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
仿佛在梦中踏空了一般，徐励从睡梦中惊醒，往身侧摸索了一下，除了冰冷的床褥，没有摸到任何东西……或者说，人，徐励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榻上——不由得有些怔忪，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过来的，又为什么躺在了这里——他与傅瑶成婚之后，哪怕是午间小憩，他也不愿意在书房呆着，怎么今日竟在这里睡过去了。
看了看四周，总感觉这似乎不是他的书房——随后想起，这就是他的书房……他与傅瑶成亲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此处，先前那些错觉，大概是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吧。
那个梦里，他跟傅瑶虽然经历过一些波折，但夫妻和乐幸福圆满，而现实里，他与他的妻子相敬如宾，形同陌路。
梦里不知身是客——也不对，他很清楚梦里的徐励不是他，可是依旧还是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想起梦中的傅瑶，徐励蓦地起身——梦里那个傅瑶说她是死后才成为了他梦里的傅瑶，而那个傅瑶的“前世”……就是被他辜负伤害了的傅瑶——如今的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死了吗？
来不及打理好自己，徐励下榻往书房外走，迎面遇到李长青，赶忙问他：“阿——夫人呢？”
梦里的那个他习惯了唤她的名，而实际上的他……从未这般唤过自己妻子，一时之间，似乎还是有些不习惯。
李长青没见过他这般慌乱的神情，吓了一跳，很快回过神来：“大夫正在救治。”
还在救治……就是还可以挽回的意思，徐励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想起梦中之事心又悬起：“夫人她……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不容乐观，不过他会尽力的，”李长青知无不言，又问他：“大人要过去看看吗？”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似乎也做好了徐励说算了不过去了的准备，然而徐励却点了点头，李长青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不过并未多说什么。
到后院的时候，正遇着魏嬷嬷端着盆子从里屋出来，徐励看到盆中的血红，额头绷紧，想问什么，魏嬷嬷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径自从他身边过去了。
魏嬷嬷是傅瑶身边的老人，本来已经放了籍，但她担心傅瑶一个人在府中孤立无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待傅瑶如何，傅瑶身边的人再清楚不过，如今傅瑶生死未卜，而且罪魁祸首还是他——也难怪魏嬷嬷不愿给他好脸色看。
傅瑶生死未卜……徐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忙拦住同样候在一旁的常嬷嬷：“夫人如何了？”
常嬷嬷轻轻摇了摇头，说出跟李长青同样的话：“大夫还在救治。”
徐励心中担忧：“请的是哪一位大夫？”
常嬷嬷小心觑了他一眼，面色有些尴尬：“请的是贺大夫——”后边的话她却是不敢再说下去了，意因为徐励本就难看的神色更是凝重了三分，贺大夫与徐励不合，府上人尽皆知，可如今事权从急，徐励若是不问起倒好，可他偏偏问起了……
徐励微愣——他倒不是介意他与贺大夫的过节，想到的却是梦中傅瑶跟贺大夫……差一点谈婚论嫁之事——徐励轻轻摇头，那只是个梦而已，现实中……傅瑶应该是没有见过贺循的……此时此景不算，就算是此刻两人共处一室，傅瑶昏迷不醒，也算不得是“见”过对方。
然而他心中还是有些隐忧，推开门往里屋走去。
常嬷嬷小声劝阻了一句，也并不是真心拦他——只不过是想着他以往的性子，顺口一提而已。
徐励却愣住——是啊，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意屋内血腥以及所谓礼仪胜过傅瑶的性命，甚至连他之前也是这样以为的……但他只是愣了一瞬，脚下却没有停顿。
进去的时候，正遇着贺大夫从里边走出，他面色疲累，见到徐励的瞬间脸色还是有几分僵硬的，不过很快肃了面容，并没有多看徐励一眼，只是稍稍点头，便欲出去。
说起来，徐励一直不知道为何贺大夫对自己那般不待见，也不太在乎，平日里与他也没什么来往，便也由着他去了，此时却有些忐忑，唤住对方：“贺大夫？”
贺大夫顿下脚步，头也不回：“何事？”
他语气里的不善令徐励微微皱眉，只不过到底还是担心傅瑶因此并不深究，感觉自己舌头有些僵硬：“我家夫人……她如何了？”
“令夫人身子未足月，先前小产时已经耗尽了力，之后又是大出血，夫人身子本就有不足，经此一难更是凶险，”贺大夫叹气，“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她——”徐励呆住，身形有些不稳，感觉自己喉间有股腥甜冒上来，赶忙压下去了：“那可还有其他法子？”
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俩和和美美，万万没想到，醒来听到的却是傅瑶的噩耗。
一直注意着徐励的常嬷嬷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赶紧递了帕子过来，徐励顾不上，朝着贺大夫声音焦急：“还请大夫再细细诊治一番——救救我家夫人！”
贺大夫回身看了一眼徐励的脸，神色稍缓。
“我已经尽全力了，”虽然医者仁心，但他却也不能给徐励一个满意的答复：“尽人事听天命，接下来的事，只能看上天的安排了。”
“令夫人能不能好转，就看今夜她能不能醒来了，”贺大夫轻轻一叹，“然而令夫人似乎并无求生的意志，所以此事只怕是有些艰难。”
贺大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已经尽力，如今能不能活，端看傅瑶自己是否还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然而经历过这一连串的打击，只怕傅瑶早已经对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这世间再也没有值得她留下理由了。
徐励想起自己先前的梦，那个梦如此真实历历在目，假如那不仅仅是梦呢？假如那是另一个现实呢？
在梦中，傅瑶说她是在小产时死了，之后才变成了他梦中的傅瑶——而那个傅瑶小产死掉的现实……莫不就是这个时候？
假如用前世今生来描述的话，如今他们所处的世界，是否就是梦中傅瑶的前世？
说来也奇怪，梦里的傅瑶似乎是记得这个“前世”的，所以一开始对他避之而不及，可是梦里的他却丝毫不记得这些“前世”的过往，他记得梦中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可是他却不能左右梦中自己的所有行为，他更像是个旁观者，困在自己身体之中，只能看只能听，不能说也不能传达自己的思想。
所以梦中所见依旧只是“梦”，或者说他所谓的“来生”。
其实他心里有数，梦里傅瑶说她是死后才回到了昔日的，那个代价或许便是如今这个傅瑶的死亡——没有现在这个傅瑶的死亡，便不会有梦中那个傅瑶的存在，可就算知道了结果，此时此刻，但凡有一丝可能，他还是希望傅瑶活着。
那个梦太真实，可再真实的梦也只是梦而已，就算梦中的事真的发生过，对于他而言也只是梦而已，就算真的有所谓的“来世”，就算来生一切都幸福圆满，那也是“来世”的事，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今生”才是唯一真实，梦里终究虚幻，只有眼前之人，才是唯一的真实。
可是他真实的世界里，傅瑶即将死去，带着对他的怨意死去的傅瑶才会变成他梦中的傅瑶。
梦境固然美好，来生虽然可期，可是对于今生的他而言——他并不希望傅瑶死去，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死去。
他不敢想象失去了她之后的日子要怎么继续——尤其是知晓一切之后。
“贺大夫，求求你再想想办法——”祈求的话自然而然说出口：“求求你救救她——”
贺大夫摇头：“我无能为力，如今只能靠令夫人自己了——”
他看了徐励一眼，顿了顿：“或许你能做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她这样的情形是否能听到你们说话，但是万一能呢……找些人在她耳边说一些她在乎的事，也许能唤回她呢。”
他虽然给了这样的建议，不过似乎也没有抱太大希望的样子，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徐励却是点了点头：“请贺大夫今日且在府中住下……若是她醒来了，也好让大夫好好救治。”
贺大夫亦跟着点头，徐励让人送贺大夫去歇息，他正想去看傅瑶，常嬷嬷却唤住他：“大人……那个孩子……如何处置。”先前他只说让人把那死婴处置了，却没说如何处置，常嬷嬷等人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等到如今问他。
徐励怔住，倒是没想到这事，如今既然常嬷嬷提起，便道：“带我去看看。”
常嬷嬷虽然觉得怪异，不过并不对他的行为多言。
孩子虽然出生便是死的，嬷嬷还是替他洗了身上的血污——六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成形，可以看到他的性别，也可以辨认出他的五官。
徐励记得，傅瑶说过，她曾经想为这个孩子取名徐沐——
这孩子像他也像傅瑶——更像他梦中与傅瑶的那个孩子，梦中傅瑶对于徐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们的孩子不叫这个名，他还记得他与傅瑶一同教养孩子的点点滴滴，在梦外，他却跟傅瑶一起失去了这个徐沐。
徐沐应该会跟他梦中那个孩子一样会是个乖巧的孩子，可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根本无缘见到这个世界——难怪梦里的傅瑶那么恨他，徐励此刻也恨极了自己。
哑着声让常嬷嬷将这孩子好生安葬，徐励到底是放心不下傅瑶，回到傅瑶的居处。
里屋里依旧残留着血腥味，屋内点着灯，衬托着傅瑶的脸更是苍白灰败，将丫鬟嬷嬷打发到外边候着，徐励在床边坐下，想要跟傅瑶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无从说起——他们这辈子相处的时光太过有限，乏善可陈——只好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
傅瑶的脉搏始终微弱，唯有眼皮底下眼珠子时不时动一动安慰着他也让他提心吊胆，半夜贺大夫进来看了一眼，说傅瑶这是在做梦，徐励才稍稍安心。
不知道傅瑶的梦里，会有什么——或许不会有他。
其实他自知，若这世间真还有可以让她牵挂留恋的人的话，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可是左棐阮如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勉力一试，哪怕是希望她嫌他太吵了烦了醒来再骂他一顿呢。
徐励不敢再入睡，握着傅瑶的手一遍遍念她的名，念到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傅瑶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眼看着外边天光渐亮，徐励的心愈发下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子透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光斑。
天亮了，傅瑶却没有醒来。
徐励声音凄厉：“阿瑶——”
傅瑶的眼皮动了动，十分艰难地睁开眼，她偏头看了徐励一眼，盯着他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