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表演开始。
——从现在开始，就算头破血流，都要把血流得恍若河流般恬静。
紫野双手握着舞棒，优雅地站着，背与颈是浑然天成的弧度。胸有成竹地微笑，开始舞动着手上的舞棒。
气质有着幽微的变化，一举一动都吸引着观众的目光。
最开始的是基础的小绕环和短抛接，紫野放松手腕，舞棒就像根植于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吐息游走在身体各部份，不费半点气力，轻盈华丽。
瑠璃不由得坐直了身，专注地观察紫野的动作。
本来紫野只想展示一些棒操的动作，但奈何瑠璃的专注对紫野十分受用，令她心里飘飘然。总之，她随心来了个中高抛，笔直地翻了个筋斗，再稳稳接起落下的舞棒。
接下舞棒的刹那，好像回到曾经的日子。
还不够。
跃动的步伐唤醒紫野沉睡的身体记忆，此时此刻，她只想继续舞动。
双手展开，右手摆在胸膛与腹部的重心处，单脚脚尖踮地——开始旋转。
——是浮埃迪转体
脚上穿着的是破破烂烂的球鞋，身上穿着的是藏蓝色臃肿的运动服，看上去和典雅唯美的标志性芭蕾动作半点也不相衬。
但是紫野转动的姿态轻盈，右手在甩腿时同时展开，指尖微微翘起，与手臂连成优美的曲线。甩腿动作的幅度不大，看上去从容不逼，踮起脚尖时脚背与小腿形成工整的直线。
人们仍能从紫野那套几乎看不出体态的运动服看见优雅的动作线条，一切浑然天成。
紫野转了四周，一整套转体下来，没有多馀的位移。
最后——最后紫野已经不想再摆收结的姿势，用着游刃有馀的笑容对瑠璃鞠躬，递回了水晶紫的舞棒。
我的背……我的腿……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受正规训练的紫野此刻只想躺在地上。
瑠璃呆呆地接过舞棒，几秒过后终于回神过来，发出爆竹般的拍手声和尖叫。
“前辈！！！好强！！！！”瑠璃冲上去抱着紫野的小腿。
……我的腿……腿……
紫野此时脚筋一动一动地抽动着，微笑着说不出半句话。
“前辈，要怎样才能变得像你这样？”瑠璃带着婴儿肥的脸蛋贴在紫野的运动裤上，含糊地撒娇道。
但是还好，幸好奏效了。
紫野轻轻碰了碰瑠璃的头发，放下心头大石。
紫野挑的，都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动作，是那种稍微接触过艺体都会转两下的动作。紫野知道瑠璃也一定见过。但人人都会做，不代表人人都做得好看。
基础动作考的不只是基本功，它像一块镜子，不偏不倚地反映表现者的一切。
在基础动作上，紫野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
“这个嘛……”紫野不动声色地拉开瑠璃，原因无他，快痛死了。“首先，至少每天转一万次舞棒吧？”
其他技巧，比方说舞蹈和身体动作，在家或者公园都较难练习，但是器械可以。
“每天？”瑠璃以为自己听错。
“对，每天。”
这次回应的不是紫野，是那把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声线。
幸村不知何时起站在长椅对面，毫无预兆地走近自己。蓝紫色的眼眸温柔地凝视自己，公园里孩子们游玩的声音霎时间消却。
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如沐春风。
深呼吸。冷静。不要发呆。
呆滞中的紫野如此劝告自己。
——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出现！
“……这次，瑠璃可没有许愿哦。”紫野脑筋急转弯，风轻云淡地笑道。
她内心倒有些郁闷，幸村第二次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任谁都会吓着。
“抱歉，刚刚你在跳舞，我不好意思打扰。”幸村这也是实话，他本来还想着打招呼来着。
嗯嗯嗯，他看见了。幸好刚刚一切顺利，起码没失误。
虽说如此，紫野还是有种迷之难为情，结结巴巴了一阵子还未说出些什么，脚又痛，心烦意乱。
不过在他面前，她永远不愿意把这份烦燥表现出来。
“对了，我还带了慰劳品哦。”
幸村弯腰仰视垂头不语的紫野，手从背后掏出一支苹果味的可尔必思。
枝装饮品在紫野面前晃来晃去。
“请问，我通过试验了吗？前辈。”
幸村狡黠的笑容在紫野眼中可爱又可恨。
苹果味可尔必思——不知怎的，紫野的心软软的，气也气不来，恼也恼不来，好像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抚平。
“怎么，你也想当魔法少女吗？”紫野一下接过饮料，低声说了句多谢。
“嘛，主要是想试试签下契约。”幸村笑着揶揄昨天的紫野。
一旁的瑠璃扯着幸村的衣衫，迫不及待地分享刚才紫野的动作怎样怎样完美。
紫野尴尬癌发作，顾不上脚伤，喝了两口便嚷着要回家去。
-
又是一个夕阳。
紫野、幸村和瑠璃，三人沿着昨天的路线回家。今天瑠璃看了紫野的示范，整个人像打了鸡血般精神，跑跑跳跳独自走在前面。
今天比昨天早些离开，夕阳未落，与深蓝的夜空相撞，糅合成梦幻的浅紫。
紫野的手心冒着冷汗，她的小腿不听唤，肌肉一跳一跳，脚筋和肌肉有种临近撕裂的错觉。痛楚是训练的家常便饭，但想不到一个月没碰，就连这份痛楚也如此新鲜。
但她仍然慢慢走着，脸上泰若自如——看上去和昨天一样，就是平常地走着。
今天的夕阳也很漂亮。
紫野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浪，心裡便越不想说些什么我的腿抽筋了——这种煞风景的话。
要是说出口了，刚才还算合格的舞姿的印象绝对会被这种一拐一拐的可笑姿态取代。
不要。我才不要。
紫野暗自苦笑，明明只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抛接和转体，但自己完成后仍会拉伤筋骨。
自己在幸村面前犯的蠢已经够多，她不想连自己曾引以为傲的爱好也被添上一层滑稽的滤镜。
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触摸舞棒吧——紫野近乎恍惚地看着前方奔跑不停的瑠璃。
并不是那般伤心，因为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或者不能再跳下去。
只是，一点点失落而已。
徬徨之中，一声叹息融入潮声。
“紫野同学。”幸村无可奈何地轻声叫唤紫野。
“请扶着我吧，拜讬你了。”幸村对恍神的她伸出了手。
手悬在半空，就像怕灼伤自己，紫野迟迟未握住。
幸村没有和她拉扯，一下子握紧紫野冰冷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手心传来的体温彰显着不容拒绝的宣言。男生修长的手指骨骼分明，指腹带着练球的茧，传来阵阵痒意。
怎么办。心跳声会经由手心传给其他人吗？
紫野此时沦为濒危病人，心脏随幸村捉紧自己那刻开始高速跳动。潮声也好、车鸣声也好，通通消失不见，彷彿世界只剩下心砰砰跳动的声音。那种强烈的感觉甚至冲散了腿上的痛楚，感官知觉全然受控于他。
这就是传说中的灭五感吗？
紫野无奈地笑想。她深刻地明白自己原来如此窝囊废。
“麻烦你了，幸村同学。”紫野故作开朗，用着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别人就不会在乎的轻佻态度说，“原本还想在瑠璃面前装装帅，想不到下一秒就这样丢人现眼。”
自贬的说话，别人很难接着说下去吧。
紫野知道，但她觉得这样更好。反正，她只是想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
“嗯，的确挺丢脸的。”幸村点头同意，笑得不祥地灿烂。“要是最后忍着忍着跌倒了，就更加丢脸了哦。”
......给你添麻烦还真是对不起！
紫野的伤春悲秋瞬间消失不见。
“但是，瑠璃的事，谢谢你了。”幸村话音一转，看着前方在街道上跳着自创舞步的瑠璃。“她绝对不会忘记你的舞蹈。”
绝对不会忘记——怎么会呢。
“绝对”是种过份武断的用词，用在自己这种舞蹈上显得轻佻。但若在幸村口中说出，就显得过份真诚。
然而，紫野知道自己的舞称不上最好、最华丽、最流畅，比自己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孩童犹如白纸，自己只不过刚好是第一个添上色彩的人。待她见过更多优秀的人，那些色彩就会被盖过。
“待她看了更多比赛，就会忘了的啦。”紫野不以为然地说，“对了，我的腿已经不痛，麻烦你了。”
话毕，紫野麻利地抽出自已闷得黏乎乎的手。
说实话吧——自己好想一直握到天荒地老——
但是，这好像太佔幸村同学的便宜。要是腿已经不痛，再握下去就是滥用他的善意。
而且手汗太多了，感觉自己好像偶像握手会的肥宅粉丝。
幸村仍然维持着握手的姿势，予人一种恋恋不舍的错觉。他笑了笑，说脚不痛真是太好了。
温柔的春天，连海浪拍岸也是如此柔和。
车辆鸣笛，重归现实，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紫野同学你，学了很久艺术体操吗？”幸村若无其事地提起，目光放在前方跑跑跳跳的瑠璃，一切回归正常同学之间的距离。
“也称得上好一段时间吧。”紫野也看着瑠璃，思绪却不知飘到哪去。“我差不多在瑠璃这个年纪才刚接触艺体——大概快九年吧。”
再过多几年，自己就能够说，艺体才佔了自己区区九年的生命。
只不过是九年而已。
日复日的锻练，没有算过的汗珠和泪珠，凝结成一颗混沌的结晶，最后被不知哪来的狗屁痛症一脚踢到——大概踢到神奈川的海。
说不定已经被冲到岸边了。
什么努力不会背叛你、有毅力就能成功——那些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谶言，也随着结晶的回归，咕噜咕噜地消融在海裡。
直看前方，瑠璃停下了，回头气呼呼地看着紫野和幸村。
紫野看着故作嗔怒的瑠璃，突然间，眼前一片蒙糊。
“但是，我厌倦了，所以不再跳了。”紫野吊儿郎当地笑说，试图掩饰话里的哭腔。
情绪突然失控，原因不明，横冲直撞地悲伤，自暴自弃地胡说八道。
话未落音，紫野已经涨红了脸，头垂得低低的，乌黑的长发隔绝了外界。
不出所料，对方沉默不语，紫野也没敢抬头看他。
幸村是个天赋绝伦，坚持努力的满分选手。作为坚持下来的人，这番说话更加刺耳。
——啊啊，这下绝对会被讨厌了。
紫野想把自己也丢进神奈川的海。
“……不要总是说些悲伤的话。”恍若听出了紫野的真实想法，幸村没有随着她一起调笑，温柔的声线越发低沉。
“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你的舞蹈就是如此优秀。”
——潮声不断。
——人来人往。
。
“好令人难为情的话。”紫野笑着回应道，“快回去吧，瑠璃要生气了。”
紫野以近乎逃难的速度走向等待得气呼呼的瑠璃。
就像重复了上千次般，幸村凝视着紫野远离自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