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他没有继续念经,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陈伊舍不得走,但蹲着也累,就重新坐下来,不过这次改成了屁股坐。

    她没法像他那样,只能把两只脚往腿下藏,见他看向自己,就小声问:“你这样坐,脚背不会痛吗?”

    他看着她,摇头,再答:“习惯了。”

    “很小就开始练吗,你家人支持你当居士?”

    他沉默了一会,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每一代都有一个。”

    碰上计划生育怎么办?呀,她怎么忘了,还有再婚这一条,何况他们好像完全无视计划生育的存在,一个离婚后又生了一儿一女,一个又有了三个亲生子。在国家开放二胎、三胎前,难道都是靠离婚刷出来的?

    陈伊不懂生育规则,见他不是很想谈这个,就改口说起自己:“今天有人找到我公司去了,开口就说他是我爹,让我自觉一点,早点回去服侍老太太,最好是多带点钱回去。呵呵,被我和同事一起骂走了。”

    他没有出声,就表示不太认同。

    陈伊不想被他误会,详细解释了自己的处境:“当年,他们为了双保险,偷偷生育,结果不是他们想要的儿子,就丢给老家一对穷得叮当响的夫妻。那家生不了,但人家也想要儿子,所以就把我当老鼠一样养。记得的时候,喂两口米糊,不记得,那就随我饿着。那么大一家子,只有我妈这个当婶婶的惦记,特意跑去看望。那时候我比小猴子还瘦弱,就靠那点米糊吊着命。她一见就心疼上了,不顾她们反对,用八千块钱谈好条件,把我带回来养。那时候的八千块钱,能买套房呢,因为全花在这了,所以我们只能住破宿舍,所以我才会被破电路青蛙咬。你说,我妈是不是特别好?”

    他点头。

    陈伊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不希望别人同情,但又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她不是不想做个好人,但她不想对坏人好,那会让她愤怒到要爆炸。

    “她们担心东窗事发,影响名声和工作,恨我妈恨得要死。老的总是挑刺,找她碴,端着长辈架子为难她。凭什么呀!当年我妈生我哥,大出血都没人管过一餐饭,她生孩子、带孩子,谁也没付出过一丝关心。一需要用她了,就嚷嚷着说是一家人。真的,那是特别不要脸的人家,要不是看在我爸面上,打她们一顿都是轻的。”

    他轻咳了一声。

    陈伊垂下头,闷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厉了?你别跟我讲那些放下恩怨,要宽容、要仁爱之类的话,我受不了。我第一天上幼儿园,那个女人偷偷跑来,当着老师的面,拖拽着要把我送回乡下去。老师报警,她跑了,隔了几天,又拿棒棒糖来哄,再后来就是威胁恐吓,总之,她非要把我这小老鼠扔回乡下去不可。我妈忍无可忍,打了她一耳光,警告她再来闹的话,就去她单位举报,这才消停了。你看,宽容没用,忍让也没用,只有打回去才能保护好自己。”

    她抬头,见他眼神幽幽地看着自己。她看不懂他眼里的意味,此刻只想加重自己这边的砝码,得到他的支持,就接着倾诉:“那个老的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他70岁生日,有个学生不知道内情,当众夸他孙女,也就是我,说我长得漂亮、可爱。老的做了几十年老师,居然说:长成这样有什么用,心术不正。那嫌恶的口气,好像我杀了人、放了火似的,那时候我才4岁,我干什么了我。后来妈心疼我,就不带我去了。清静了好些年,多好!但他们不肯放过我,那宝贝儿子要结婚了,缺钱,缠着我爸妈要,先说孝顺老人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头上了。他们嘴一张,随口泼脏水。说我妈养我,是看我长得好,图的是将来能收一笔大彩礼,说绝不能便宜了我妈,必须拿8万块钱给她们。那时候,我16岁!”

    她看向墙绘中那个“自己”,苦笑着说:“我妈就是我的信仰,她才是最牛的菩萨。她干架可厉害了,一口气轰走三个,完事再揪着叛徒爸爸打。嘿嘿,我以后也要像我妈一样,谁敢惹我,我就打回去。我这次回去,我爸又要劝我去看老的,我妈把他打服了,哈哈。”

    杭宴息心里堵得慌,可眼见她越说越激动,戾气越来越盛,就理智地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无论如何,血脉没法割舍。就算不亲近,也应该尊重一下老者,不要那样称呼。你……”

    陈伊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神色怪异地笑了一声。她扭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再不看他,只盯着墙角,挖苦道:“这样的长辈,送给你,你要不要?我之前为了我爸,妥协过,忍让过,结果呢,去一次被骂一次。什么话难听,她就骂什么。说我长成这样,是骨子里的骚;说我不认她们,是贱;问我要钱,我说没有,她就骂我蠢,不知道多找几个男人要。这样的人,你叫我宽恕?”

    他成功点燃了引线,她这个冲天炮,蹭地站起,拉开门,飞快地消失了。

    杭宴息不知道追上她后该说点什么,稍一迟疑,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佛说只有放下,才能获得平静:绝不报复,心怀怨恨,伤的是自身。别人对我误会,对我诽谤,对我陷害,都不要放在心上,因为这是消除业障。

    可是她很难过,她只是想要保护自己。

    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他垂头,看向摊开的手掌,这里留下了没来得及消失的痕迹——方才,我在怒吗?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可她说的也有道理,她们忍让、躲避,却仍要受坏人压迫。

    随缘消业障,代众生受苦。

    业障?她有恶吗,没有。那么,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待她?这世上的人,都没有她珍贵,凭什么要她来承受这些罪?

    他抬起右手,停在胸口,这里混沌一片——我在想什么?我学过的东西,为什么此刻完全想不起来,我没能找到足以说服她的言辞,只剩了这种难受的滋味。

    这是痛,还是忧?

    陈伊一口气冲回家,可家是乱的,是冷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是木的。眼泪好像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流掉了那些,就再也挤不出来。她想一口气跑回家,抱着妈妈再撒一次娇。可是妈妈最近也有烦恼的事,她不能再加重妈妈的负担。

    陈伊啊,难过什么呢?本来就是你自己不该多嘴,说这些做什么呢?没人愿意听这些絮絮叨叨又恶心的狗血,没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经历这些时的痛苦。你怪他做什么,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他说过,没法感受这些感受。他读了书上那些高尚的道理,只会做高尚的人,跟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抬起手,抹了抹镜子,告诉自己:丢开这些糟心事,忘了这个垃圾愚人节吧。

    刷牙洗脸,解开头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睡不着,但不想听他的声音,放弃听经。她忽略弹出的通知提醒,找到收藏的动画片视频,随手点开一个,闭上眼,跟着视频节奏背台词,努力哄自己入睡。

    电话响了,她没法忽略,摸过来随手划开,但是不想说话。

    “陈伊,在忙吗?”

    是陆南昭。

    陈伊闷闷地答:“没有,有事吗?”

    电话里传来陆南昭温柔的笑声,他说:“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陈伊挂断电话,对着床尾拍了一张,发给他。

    陆南昭:好的,晚安。

    他的来电提醒了他,陈伊翻身起来,找到他送的那瓶红酒,开了,再点开老电影《阿曼尼萨罕》,用它配酒,喝了个痛快。

    杭:对不起。

    她没有回复,一毛钱有一毛钱的尊严,刚才他说的字不多,但分量太重,伤了她的心。

    生物钟提醒他:九点半了,可他的身体却动不了。他想默背经文,释放此刻的烦忧,忘掉这一切,可是想不起一个字,只记得她掉落的最后那滴泪。它还留在地板上,他将身体前倾,伸手去摸,收回手,看着沾湿的指尖出神。

    她有慧根,悟性极好,她爱憎分明,至情至性,如果能够正确引导,将来必定会……

    可那些道理,怎么才能让她听进去?不过短短几句,她已经不能承受,他好像也不能承受。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她难过、愤怒的时候,去讲这些没有温度的话。

    一定是时机不对,他应该更深入地了解她,才能在最好的契机,让她放下是非心,得失心,放宽心态,获得平静。

    但现在……我该做点什么?

    一醉解千愁,但陈伊从来没醉过。750CC的14度,对她来说,不过是多两泡尿加上微微的嗨劲。

    她将瓶扔进垃圾桶,走到心形椅上,俯身趴上去,脚一蹬,再抬起,任椅子带动自己晃悠。脚累了,放下它,人累了,继续回沙发上瘫着。

    呵呵,他要是见了她这德性,是不是也要说教?

    那她一定要怼回去:我就是这样的咸鱼,就爱这样的醉生梦死,不关你的事。

    一毛钱:那酒,中上,平衡上差一点点,果味被橡木味盖过了。

    陆南昭:好的。

    一毛钱:醒来上厕所,突然想起这个事忘了交代,要说到做到嘛。

    陆南昭:【点赞】

    那句“对不起”,她看到了,但不想回复。早过了宵禁时间,明天再说吧。

    一觉醒来,情绪散得差不多了。陈伊点到上面的杭,取消了置顶,再回复:没什么。

    杭:抱歉,我应该多站在你的立场上想一想。

    一毛钱:要上班了,记得星期天要空出来。

    她没有因为生气就丢掉菩净寺之约,但这话里,满满都是疏离。

    杭:好的。

    她不再回复,杭宴息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站起来,拨通韩嵩电话。
新书推荐: 傻大春,救救我! 穿越,我成了北影学院的校医 让我住在你的心里 宝可梦:从成为小智的金手指开始 站上末日之巅 离谱!诡异刚入侵,你成鬼帝了 无限爽文,爽天,爽地,爽爆炸! 天玄圣祖:从浪子到一方世界主宰 重生:放开那个女混混 霍格沃茨的非工业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