的骨骼。

    他身上穿的都是后妈送的东西,一项都是摘了吊牌直接睡觉穿,美名其曰,扔了浪费。

    余愿看他吃药,自己快递也拿到手了,没理由久待,“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他点头应了声,“嗯。”

    快递袋子层层包装,余愿拿回去拆了一层又一层。

    里面是两本日记。

    她不经常写,只偶尔想起来,或者发生了有趣的事情才会记录在上面。

    最近无聊生活中最有趣的,估计就是关于那个名字了,陈知让。

    日记本的首页是她贴了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刚上小学,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站在聚光灯下,自信又开朗。

    照片里的,大概是她短短十多年里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

    “少儿芭蕾舞比赛个人一等奖,恭喜我们余愿同学。”

    “余愿真棒,以后我们愿愿一定会去更大的舞台,拿更高的奖。”

    “这个奖杯以后就摆在客厅好不好啊,以后谁来咱们家都能看见,我老余家的女儿嘛,都是宝贝,我显摆显摆怎么了。”

    “是是是,咱们养出大舞蹈家,可不得让街坊四邻都知道了。”

    “……”

    直到有一天,她醒来身上插满了仪器,耳边是循环的滴滴声,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什么都变了。

    以前跳舞的照片赵女士和老余同志有好好记录,随便一场表演的现场照片几乎都能夹满一整个相册,她记得最多的就是老爸拿着相机,在台下忙忙碌碌恨不得把每个角度都拍摄下来,逢年过节便拿出来跟人讲,这是我女儿。

    后来爸妈担心她看了从前的照片难过,将那些照片全都收起来锁在柜子里,任何关于芭蕾的字眼也都成了禁忌,没人再提。

    唯独这一张,是她从小学荣誉墙上悄悄撕下来,爸妈不知道的。

    窗外起风了,依稀有不听话的雨点落进来,余愿回神,忙上前关了窗,将屋外潮湿的空气隔绝开来。

    雨点密密匝匝打在玻璃上,她坐下静静看了一会儿,轻呼口气,将日记本照片那页翻过去,就算明知不可能也忍不住地想,要是所有不好的事都能这样翻篇就好了。

    要是她还能跳舞就好了。

    -

    “这跳的什么啊?跟我奶奶以前找那神婆跳大神的一样。”

    姜南呈一个“大”字摊在陈知让家沙发上,单手拿着遥控器换台,一边换一边伸手去够茶几上的可乐,“我爸今天给了我五百块钱,刚想着生日没过,和你去吃顿好的,结果我这想法还没出门就被我爸给否了,甚至把那五百又给要回去了。”

    到手的五百飞了,姜南闷了口可乐,越想越后悔,“我爸说我出去吃些乱七八糟的吃坏了无所谓,不能带上你,不能耽误你这大学霸考学校啊。”

    姜南成绩不错,有点家底家里人也不要求他怎么样,能考上就上,实在考不上就送出国混个文凭回来继承衣钵。

    算是无忧无虑自在生活。

    “哎,你考完打算干什么。”姜南手枕在脑后,已经开始畅享高考结束后是去马尔代夫还是西双版纳。

    小时候姜南老爸秉持一个穷养原则,导致姜南的童年都是一块零花钱恨不能掰两半花。

    每当他站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捉襟见肘,便励志要靠读书改变命运,以后带领全家过好日子。

    好在有陈知让这个榜样在身边,姜南也一路以高分考进成中重点,直到两年前的某个晚自习,成中高三有个学生因压力过大跳了楼,这件事便在一夜之间炸了锅。

    那段时间成中学生人心惶惶,家长私底下也传的沸沸扬扬。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姜爸叫他去客厅,直接掏出了七八个房本,说读不好也没关系,老爸已经为你铺好了路。

    姜南永远忘不了当时老爸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说,“姜南,你学得好就学,学不好就玩儿,咱吃饱饭,睡好觉,好赖都能上了学,况且爸才四十出头,还能再努努力。”

    如果说这件事发生在姜南身上最大的改变,就是姜南隔天在某乎“突然发现自己家很富裕是种怎样的体验”话题下含泪写下千字长评。

    “成中跳楼事件”的后续是那位学生摔伤了腿康复出院,学校同时在全校走廊加固铁网封窗,主打纯狱。

    陈知让小时爹不管后妈不爱,好在有余美丽这个当奶奶的惯着,零花钱比同龄小孩都多,又和姜南打小认识,自然没少接济他。

    这些点滴的事情,姜南一直记着。

    “不知道。”陈知让拎了罐汽水靠向沙发,身子松松散散的往后陷,“可能去打工,也可能去旅游,或者打两天工再去旅游。”

    说了等于没说。

    姜南:“旅游的话咱俩一起,但俩人没意思,要么再叫上别人。”

    电视机忽然进入了一个吵闹的综艺节目,陈知让抬眸瞧了一眼,随口道,“考完的事情考完再说。”

    他很少做计划,都是走到哪算哪。

    因为“做规划”这种东西不可控因素太多,很容易就被打乱。

    比如他也想不到高考前十多天会和老爸发生争执,老爸摔倒住院,这口锅莫名还扣到了他的头上。

    这些天他在学校跟着复习,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不知道那头他“白眼狼”的身份是被洗清了还是没有。

    不过随便,他不在乎。

    -

    高考一天天临近,就连中心广场跳广场舞的神秘组织都默契的停业几天,余愿捧着本英语单词坐在阳台默背,傍晚的光线照在人身上,柔和又舒服。

    她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吗。

    考上之后,能顺利入学和大家一起读完吗。

    还是会和从前一样,边上学,边看病,无休无止。

    余愿看着手里密密麻麻的单词本,背过一遍,两遍,现在数不清第多少次,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漏,迷茫困顿,好似她充满未知的将来。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赵女士的声音随即响起,“愿愿,林琳回来了。”

    余愿轻叹口气,不再去想。林琳进门东西都没放,手里大包小包掂着零食来找她,“愿愿,我路上买了些小吃,还热着,来一起吃。”

    余愿点点头笑,“好。”

    考前放假,学校让学生自行抽空去熟悉路线,认一下考场,林琳关了校外出租屋的门,走之前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房间多少有些感慨,曾经觉得度日如年,怎么也熬不过去高三,如今终于要落幕了。

    林琳吃了口西瓜,忽然想起来问,“愿愿,你在哪考试啊?”

    “在师大附中。”余愿开了瓶汽水,伴随着“呲”的一声,空气中瞬间漂浮起葡萄汽水的清甜。

    林琳:“我就在成中,还挺近的,那说好了,考完你还住我们家,我带你玩。”

    “好啊。”

    余愿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加上平常不怎么出门肤色也白,额角碎发散下来,乌黑柔软,看着很乖。

    林琳扶了下眼镜,忍不住咂舌,“余愿,你要不要这么乖,我要是个男生可要被你迷住了。”

    余愿笑得更盛,“也没有吧。”

    厨房小餐桌上说说笑笑,赵女士忙到一半忽然接了个电话,便急急忙忙放下手中的活要出门,“林琳,余愿,晚饭锅里有现成的,你们待会儿记得吃,我现在有事出去一趟。”

    余愿端着水杯,试探着小声问了句,“是……医院的电话吗?”

    通常做完检查这么久,也早该出结果了。

    “啊,是。”赵女士愣了一瞬说,“电话里也说不清,妈去问问,应该没什么事情,你们好好玩,明天还要考试。”

    余愿只是点头,没有再说,赵女士一走,代表这么多天的审判将有定数。

    那张贴在日记里的照片,余愿吃完东西又忍不住拿来再看一遍,想起十几天前爸妈在病友群里看到有人说省医院引进了一种治疗新药时还像是做梦一样,新药来源进口,未入医保药价很高,但不少绝望的人都因此重燃希望跃跃欲试,其中也包括他们一家。

    余愿坐在桌前,从花花绿绿的笔筒里抽了支笔,在崭新的一页记录:

    6.6日,晴,如果世上真的有神,这次,请神明眷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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