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将醒

    旧梦将醒,隔着罩衫满身黏腻。我自竹席上爬起来,吹灭佛手。

    姐姐穿着凉白锦的袍子在落地镜前调整腰身,瞧我醒了,对我笑一笑,一口银牙衬的面色愈发红润。

    那件裙子我认识,北街浮玉铺的料子,双面绣满了蝴蝶花。那裙子本来是我的。

    “今天我有演出,借你的裙子穿一穿。”

    姐姐理我的兴致不大,自顾自的试裙子。我知道今日是她进舞团的首演,这条裙子也着实衬她,就没有将我今晚也有演出的事说出来。

    “别不高兴呀。反正到你们表演的时候台上都是黑压压的乐器,没人会留意你的。你就穿校服就行了。”

    她又搭上她的披肩,亲亲热热的坐到床上来。我叹口气,任由她抱上我的手臂。姐姐的白圆脸谁看了谁喜欢,这张俊脸靠着我,我就知道她来找我,并非只有借衣服这么简单。

    “今晚,左老师有没有事,他有没有空来看演出呀。”

    自左慈做了我的老师之后,姐姐说话总是带着些广播里那种吴腔软调,此时说的多了,倒也改不过来了

    “左老师?”

    我讶然。

    “就是你的古琴老师啊。你待会不是去上课么,记得帮我带个话,就说我请他来看…看我跳舞。”

    姐姐脸上红了红,一只手在佛手上慢慢燎着,眼睛还眺着我。

    “说话啊,你愿不愿意呀。”

    姐姐有些着急,我头脑还未完全清醒,需要清静,只好敷衍着她出去。

    “你答应了就好。快些下楼,张妈早就准备好早饭了,就等你了。”

    张妈一般不会这么早准备早餐,除非爸在家。得赶紧去上古琴课,我跃进衣橱里,将除了那件裙子之外最能拿得出手的黄大袖挑出来,套在衬裙外头,匆匆下了楼。

    爸已经走了。妈说他今日有工作要做,所以起得早走的也早。爸是做文字工作的,常常要到各处去记录些什么,我没有赶上同他聊天,有些失落。好在张妈洗了果篮,我挑了好些北方不常见的荔枝,装进书包里。过一会儿,姐又红着那张白脸挪过来了,她递给我一根香蕉,小声道

    “给左老师带着。”

    我嘴里塞满了荔枝,嗯嗯了几声,借口赶电车出了门,然后直接将香蕉扒开,一手半个抿着吃了。

    淡黄饱满的果肉糯的要溢出来,我专心的品着,心里并无半点愧疚感。只是因为我知道左老师其实不愿意吃这些零嘴,要不他怎么每次在我上完课要走的时候把他的公寓里所有的零食瓜果都塞进我包里。

    上次塞进来的,还有那条浮玉铺的蝴蝶裙子。我心里开始有些后悔,那裙子其实是左老师给我让我表演的时候穿的,不知姐姐是什么时候瞧见了的。虽然我一向不在乎这些衣服首饰的,但不知道左老师会不会在意我让别人穿了他送我的衣服。

    左慈是我的古琴老师。院里的女学生临毕业都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嫁人,另一条是继续深造。而我幸运些,爸和妈都任我选想走的路。古文晦涩难懂,鸟语又充耳不闻,更别提绕来绕去的算数了。我研究了许久,突然发现古琴只有七根弦,想来好驾驭的多。古琴系的学生少之又少,但是系里的老师还那样好看,我当即立定选了古琴。

    拜师左慈的时候屋里满是学生,女学生居多。我们挨个的站好,任由校长将我们引荐给左老师。原来并不是报了课就能上课,左老师戴着金丝眼镜,将我从人群中点出来。校长介绍说,左老师会考考我。

    校长还说,我已经足够幸运,那日左老师就决定考我一人。其他人多半是来看左慈的,未被点中后就被校长带出了屋子,脸上却都有种餍足的感觉。然后屋里就剩下我和左慈二人。

    校长说,未通过考试也没关系,重在参与。左老师瞧起来年纪轻轻,看人却不准。我五音不识七弦不分,他不挑那个整日在楼下拉洋提琴的,非挑我。可惜他不痴傻,在空旷的教室里又看了看我,之后轻轻启口,道

    “你弹不了古琴。”

    我的眼睛明珠似的定在他身上,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终于,左老师察觉了我一直在看他的脸,抬头与我对视。镜框后的眉头皱起,他眼里有些怨意。我收回神,忙垂首做乖巧状,视线扫过他领扣上面的那截白白的脖颈,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左慈摇摇头,无奈的拉过我的手,将他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指甲太软了。弹不了古琴。”

    我任由他牵着指尖,左慈示意过了之后就松开手,坐直了回去,端过青花碗慢慢的品茗。不知怎的,他明明没有看我,我却有种被他注视的感觉。

    “失望么?”

    左慈问我。他坐我站,我摇摇头,复又点点头。

    “老师不收我也是应该的,我确实只是一时兴起,还不了解古琴这门乐器。”

    我想起了校长的话,又补充道

    “谢谢左老师愿意考我。抱歉让您失望了。”

    左慈嘴角却有丝笑意,我转身欲走,他没有挽留。我到门边,又想再看看他,便找了个借口将方才的失望补充的更有依据些

    “既然左老师不收我,我只能去嫁人了。左老师,再见。”

    我将门掩上,十分有礼貌,一堵墙将我们隔开,我却想着这样好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了。

    所以晚上再见到左老师的时候,我是实实在在的吓了一跳。

    他是这样的白,玉人儿似的站在我家门口,好似浑身落雪,愣是看呆了去开门的姐姐。他收起伞,拒绝了妈的邀请,将我叫到门口,我才看清他的脸有些红,睫毛在门灯投射下窝在眼眶下两个小黑影,却使他多了些生动,否则我怕不是真要将他认成神仙了。

    “明天来上课吧。”

    左慈看着地上的脚垫,不像个老师,到像个学生。他清清嗓子,抬头看着我,笑着问道

    “好么?”

    灯光将我们的身影拉的老长,模糊了左慈的轮廓,随后…我无暇在回忆,因为我追着电车跑了起来。

    这下只好走着去上课了,好在今日在家没有忙我的琐事,倒也来得及。我下定决心,夹起书包,跳过路边一个又一个的蓄水坑,沿着路快步向前走。

    应该是夜里落了小雨,我打量着水坑,这儿公路新修,路边还未收拾完,有些泥泞的地方需要小心避开,不然会沾上泥点,张妈洗起来会辛苦。

    突然,路边一处巨大的泥坑吸引了我的视线。几个穿着塑料雨衣的人正在泥坑里打滚,走近一看,原来他们不是在打滚,而是心急火燎的在坑里找着些什么。

    我竟然看见了爸的身影。我把书包放到树底下,快步跑过去。

    “快些快些,布料竹简可以沾上泥,绝对不能泡进水!”

    “先救机密!先救机密!”

    几个泥猴子似的人在坑里爬来爬去,我蹲在坑口喊爸,他终于听见了,匆匆到我身边来

    “你们做什么呢?”

    “你怎么没去上学?”

    他不答反问,好在耐不住我磨,只好告诉了我来龙去脉。原来这里是新发现的东汉的墓室,刚开了洞口,突然下了雨,雨水倒灌,刚找到的文物全泡泥里了。

    我看着他们说的“机密”,那是一尊刻像,却不属于任何一个我能认出的神。它在泥坑最中心处,浑身裹满了泥巴,容貌辨认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原本该受人照顾的刻像,如今却流落泥潭,真不知道是谁的刻像,真替他伤心。

    爸又催我去上学,我只好回到路上。

    等到敲响了左老师的门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裙子上已经不如之前整洁,我焦急着,左慈却已经打开了门。

    “你来了。”

    左老师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攥着的裙角处,他愣了愣,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忙朝屋里走。却教他攥住腕子,带到了洗漱室里。我终于发现原来我脸上也有些脏,忙去拧水龙头,左慈却叫住了我

    “水凉。”

    他出去一趟,很快又回来。左慈手里多了块帕子,他将帕子递过来,我闭上了眼睛。随后温热的帕子抚过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的指尖隔着帕子触碰着我,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我甚至还有些享受。

    我睁开眼睛,左慈一直在看着我,此时正好对上我的眼睛,我笑道

    “老师像是在照顾孩子一样。”

    他也笑,伸手在我头上揉了揉。左老师借给我一件干净的衣服,样式更简洁些,淡鹅色的棉裙下压了一圈墨绿色得边,我好奇他家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旗袍,他说合适就买了。

    大概是给师娘买的。我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左老师帮我整理好新裙上的褶皱,我的裙摆被他拽了拽,到了能遮住膝盖的程度。我偷偷望着左慈的鼻尖,虽然是低头为我理裙,他的气场却丝毫不弱。我张开手臂,他便环绕过来,为我调好衣领。左慈突然问我

    “晚上紧张吗?”

    原来他还记得我有演出。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嘱托,便道

    “老师晚上会来看吗。”

    “你想吾去么?”

    “想。”

    我没有犹豫,左老师眼睛弯起来。听我弹琴时左老师不怎么喜欢说话,我很会察言观色,偶尔有弹错的地方,我总能自行改过来。

    左老师一身湖邹长衫,坐在我身边倒有些旧时风度。我悄悄打量着他的腰身,回过神来手已被左慈按在了七弦琴上。像今天这样接连弹错的情况,确实不多。左老师看着手忙脚乱的我,终于是坐不住了。明明是最熟悉的乐谱,我的手打了蜡一样,在琴弦上立不住。突然,我背后一颤,一股温暖自身后拥过来。

    “你心不专。”

    左慈叹口气,拥着我,我怎能不紧张。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我陷进他的怀里,任由他的力度带着我在琴弦上轻挑慢捻。左慈说我弹琴时很急,一个调还未落音直接压上下一个调了。不知沉淀,又如何能谱成古曲。他却对我这一点并为表示过不满,反而听我自责时面上会出现浅浅笑意。

    左慈身上很香,同爸带回来分给弟弟们的古龙水香气不同,他身上有股隐隐的花香。宛若新雪融梅一般,是清雅又令人舒心的味道。一曲终了,左慈松开了我,我扭头看他,他神色如故,一切照旧。

    “老师,我弹的是不是很差。”

    左慈看我支颐,眼神柔和许多。

    “当下已是最好,不要自馁。”

    “晚上就要上台,弹成这个样子,我妈又要提让我嫁人的事了。”

    “不会的。”

    左老师突然有些严肃,他将乐谱摊开,示意我从头来过

    “吾不会让别的男人靠近你的。”

    也许左老师对我的成果很不满意,他带着我练了十几遍,从未这样严肃过。等我终于撑不住,趴在了琴上,他才肯放过我。

    左慈递给我颗巧克力,他家里总是有很多巧克力。我举起无力的双手,左老师便将糖果递到我嘴边。

    “还像小时候一样,非要哄着才肯学。”

    小时候?我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去年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支起身子

    “左老师有喜欢的人么?”

    “为何这样问。”

    他站起来,将糖纸收拾了,又给我端来一杯黄糖姜茶。

    “老师家里没有催老师成家么,左老师这么好的人,应该已经有女友了吧。”

    敢这么问左老师的,我认识的人里不会有第二个。也许是我自信过了头,左老师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我自知过界,忙坐直身子,任由糖果抵在舌尖慢慢融化掉,满嘴浓稠的甜腻。

    “有人催。”

    左老师靠在窗边,望向窗外的远方,绿叶化影投射在他面上,风有些吹乱了他的发。他的眼睛又望向我

    “吾唯一的学生在催。”

    听起来是在开玩笑,但像是真的在恼我。我闷头发愤,将那首《二十四桥明月夜》一气呵成,左老师的手顺着音阶轻叩在窗案上,我发现他领口处的纽扣打开了,修长的脖颈在光的照射下几欲透明,我移开视线,听他唤我的名字。我走到窗台,左慈却沉默了很久。

    “吾没有成家,也没有女友。”

    我的脸变得很烫,却不后悔问了他这个问题。窗帷被风吹起来,朦胧的的软纱将我们隔开,他好像又叫了我的名字。我站在这儿,他也隔着层纱望我。我等待着他。

    “你该走了。”

    风停了。他走到房门外,为我打开房门

    “晚上你会来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旧裙,左老师点点头,道

    “会。”

    得此一言,再无别绪。

    回程路上,我又路过了那个泥坑。坑里已无神像,不远处修建了个棚子,棚子外有两只鸡一条狗,我钻进了棚子。

    棚子里没有别人,零散的放了些书简古玩。棚子深处有扇二门,将里面的东西遮掩起来。我猜到了里面藏起来的会是什么,无他犹豫,闪身进去。

    周室昏黑,一灯即明。高台之上,一尊神像刻石静默的望着我,我提起青灯,举到最高处,它冰冷的容颜被灯光柔和下来,芯火跳跃在石头眼睛的中心,我照见了他眼睑之下的一滴眼泪。

    “这是谁。”

    我的视线定在神像身上,神像的下半张脸磨损严重,底座的碑文也已识认不清,不知可否继续修补。

    我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在神像的唇间。他的视线望的我发慌,我又收回了手。突然,棚外发出些声响,随后有人进了棚中,提灯引我出了密室。

    然而,在我将要走过那扇门的时候,一滴煤油顺着盏边滴在我的手背上,突如其来的灼痛让我驻足,我转身再看了那尊神像一眼,他也凝望着我,穿越过千年的目光此刻终于停留在我身上,像是久别重逢,我们却素昧平生。

    金乌轻漾,照的人发昏。我不知怎的就到了家。

    自密室出来后,我就一直想着那尊神像的样貌。依稀记得半张脸辨认不出,下一秒却总感觉像上的人我分明记得他的样子。张妈贴贴我的额头,又叫来了妈。我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只想着爬起来去换衣服,浑身的力气使不出。

    妈说我有些发烧,今晚就不用出门了。随后张妈又喂了我些汤汤水水,我任由她们摆弄,还想着等爸回来问清那尊神像的身份。却终于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我身处一间小小楼阁,阁外是还是日日相伴的月亮,月光格外幽冷。梦里并非我一人,一白发仙人与我并肩而立,窗里伸进一枝玉兰。仙人的脸我看不清,却依然记得他的脸。他抱我到床上,旧时陈列,我总觉得我能闻到木质的味道,仙人一直望着我,我们的衣带便交织在一起。等一切过后,仙人拥我在榻上,他贴着我的耳朵,唤我的名字。

    等到梦醒,一切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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