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除了侥幸外出的外门弟子，以及面前这个漏网之鱼，天极宗上下死得一个不剩，包括隔壁御景门，整个照空山再无活口。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罪魁祸首其实就在这些死人里面，纯粹误打误撞，才把通魔之物带了进来。
照这个思路一筛，内门这些人里除了原身，近一月无人离开山门，而从兽园遭魔丝污染开始算，正好是一个月。
方北殇的这个猜测又可以排除了，因为没有人比温簌更清楚，他大师姐的一举一动。
“那就是在外门。”做魔主多年，她习惯了下定论，而非解释，直截了当盘问：“外门弟子中，还有谁是咱们派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温簌：“……”
果然，散养的细作不如不养，方北殇这枚棋，她不来用就废了。
“从现在起，你一应行动听我调配。”
温簌神情倨傲，将保护自己的任务，一丝不苟地交待给方北殇。
“但凡再有昨夜那样的异动，你须第一时间赶来……协助我，不容有失。”
在她炯然冷漠的注视下，方北殇完全不敢想象，面前的护法大人其实全无自保之力，只当她要在周千雪面前假扮凡人。
思虑周密，果然，大人对他的训斥一点都没错，他就是心存懈怠，才会陷于被人怀疑的危局中。
“大人放心，我必定随叫随到！”
温簌满意点头，虽然有周千雪在，魔丝应该不会找上她，但这个主动权不在她手里，她更愿意有个唯命是从的下属。
她拿出一袋用作天眼的灵石，“你明日去一趟后山，禁地附近，尤其是兽园内外，把这个撒上去。”
方北殇瞠目结舌，“那里很危险的。”
温簌静静抬眼，没危险还用不着他，她要是能去，还有这狐狸精什么事儿？
“小的去，一定完成任务。”
在她的注视下，方北殇忽起豪情壮志。
他待在天极宗已快十五年了，原以为早被族人遗忘，谁想尊贵如左护法大人，竟还记得来接应他。
他怎能不努力！？
“再有，盯着点那些外门弟子，但有可疑，随时来报我。”
方北殇抹一把冷汗，越发跟不上护法大人的节奏，外门千把人，他一双眼睛怎么盯得过来。
压力大，不是一般的大，原来他过去这些年，跟玩儿似的。
温簌其实并没指望他能找出点什么，她牢记自己已经退休，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只不过她用人，向来喜欢先打压再提拔，方北殇做事全凭嘴上功夫，只会猜，这怎么行？
是时候，该给他紧一紧那身狐狸皮了。
她转身朝楼梯口走，“好了，我该回去了。”
“是，恭送大人。”方北殇毕恭毕敬。
才刚举步，远处的天眼被触动，温簌凝神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周千雪来了。”
他不是被田夫人叫去潜龙阁，商议结契大典的细节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找来这里。
以方北殇的神识，根本未能察觉仍在半山腰的周千雪，一惊之下，倒是一丁点都不敢再小瞧她了。
“那……怎么办？”摘星楼在绝峰之上，下山只得一条路，方北殇顿时额冒冷汗，“被小师弟撞破我和你半夜在此幽会……”
温簌：“……”
幽什么会！这狐狸精满脑子净想些什么。
话不好听，但她得承认，方北殇……话糙理不糙。
揪着他衣领绕到楼背面，温簌一指下方悬崖，“跳下去。”
“啊？这……”
“你是幽狐，幻形化气，摔不死。”
温簌不跟他废话，揪住衣领的手一抖，藏于袖口的灵气囊滚出一颗，附上灵力的手腕，提个方北殇如拎小鸡。
回手向下一抛。
半声惨叫乍起，方北殇身在半空，死死噎住后半截，揣了一肚子苦水，尽量放松身体，向下坠去。
崖下深涧，温簌记得有一方水潭，即便方北殇久离魔界，修不出化气术，也摔不死。
最多五脏六腑移位。
温簌气定神闲，沿着回廊刚走回前面，她身后的木楼梯上，便响起了脚步声。
周千雪一步一顿，给足了她编造借口的时间，这才缓缓走到她身边，两只修长稳定的手搭在雕花玉阑上，学她一样眺望天边明月。
“满月时云海难聚，青鸾不归巢，便也无百鸟朝圣。”
他语声舒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却是不信，偏要跑来看一眼不可。”
“我一个人在屋里挺闷的，就想出来走走。”温簌冲他粲然一笑，“要是知道你这么早就回来，我就等一等你，咱们一起来。”
“冷么？这上面风大。”周千雪替她扯了扯被风吹起的披风。
“不冷。”上来前，她用两枚灵气囊，给自己画了张避风符，刚撕下来。
她把手按在襟前的心玉上，“有你给我的暖玉，一点儿都不冷。”
嘴这样甜，周千雪被她哄得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一时都无话说。
周千雪脚下一动，示意温簌跟上，带着她向楼后走。
“云海就是有也在背面，你站在这里，什么也不会看到。”
温簌估摸着，方北殇这会儿应该早下去了，倒也不怕周千雪瞧出破绽，跟着他转回悬崖这一面，向外探出大半个身子，口中道：
“那我瞧瞧，这底下到底有没有云海。”
“小心。”周千雪拉住她胳膊，“别摔下去了。”
下方淡淡云雾缭绕，隐有水光浮动。
其实温簌是怕方北殇贪生怕死，万一还挂在悬崖外面，倒叫周千雪识破，扫了眼空空荡荡的崖壁，被他一拉顺势退回来。
“真没有。”
挺遗憾的。
“崖下是惊鸿潭，传说曾有蛟龙在此潜修。”周千雪向下眺望，“潭前有激流瀑布，先前我已禀过师尊，这段日子每天会过来，在此习剑。”
温簌点头，“挺好的，这边离灵犀院也近。”
“我带你下去看看。”
“现在？”
温簌没料到他的提议，正待支吾，周千雪长臂轻舒，已环住她的腰身。
半刻钟前，温簌才把个人从这儿扔下去，转眼的功夫，她两耳生风，碎发被风吹得在颊上来回拍打，呼啸着也在向下坠落。
果然，做人莫为恶，小心报应来得快。
清潭碧波，盛着一抹被搅散的皎白，月影凌乱。
秋玉璃披裹半湿的水红纱衣，赤着脚坐在潭边，裙底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腿，水珠在细如凝脂的肌肤上根本停不住，如荷叶滚露珠，颗颗向下划落，落在涟漪迭起的水面上。
她双颊隐显酡红，明明娇媚横生，眉眼却压着沉沉怒意。
好端端的静夜嬉游，生生被个从天而降的方北殇，惊起水中如漆似胶、缠绵悱恻的一双交颈鸳鸯。
在她一番斥声怒骂中，方北殇捞起湿了半边的袍子，匆匆落荒而逃。
秋玉璃刚缓和了心情，目光懒洋洋落于清波，逡巡间寻找那抹勾魂夺魄的身影。
倏忽，头顶再次传来呼啸风声，她脸色一变，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今夜这是没完了！
刚走一个，又来一双！！
温簌双脚尚未沾到潭面，周千雪拥着她凌空斜飞，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轻盈落在崖畔雪松下。
在他对面，一线雪白瀑布漱玉击石，自绝壁泼溅而下，飞泉泠泠，朗月晖光中，仿如仙树倒挂。
“嗯。这里景色不错。”周千雪低眸轻笑，“你若想看我练剑，白日也可来这里坐坐。”
温簌唇角轻扯，抻了抻他的袖子，示意他那边还有个人。
周千雪像是此刻才看到，剑眉微扬，“玉璃师妹？你怎会在此？”
明明他才是误闯香池的莽撞之徒，倒无辜问起别人，温簌总算记起，她为何知道这里有深潭来着。
“这话倒是该我问你们。”秋玉璃环抱双臂，眼里快要喷火，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这儿是我的地盘，你们赶紧离开。”
“你的地盘？”周千雪很意外地重复她的话，语气耿介诚恳。
“可是，我今晚刚禀明师尊和师母，之后要在这惊鸿潭修习剑道。”
“你……！”秋玉璃这时才记起，她这位师兄是个剑修，跟世上任何一个直肠直肚、听不懂人话的剑修一样，不会看人脸色，不通人情世故。
气鼓鼓的目光，在周千雪和温簌身上来回打转，她尽量把话说得直接，“你是不是听了二师兄的一面之辞，对我有偏见？”
周千雪面色微冷，“我对你并无偏见。”
“那就是温师姐写信告我状了？”秋玉璃趾高气扬，“我就知道，她总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可谁让她是大师姐呢，照顾咱们这些师弟师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温簌在旁听着，心头冷漠，毫无触动。
秋玉璃自幼被她母亲所灌输的，就是这种观念，除了大师姐，还有其他师兄，都可供她们母女随时差遣。
在这天极宗，宗主嫡系的地位至高无上，无人可以撼动，这是铁律。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周千雪默默挺直背脊，不由回眸看他。
周千雪的表情很平静，“我不与你说这些。玉璃师妹，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不走。”秋玉璃瞪着他，到底还是小姑娘，一向被上面两个师兄宠着，眼前这个忽然回来的，她一点也不喜欢。
“要走的是你们！”
周千雪便不再出声，缓缓伸手向后，连鞘将背上的凛渊取下来，剑尖平指潭水。
温簌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一把拉住。
不至于不至于，你好歹是师兄，真要棒……剑打鸳鸯，闹得无法收场不可么？
秋玉璃眼中闪过惊怒，便在这时，深潭之下水声急响，“吡喇”一声，一个雪白的修长身影破水而出。
凌空飞起的体态纤然优雅，仿佛银蛟惊鸿，翩然凌波。
白衣男子落在秋玉璃身边，长长的湿发垂在脸侧，挡住大半容貌，仍能看出极盛之姿，一双蓝汪汪的眼眸含着惊怯，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实在太高，秋玉璃娇小的身躯完全不够他藏的，这人低垂着头，修长纤白的手勾在红纱水袖上，指尖紧张得勒出一道腥红印痕。
秋玉璃回身，双臂张开抱住他的腰，“别怕，戚秣，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看吧，温簌冷眼旁观，非要把这小鲛人吓出来，她简直都觉得，周千雪深更半夜和她来这里，是早就知道秋玉璃的秘密，故意为之。
否则，怎会这般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