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徐励想继续喊她的名，然而对上她的目光，想起过去自己对她的称呼，鬼使神差一般改了口：“夫人。”

    她睁开眼的瞬间，眼睛映着晨光，但眼里的光转瞬即逝。

    傅瑶扯着嘴角，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然而想哭却已经没了眼泪，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疲累地把眼睛再度闭上。

    “夫人你醒醒！”徐励不敢摇她，只好小声唤她，随即朝外边道：“大夫呢？快把贺大夫请过来！”

    贺大夫走进来，问了他一些话，确认傅瑶是真的醒来过之后稍稍安心：“醒来就好了。”

    醒过来就是活过来，就是在与阎王争命的过程中傅瑶终究是偏向了人世——就算她事后再反悔，人已经醒来，再想死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傅瑶在贺大夫救治下，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好转起来。

    只是……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

    自她醒来之后，她便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除了醒来那一瞬间看过徐励一眼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正视过徐励——也没有正视过任何人，谁与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仿佛根本看不到听不到对方，整个人仿佛浑浑噩噩的，有如魂魄丢失了神游太虚一般。

    丫鬟嬷嬷服侍她，她倒也还是会动，但是给人感觉——仿佛她只是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她不再理会任何事，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坐着在发呆。

    最初她只是在床上发呆，身子稍稍好转，便由丫鬟嬷嬷扶着坐起来在屋里发呆，因如今外边天寒，因此并不让她到外边吹风，只要回府，徐励便去陪她，两人相顾无言——也算不上“相顾”，他对着、看着傅瑶，傅瑶从来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从来没有放在他身上过，即使被迫与他相对，眼睛也是空泛无神的，他的身影似乎根本落不到她的眼中。

    徐励知道自己曾伤她至深，如今她不待见他也是理所当然，因此也不愿逼她，等她自己想通了愿意“醒”来就好。

    傅瑶一直没理他，就这样冷待了他半月，他们那可怜的孩子二七之日，徐励回府问起傅瑶的情形——平时常嬷嬷都是摇头告诉他说傅瑶与往日一样，今日似乎跟往常不一样，却似乎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夫人她……”

    徐励以为傅瑶出了事，没等她说完，便往后院疾走而去。

    傅瑶身边的丫鬟嬷嬷围成一圈，徐励很轻易便找到了傅瑶。

    她今日没有在屋内呆着，徐励本想训斥丫鬟嬷嬷为何要让傅瑶出来——她身子还没大好，万一受了凉风怎么办——再看到傅瑶在做什么之后，又哑口无言。

    傅瑶面前是个火盆，盆里在烧着什么，丫鬟嬷嬷小心翼翼，一脸戒备，生怕傅瑶想不开，但又不敢阻止她，只好在一旁小心防备着，因此徐励过来也顾不上。

    傅瑶根本没有看到他过来一般，连半分眼神都没有赋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一件小衣服投入了火中。

    那衣服的大小……应该是给他们那个无缘于人世的孩子裁的。

    旁边的灰烬已经堆成了一堆，在他回来之前，傅瑶只怕已经烧了许久许多。

    知道她是为孩子的事伤心，徐励想了想安慰道：“夫人不必过于伤心……你我还年轻……以后总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傅瑶终于肯将眼神施舍予他，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徐励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有些心虚地避开，傅瑶突然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随后又不理他了。

    她应该是曾经很期待这孩子，衣服做了许多，每一件看着都是用了心的，如今随着它们的销毁，她的心似乎也跟着一点一点走远。

    “你别烧了——”徐励看不下她这般的颓唐，伸手握住傅瑶手腕：“夫人——”

    傅瑶盯着他的手，并不挣扎——只是看着。

    徐励的手仿佛被火灼烧了一般，瑟缩了一瞬，又坚定地握紧了：“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先把身子养好——”

    “我们不会有其他孩子了，”傅瑶突然开口，只是这回答似乎有些过于滞后了些，她的视线从他手上移开，抬眼看向他的眼睛，面上无波无澜：“徐大人，我们和离吧。”

    徐励身子僵住，半晌才开口问道：“为何？”

    为何？他问为何？傅瑶面上终于有了别的情绪，却是一脸厌烦——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他还好意思问她“为何”！

    然而徐励这种人，没有个正当的理由的确是说服不了他——有正当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但什么理由都不说更谈不上说服了……傅瑶长叹一口气，将另一件华美的小衣服扔入火中：“如你所见，我这人不懂什么勤俭持家之道也不知道什么叫贤良淑德，当不得徐少卿的良妻，徐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这个态度与平时大不相同，徐励却并不生气，倒似乎有些新奇的样子，难得地大着胆子盯着傅瑶的脸：“无妨的。”

    什么叫“无妨”！傅瑶面色微愠：“若你觉得以你我的关系便能勒令我听从你的意思改了……对不住徐大人，我如今不愿意改了。”

    丫鬟嬷嬷不敢看他俩，徐励脸色却是难得的柔和：“你不愿意那不改也罢……我也从未强迫你改的。”

    傅瑶微怔了一瞬，随即面上怒意更甚，想要发火终究是心灰意冷，声音发涩：“我明白了，你不就是想说就是我自己犯贱呗。”

    徐励没法子接这话，傅瑶也很快冷静下来：“徐大人自恃清正，是不是觉得和离有失面子，所以才不肯答应？”

    徐励没有回应，傅瑶沉默了一会，旧话重提：“我先前跟你说我们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不是假话，虽然我看不透你，但是我想你成亲到底还是想要个孩子的——而我以后怕是不能再生育，我也不愿意拖累你，咱俩和离好聚好散——若是你觉得不忿，休妻也是可以的……我无所谓。”

    她说的话语气平淡，但是没人跟徐励说起过这事，不免有些惊愕，连忙问向魏嬷嬷：“大夫怎么说的！”

    魏嬷嬷顿时有些无措：“大夫他——”小心看了傅瑶一眼，没说下去。

    猜到魏嬷嬷是不愿意揭穿她的谎话，徐励舒了口气：“大夫没说那便是没有的事，夫人你放宽心好好将养便是，不要胡思乱想——”

    “大夫没说，但我自己身子如何我却是心里有数的，”傅瑶别开眼，冷声道：“偏偏我如今小气得很，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不能生也不愿意你纳妾生，你若是纳妾，我准能闹得你家宅不宁让御史参你内帏不修……所以为了省事，你我还是和离吧，休妻也行，别为了一时的面子毁了徐大人经营了半辈子的声誉。”

    “我本也没有纳妾的意图，所以算不上麻烦，”徐励不为所动：“我们找大夫好好看看，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呢……你安心休养便是……”

    “你还不明白吗？”傅瑶冷笑：“就算我能生，我也不愿意跟你生，不仅不愿意跟你生，还不愿意你跟别人生——徐大人是男子，徐家人口简单，怕是没见过后宅妇人的手段吧？你若是不愿意，作为你的‘妻子’，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永无所出……徐大人是聪明人，该怎么做心里该有所衡量。”

    徐励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心疼——依他对左家的了解，若她一直生活在左家，自然是不必经历她口中所谓的后宅的手段也不必去学，那如果她知道的话……只能是在傅家学会的，只能说明她在傅家一直都过得不好……当然，在他这里，也没能过得多好。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都明白——你有气朝着我撒便是，”徐励低头，却也有所坚持，“只是和离之事不必再提，我是不会应的。”

    “你今天倒是跟往常不一样，平日里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居然肯陪我说这么久的话，”傅瑶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这也只是你惯常的伎俩……故意装得宽宏大度、善解人意来衬托我的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你又想让我自惭形秽然后什么都听你的任你摆布……只是这一次恐怕你要失算了，我如今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阿瑶？”那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让徐励心念一动，情不自禁改了称呼，说出口却又觉得唐突，装作掩饰般追问了一下：“我可以唤你的名吗？”

    成亲三年多了，这话问得未免荒唐可笑，然而既然问出了，徐励便等她的回答，本以为她不会拒绝，谁知傅瑶看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她顿了顿，神情清冷，说的话却也十足冰冷：“你不配。”

    他的确不配，徐励顿时语塞，傅瑶抬头直视他，她给了他理由，那么她听听他的也无妨：“徐大人为什么不愿意和离呢？”

    “我对你而言一向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你换个妻子或许会更好——当然估计也还是一样，但总不会变得更差，横竖我是无法再与你过下去了，你强留我也只是徒增怨怼罢了，”傅瑶低头沉思，“你是觉得和离或者休妻于你名声有碍？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可不必，及时止损总好过日后我做出更令你蒙羞的事——相信我，我如今做得出的。”

    徐励沉默良久，挥手让丫鬟嬷嬷退下，打算跟她坦承一些事——

    “阿瑶，”他到底还是坚持了这个称呼，在傅瑶身边坐下：“我跟你说一件事……如果我说完之后……你还是想要和离……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徐励顿了顿，虽然不愿意，但仍旧是将事情说出口：“梦里，你死了——”

    傅瑶轻嗤一声，倒没有因为他“诅咒”自己而生气，反而语气里颇为羡慕：“哦是吗？那我可真是幸运。”

    徐励不知道该如何接她这话，好半晌才继续道：“然后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子，那个人似乎是少女时的你——又发现似乎自己也回到了少年时……”

    傅瑶看了他一眼，徐励没有躲避，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说出口，一点一滴，将梦中他们相遇相识相互纠缠最后成亲的经过都告诉她，末了道：“我这些天也想了很多，过去我的确是亏欠你良多，好在如今你我尚有机会，我愿意试着改……但我希望你还能够给我机会去改……我能够改的，你相信我——”

    傅瑶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编的故事倒是挺像模像样的，不过那与我没有关系，我依然还是想和离。”

    徐励呆住，傅瑶反问他：“先前你自己承诺的，我听完你的故事若是没有改变主意你便听我的……怎么，这么快你便出尔反尔吗？”

    徐励怔愣住不答，傅瑶叹了口气：“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先前我说的那些都是借口，我真正要和离的原因是——我心里有别人了。”

    “怎么可能！”徐励直觉地反驳，随后回过神来，连连追问道：“是谁！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少吗？”傅瑶凄然一笑，“你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徐励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辨别她说的是真是假：“你是为了他所以才想跟我和离的吗？”

    “对啊，”傅瑶眼神不闪不避，“我很喜欢他，哪怕背负骂名也想跟你和离，你若是不答应……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和不和离只怕不是由你说着算的了。”

    “反正我如今是什么都不怕了的，”傅瑶面色平静，用着同样平静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但我想，徐大人总有些需要顾及的东西吧。”

    “徐大人爱惜脸面，”傅瑶嘴角噙着冷笑：“闹出逼死妻子的事于徐大人名声也是有碍的吧。”

    “徐大人别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傅瑶低头，“横竖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无甚差别。”

    “比起继续当徐大人所谓的‘夫人’，”傅瑶嗤笑出声，“那我还不如死了呢。”

    她说得云淡风轻，徐励却能听出其中的威胁，他对自己名声不在意，然而傅瑶话里的决绝还是让他心惊肉跳：“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