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咣当。”

    五官被温暖的奶油味所包围。

    唇齿接触到盘底,漂浮的玉米在睫毛上滑滑梯。气泡咕噜咕噜地你推我攘,在这片奶味的海洋里试图唤醒早已闭合的双眸。

    紧接着鼻腔里也游进了那些乳白色的液体,上升吧,上升吧,阻塞所有呼吸的可能,连毛孔也一同被包裹进窒息的保鲜膜,甜美的睡眠正向你我敞开怀抱。

    死神躲在其后咯咯笑。

    只差几寸,祂的镰刀就能勾住来人的脖颈,然而有人天生要与其作对,紧扯住衣领向后一拖——

    “……咳、咳咳!!呕……!”

    呛进呼吸道的玉米奶油汤原路返回,淅淅沥沥淌过下巴,我感觉整张脸都被浸在火里,连骨头都是火辣辣的疼。

    “恭喜你,”视野糊了层黏腻的白色,某个嘲讽的声音在外面慢条斯理地踱步,“差一点就荣获第一个在疯人院食堂里被浓汤淹死的殊荣。”

    “……”困倦的大脑打了个哈欠,这才提醒我要说点什么。

    “谢谢你啊,兄弟。”

    提着后领的力道一松,我差点又顺势磕回面前的汤里,好在那道男声再次揪住我的后脖颈:“你怎么回事?”

    汤基本从睫毛上流光了,我偏过头,发现是那个牢房里摆了好多书的文艺青年。

    “没人打针,我睡不着。”

    现在大概是被关进来的第三周周末。

    我认得红头罩背后晃眼的灯光,意识到自己在食堂里。更多的记忆顺势回笼脑海,大概是一直表现很乖的缘故,这周开始我终于能来食堂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可喜可贺。

    唯一不妙的是我不喝酒就睡不着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回也没人给我打麻醉剂,于是熬了几天后,我终于到了喝汤都能打瞌睡的程度。

    把事情原委告诉对方后,红头罩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他把我端正地放在塑料长凳上。

    这回我坐稳了,只是一颗玉米不小心从刘海掉落到了他裤子上。

    “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艺青年的脸仿佛有一瞬间扭曲。他收拢手掌,就在我以为那一拳会把我的脸锤到后脑勺时……呃——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帕:

    “给我擦干净。”

    果、果然是生气了!!!

    我紧张地看了看他拳头上的纹身,感觉上面的蝙蝠就差飞起来咬我一口,于是咽了咽口水,恭敬地帮他把裤子上的玉米擦干净。

    头顶传来一声呼气。

    “我是让你把脸擦干净……”

    似乎是我脸上的呆滞令人尴尬,红头罩眯起那双绿中带蓝的眼睛,神色中带着真切的嫌弃:“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的脑子也融化进奶油里了。”

    怎么说呢,他一点都不像传闻中会砍一堆人的头然后打包送到谁家门口的那种人。

    我擦掉脸上的浓汤:“手帕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已经开始咀嚼晚餐的罪犯从喉咙里滚出含糊的应声词,看样子是对我的清洁能力不抱希望。我想了半天也猜不出他此时此刻和我坐在一条凳子上的理由——连昨天暗戳戳为难我的警卫此刻都踌躇着不敢上前。

    更别提其他凶神恶煞的狱友们,这竟是我难得能安静吃完一餐的时刻。

    被揍的肋骨仍然隐隐作痛。

    我学着红头罩的样子把三明治大块塞进嘴里,他和食堂里大多数罪犯一样正盯着放新闻的电视机。屏幕上不稳定的像素组成了一张坚毅的女性面孔,警徽在她胸前闪耀着。

    “我们能向市民们保证,升级后的巡逻警卫机已经正式投入使用,它们将协助GCPD应对更加艰难的现场情况……”

    一场新闻发布会。

    食堂里响起某人的嗤鼻声。我偷偷环顾四周,发现有的罪犯目露惶恐,有的罪犯不以为然。

    而红头罩并不在两者之中。

    他正在摸手背上栩栩如生的蝙蝠纹身。

    电视镜头切换到了咄咄逼人的记者:“凯恩女士,请问如果再次遭遇三周前大肆破坏街道的女性罪犯——直至现在我们依然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公开信息——警卫机器人能成功地阻拦她吗?”

    此言一出,我立即沐浴在狱友们的“友好”目光中,忙不迭往红头罩的大块头后缩了缩。

    他自然发现了这点小动作,眼珠斜睨过来:“……你还闹得挺大,凯恩局长可是许久没这么火冒三丈了。”

    魔法少女手撕铁疙瘩的事和我一个三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姨有什么关系……

    我当然不可能这么回答他,只得挤出一层笑。

    “您也不赖,把小丑干掉了。”

    总之互相吹捧一下也不会踩雷——话音未落,亦或是在我吐出那个“J”打头的单词时,一股激流便闪电般掠过我的后背。

    汗毛倒竖的同时,我感受到了某种被大型食肉动物锁定的惊悚。

    会递给我手帕的青年形象被一双利爪从中撕开,钻出来的红头盔罪犯正用那双见证过无数死亡的眼眸注视着我。

    空气迅速地与我切割开,像是不愿意掺和进一场失言惨案。

    “……真难得,”罪犯的微笑血淋淋的,“我还以为这种过气新闻都被哥谭遗忘了。”

    他偏过头,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虽然我感觉那像是在咬碎我的骨头:“怎、怎么可能……半年前小丑还开着蝙蝠车上街转悠呢,那个造型我想忘也忘不了。”

    不算新鲜的空气随着他的冷哼重新回到肺里。

    我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濡湿,连手指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着。分明是想端着盘子远离对方,现实里嘴皮子却上下碰个没完没了。

    “我、我觉得您其实做得挺……挺好的,小丑那种人就是行走的罪恶,迟早会把城里所有人拖到地狱里。”

    红头罩这回没再看电视,品不出意味的眼神拂过我鼻尖的绒毛。

    越来越多的话不受控制地跳出咽喉。

    “几年前我还有间不用付月租的公寓,他和蝙蝠侠一路过,呼啦啦地爆成烟花。老天啊,您是真想不到我那时候的心情——出门买打啤酒的功夫回头就见有房子起火了,我还跟着路人凑热闹,心想这是哪个倒霉蛋没买韦恩的意外灾害赔偿险,他妈的再一看门牌号,哈哈哈哈是我家炸啦。”

    说到最后,那股经年累月的痛苦也跟着爬上我的眼眶,纵使用力长大嘴呼吸,氧气也稀薄得可怜。

    “您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刚刚被老板炒鱿鱼……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起得比驴早睡得比马晚,但是偏偏是那个时候——我浑身上下只剩买啤酒找零的三块七分,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这下连红头罩都被我吓到了,我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股怜悯:“我记得韦恩有和政/府合作成立专门的部门安置受害人。”

    “是的、是的,您说得没错……”我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呛得打嗝,伸手捂住脸,“但是人倒霉起来是没有下限的,第二天我欢天喜地地领了赔偿金从大门里走出来,没两秒就被人抢了……那个人他妈的还是和我住一起的男朋友。”

    头顶的声音没再开口,我絮絮叨叨地把后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包括前男友贿赂警察和法官导致我还倒欠律师费,最终只能和流浪汉抢地盘的精彩片段。

    没办法,人倒霉起来是没下限的,谁叫那个时候戈登局长刚死,GCPD乱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哥谭就是这么一个鬼地方。

    “……”

    “你还好吗?”

    估计是看出来——不,是个人就能发现我现在很不对劲,红头罩微微凑近,手指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挺好的。”我把脸从指缝里露出来,“这在哥谭都是正常的,我明白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从不指望谁能来救救我,“兄弟,行行好……您有酒吗?”

    青年的两条眉毛拧成一团,我只好又趴下去,把额头抵在凳子上哀求,“一口就行,我就喝一口。只能嚼酒精棉花的日子我真的快受不了,只要您给一口……让我跪下来舔靴子都行!”

    世界上一切的疗愈剂都不会有它管用,我太想念大脑跟着五脏六腑一起轻盈漂浮的感觉了。

    恍惚间,我嗅到了一股真切的焦糖味,甜得就像树上才摘下来的多汁苹果。

    一个金属酒壶被递到眼皮底子下,我连壶带手地抓住,那只手背上的蝙蝠烘热了我的掌心。

    红头罩不再是红头罩,他就像教典里放血的圣子,我捧着金杯痛饮而尽。

    不知何处而来的梦幻泡沫以是蒙上视野,世界被重新粉刷,一切都是如梦一般的美丽景色。

    我在那双因惊讶而瞪大的绿眼珠里找到了我自己。

    十六岁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的魔法少女。

    被目光聚焦犹如站在舞台中央,我向赐予我美酒的青年鞠躬:“真诚地谢谢你,我的朋友。”

    意识到自己还拿着他的东西,我从口袋里摸索摸索,终于拎出一瓶喝起来差不多的威士忌,并把酒壶灌满。

    倒酒期间,周围已经被涌进来的警卫包围了。原本看戏的罪犯们似乎看出可乘之机,于是现场闹做一团,越狱才会响起的警报铃扯着嗓子狂吼。

    “铃铃铃铃——————”

    “放弃抵抗,手背头趴下!”

    “该死的,揍他!”

    “救命!”

    餐盘纷飞,食物四溅,电/击/枪和橡胶子弹成为了主菜,佐以右勾拳和撩阴腿,还有人拿着手铐加入战局。一片混乱里,只有我们所处的角落保持着宁静。

    在魔力的作用下,所有的袭击都变成了亮晶晶的闪片和飘带,我顺手接住一朵香气四溢的百合花,和酒壶一起递给面前的红头罩。

    他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谨慎地伸爪扒拉自己的东西:“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耸耸肩:“不知道啊?也许是把狱警和狱友们都揍一顿,尤其是这几周欺负过我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没动的意思。而我不动,青年也跟着停步,顺着我的视线一起看向电视。

    “啪。”一块奶油砸上屏幕,但也遮不住后面标志性的蝙蝠灯。

    食堂里除了我和红头罩,没一个人发现那个被拆除的蝙蝠灯忽然长出八条腿,发出一声咆哮把摄像机都吹翻了。

    你瞧,这才是魔法少女需要处理的东西。

    一台嗯……活过来的蝙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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