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无缘2

    吏部侍郎傅炜傅大人的侄女、傅家的二姑娘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的,在京城掀不起一点水花。

    傅炜虽然得了瑞王青眼,但是傅家二房的傅炘实在是太扶不起了,那么大个人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无官无职无功名无才华,甚至连做人都不太行,这样的人除了能给各家教育子女时添加一条有力的反例以外,没有任何价值。

    他本人如此,他的子女更不必说——何况傅二姑娘还是他前头的妻子遗留下的长女。

    听说傅二姑娘从小养在外边,前几年才接回来,平日里也只是窝在家中,傅家从来不带她出来交际,京城大多数人家,都从未见过她。

    这样的一个人,死了便死了,没有任何人在意。

    这个“任何人”,包括了今科新晋探花郎、现如今在大理寺任职的徐励。

    他偶然听闻此事时,距离她的死,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听人无意中谈起时,他只是怔忪了一瞬,随众人道了一声可惜。

    别人的可惜是否真心不计,徐励是真的觉得可惜。

    傅二姑娘,应该便是母亲临终前跟自己提起过的姑娘,母亲故旧所生的女儿,若是……母亲没有亡故的话,或许会替自己上门求娶的姑娘。

    可是母亲已经故去,所以这婚事并未被提上日程,他家中没有长辈,无人会替他张罗这些,就算有,也不会有人会想到将他与傅二姑娘牵上线。

    他们家跟傅家无甚往来,傅炜是确确凿凿的瑞王党羽,而他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他跟傅家的立场天然对立,傅二姑娘是傅家的女儿,他跟傅二姑娘本就是无关且无缘之人。

    若是贸然上门,不止会让人生疑,对她的名声也会有损。

    所以即使知道那是母亲的遗愿,他来到京城只好,却从未想过去傅家拜访……甚至提亲。

    也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如母亲所愿那般,尽到照顾傅二姑娘的责任,毕竟……母亲是因为他的过失而亡的,就算母亲过世前,他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儿子”。

    作为“儿子”,他都是失败的,又怎么可能……能当好一个“丈夫”。

    不仅仅是傅二姑娘,其他人家的姑娘,他也不曾动过成家的念头,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要怎么跟一个陌生的姑娘结为夫妻组成家庭。

    只不过傅二姑娘……的确跟别的姑娘不一样,毕竟那是自己母亲提起过的人。

    但也仅此而已,虽然他始终记得母亲临终之前的话,但是他从未打算跟傅二姑娘有任何牵扯。

    而如今这种事更不必想了——傅二姑娘都已经死了。

    他不想承认的是,在听说傅二姑娘已经死了的消息之后,他居然松了一口气,感觉心中有一块石头落下了——傅二姑娘死了,在他上门提亲之前便死了,所以并不是他不愿意去达成母亲临终之前的嘱托,只不过是现实不允许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居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而深深愧疚——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那块大石落下的同时,也往他心里砸出了一个深坑。

    因着这份愧疚,他觉得他应该去吊唁一下傅二姑娘。

    花费了一番工夫,他打听到了傅二姑娘葬在何处——傅二姑娘未婚而早夭,葬仪傅家自然是从简匆匆下葬,因为早夭,所以她没有入傅家的祖坟,因为未婚,也没有入夫家的祖坟,傅家只是将其葬在城外、虽然不能说是乱葬岗、但也没好到哪里、谁人都能去的地方。

    倒是方便了他,至少他不必对人解释,他为什么要去看她。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去看一眼、去一次便罢,但不知为何,一次变成了两次,两次变成三次……渐渐的,那里居然成了他常常驻足的地方。

    她长眠于此,也无法再开口赶“客”,哪怕是不速之客。

    傅家对傅二姑娘似乎并不怎么上心,不仅所葬之地随意,也无人看管,徐励去了许多次,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

    后来的一天,他到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人。

    一个年老的、头发斑驳的老嬷嬷,在傅二姑娘坟茔前哀泣,徐励本来想避开,但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问对方为什么哭。

    那人自叙是魏,是一直跟在傅二姑娘身边的嬷嬷,她告诉徐励,傅二姑娘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傅家害死的。

    徐励有些愧疚——他一直以为,傅家毕竟生养傅二姑娘的人家,他一直以为,傅家肯定会善待傅二姑娘,他一直以为,傅家会给傅二姑娘安排好一切,她肯定会有比自己更好的夫婿,肯定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然而事实却是,傅二姑娘早早夭亡,而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死因有蹊跷。

    她不是如傅家对外所说的那般,是患了急病而亡的,真相是傅家一直待她不好,却还想利用她攀附权势,而她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也曾以死抗争过,但没有成功,并最终死于傅家、死于她所谓的“亲人”所谓的“血脉至亲”之手。

    徐励觉得心上仿佛重新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替傅二姑娘不平,是因为愧疚吗?因为他没有按着母亲的遗愿去找傅二姑娘,最终间接导致了傅二姑娘的死亡吗?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真的登了门真的跟傅家提亲——傅家也未必就会答应这门亲事,就算答应了……嫁给他,能算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坦然相处,何况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

    他未必适合家庭,未必适合她。

    可就算是想了无数的、合理的借口替自己开脱,心上的沉痛始终未曾消减。

    魏嬷嬷哭够了,起身跟傅二姑娘告辞,徐励见她面上似有决绝之色,连忙问她有什么打算——傅二姑娘已经死了,傅二姑娘的死他无能为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傅二姑娘身边的人也走上绝路吧。

    许是早就生了死念,魏嬷嬷便也没瞒着他——即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说傅家先前没有防备她一个奴仆,让她终于找了机会逃了出来,今日之后,她还是会回到傅家——寻了机会手刃了杀害傅二姑娘的凶手,不管事成与否,她怕是再没有机会前来祭拜傅二姑娘,所以她今日事来见傅二姑娘最后一面的。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并未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将死,总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哪怕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徐励并不赞同魏嬷嬷的做法——这明显是自寻短见的做法,傅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让一个老嬷嬷得偿所愿?只怕连分毫都无法伤害到。

    可是无论如何,那也是魏嬷嬷自己的选择,那只是傅家的私事……理智告诉徐励,他不应该插手,可是他还是问出了口——

    他问:“你是真的想替傅二姑娘讨一个公道吗?”

    魏嬷嬷点头,他继续问道:“那你能替她做到哪一步呢?”

    --

    三日后,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古来有之,不论官民良贱,若有冤屈,皆可击鼓鸣冤,上达天听,但自前朝以来,击登闻鼓者,必须先受三十廷杖——本朝沿袭了此例,防止人恶意击鼓。

    魏嬷嬷生受了三十廷杖,告傅家罔顾人伦,杀害亲女。

    徐励早前已经跟陛下禀报过此事,所以很快便有官员受理,同时徐励也被“借调”审理此案。

    傅二姑娘的坟茔被重新起开,许是因为所葬之地偏阴凉,她的尸骨还没有彻底白骨化,仵作验尸之后,证实傅二姑娘的确并非正常病故,而是中毒而死。

    且她身上的一些新旧伤痕、有些伤甚至表现在了骨头上——足以证明,她在傅家受过许多苦。

    借着查案的机会,他们去了傅家,去了傅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他们查到了傅家谋害傅二姑娘的证据,也查到了傅二姑娘记录傅家结党营私替瑞王所作的一桩桩腌臜事。

    傅家不喜欢这个女儿,轻视她,虐待她,利用她,但也许是觉得她无关紧要,倒也未曾防备她。

    她逃脱不成,寻死不能,索性借着地利之便,将傅家的罪行记下,期待着有一天将其公之于众,闹得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只可惜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便先遭了傅家的毒手。

    幸好……傅家决定解决了她只是因为她的不驯不服,而不是因为发现她正在做什么。

    幸好……她身边的老嬷嬷,宁愿承受三十廷杖也要替她伸冤。

    她偷偷记下的东西,终于还是有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她记录的东西,不能算是实证,但若傅家和瑞王的利益连结是一团乱乱麻的话,她写下的东西,至少是其中的几个线头。

    从这些线头追踪下去的话,一切便如抽丝剥茧一般,一一理顺。

    纵使瑞王自断齐臂舍了傅家,也无法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傅二姑娘跟魏嬷嬷,两只蚍蜉,撼动了瑞王的根基。

    只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瑞王暂时还没法定罪,但是傅家的罪行,是板上钉钉的。

    傅二姑娘的“生父”,傅家二爷对于自己将要被死刑的结果显然是无法接受的,他似乎觉得,傅二姑娘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不满地叫嚣着——

    “那是我自己的女儿,难不成我还杀她不得吗?”

    “她的命都是我给的,凭什么还要我替她偿命?”

    徐励有些听不下去,从人群之中走出,回答他的话:“国有国法,杀人偿命,纵使她是你的女儿,她的命,却也不是你能够随意剥夺的。”

    傅炘认出眼前年轻的官员——就是这个人,当初瑞王一脉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自己长女的死轻轻揭过,也曾收买了一些官员,但唯独这个人,不怕弹劾不受威胁也不肯妥协,坚持要将案情审理查探下去,也是这个人,在别人都不曾留意地角落,翻出了那个女儿藏得很好的小册子……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导致了自己的死。

    他有些不甘心,他也不明白:“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啊!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揪着她的死因不放!”甚至要将他送上刑场。

    徐励摇头,否定他的话:“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说以前,那傅二姑娘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在他追寻她过往的途中,他渐渐的认识了她:原来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是跟自己一样的,甚至于她的亲戚与他的好友,是结为亲家了的——他们原本是有机会更早相识的……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他在心里说了一句:“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在她死后,在他还原她的生平、在他渐渐了解她之后,他终于生出了娶妻的念头,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她已经死了。

    但是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即使她跟他毫无关系,他也会将这事追查到底,可若是他将自己那些后来生出的、隐秘的心思说出来,别人只会往风月上想,反而是亵渎了她。

    她明明那么重要,她已经故去,不应该沦为风月的谈资。

    她生前他未能替她做什么,又何必在她死后,给她增添纷扰。

    ……

    徐励从梦中醒来,眼前身侧堆满了厚厚的案件卷宗。

    大理寺丞的职责,是复审各部以及各州所审理的司法案件,但琼林宴之后,陛下单独召见过他,给了他别的旨意,要他从历年的这些案件中,找到瑞王不臣不法的证据。

    虽然他不太明白陛下为何给自己一个初入官场初来乍到羽翼未丰之人这般的重任,但陛下有命,他也没有抗旨之理。

    何况,他的确是对瑞王有些不满的——四年前,他因为母亲亡故而错过的那场秋试,听闻便是因为瑞王而生出了舞弊之事,而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罪魁祸首是瑞王,但最终受惩处的,却是跟瑞王政见相左的左知州。

    左知州是个好官,就算那些年里,他一心守孝,也能看到锦州在左知州治下的确是在变得更政清人和的。

    可是那样一个好官,却因为瑞王结党营私而遭到了贬谪。

    只是瑞王经营多年,想要对付他,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一直都毫无头绪,根本知道从何处下手。

    直到他做了方才的梦。

    他一向不午睡的,也很少做梦,可是方才他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发生了什么,如今醒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许多关键的细节如今努力回想,看到的也只是一团迷雾,他只记得……傅二姑娘死后,事情终会迎来转机。

    傅二姑娘的死,是他完成陛下委任的关键。

    也许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耐心等着……等着傅二姑娘死去,让人守在傅二姑娘墓前,等到魏嬷嬷出现,说服她如梦中那般去击登闻鼓……最终便能找到对付瑞王的突破口。

    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他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可是……

    他真的要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等着傅二姑娘遇害吗?

    他自觉做不到。

    那是母亲临终之前特意嘱咐过自己,要去照顾的姑娘,他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她在傅家过得不好,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甚至袖手旁观等待她的死亡?

    如果他这么做了,不仅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无辜的傅二姑娘。

    她不应该在青春年少的年纪,无辜枉死——就算最后替她伸了冤惩处了伤害她之人,可是她再也无法活过来了。

    他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

    下值的时候,有同僚约他出去小酌,以往徐励都是拒绝的,可是今日……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他记得……这人似乎选择了追随瑞王。

    他想了想,问对方:“你可认识吏部的傅侍郎?先母曾与傅家二房的先夫人有旧,然而多年未曾联系,贸然上门似有不妥,若是可以,能否替我引荐一番?”

    即使去傅家拜访,也未必能见到她,可是……

    他想去。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若是可以……他只看一眼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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