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不见，如今傅瑶对着他的时候，说话愈发不客气不委婉，同时也验证了——她如今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了。

    徐励终究是说不过她，最后只好落荒而逃——到底还是无法承受她已经嫁了别人这个事实。

    那日徐励从左家失魂落魄离开，便不敢再度登门，每日想要靠案子麻痹自己，然而不久之后便是年底，陛下封了印不再上朝，大理寺也无甚事情可以让他分神的。

    他在家中待了大半个月，上元这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不知不觉来到左家附近，却见到左家的女眷正要出门。

    如今还在年里，京中解了宵禁，今日又是上元，街市上有灯会……想来她们也是去凑热闹的。

    徐励鬼使神差一般，跟在了左家的马车之后。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这行为委实是不妥得很，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以前她远在千里之外、以前以为她真的故去了……如今她人就在京城，他今日还遇到她们了，他还是想多看她一眼，哪怕是离她近一些呢——虽然这个“近”字，也隔了几丈的距离，

    今日想来看灯的，应该不是傅瑶和阮如，而是傅瑶的女儿——那个小女孩似乎是第一次见这般热闹的灯会，满脸新奇与雀跃，徐励隔着人群打量了她一会，又看了看傅瑶，心愈发的暗沉——那小女孩模样的确有几分像傅瑶……而傅瑶与她相处的情景……想来真的是傅瑶生的。

    虽然他心中清楚，若不是傅瑶亲生，她也不会喊傅瑶“母亲”，可心里仍是存了几分希冀——万一……也许只是亲戚家的孩子呢——也许是左肃或者左聿的孩子，傅瑶那天也许只是故意气他的……所以找了个孩子来糊弄他。

    可是那孩子叫傅瑶“母亲”——那晚他听得分明，没办法装作没听到，何况不管是那一夜还是今夜，看她俩之间的亲昵，不像是临时找一个孩子便能演得出来的。

    徐励看不了她们母女和乐的模样，因为那总在提醒着他傅瑶已经改嫁了别人的事实，虽然如果她过得好他应该祝福——但心里到底是有些意难平。

    恰好她们进了雅间，徐励没法跟过去，踟蹰了一会，黯然离开。

    徐励向来不是容易悲春伤秋之人，于诗词一道偏于匠气，可如今看着这花市灯如昼，回头望不见心中所念之人，却也免不了感伤。

    然而就算感伤，也无人在乎——如今傅瑶……已经打算是与他长相绝老死不相往来了。若她与他一样仍旧是肚子一人，那他们之间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可若是她有了新的家庭……他再去打扰，这不仅仅关乎道德，也会让傅瑶觉得他是真的见不得她好过，就算他俩以后没办法再续前缘，至少不让傅瑶觉得他是恨她的所以总是想要破坏她的幸福。

    徐励对月伤怀了一会，打算打道回府，却在人群之中看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傅瑶的女儿。

    徐励左右看了看，傅瑶并不在附近，也没发现小女孩身边有其他人——她是偷跑出来的？

    他略一迟疑，突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抓着小女孩的手：“死丫头，怎么跑这来了？跟娘回去！”

    徐励顿时心中狂喜——原来那小女孩真的不是傅瑶所出——随即又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小女孩身上的衣料华贵，可是抓她的妇人衣物看起来却是寻常——只怕是遇到了拐子。

    眼见那妇人要捂了小女孩的嘴将人带走，徐励连忙上前：“且慢——”

    那妇人以及旁边看似“路人”的人顿时嚷嚷：“这是别人家务事，旁人不要多管。”

    徐励看见小女孩被捂住嘴不能说话，眼睛已经湿了，就算他之前没在左家见过这个孩子，也能明白那妇人是在说谎，那几个路人也不纯粹，只怕他们都是一伙的，恰好旁边有京中巡查的守卫认路过，徐励连忙将人召过来，拿出铭牌验明了自己的身份，让他们将那几个人控制住不让人有机会跑了，这才看向那妇人：“你说这是你家孩子，那这孩子姓甚名谁？”

    “小丫头片子要什么名字，”妇人见徐励身份不简单，此时已经有些心虚，嘴上还是嘴硬：“不过就是‘囡囡’‘丫头’这么浑叫着。”

    徐励才不信，让人从妇人手中解下那小女孩，低头问她：“你叫什么名？你可记得你家中都有谁？”虽然他其实知道她家中有谁的。

    小女孩本来在妇人怀里都要哭了的，此时却又平静下来，自从徐励出现她便一直盯着徐励，此时听徐励问起，连忙向徐励道：“伯伯，我不认识他们的。”

    她不认识这些人他早有预料，只是徐励仔细打量她，有些疑惑：“为何这样叫我？”

    小女孩抬头：“那日我迷迷糊糊见过伯伯的，事后问过母亲的。”

    小女孩有些得意洋洋：“我记性很好的！”

    徐励只觉得眼前一黑：傅瑶让小女孩喊自己伯伯，是因为她后边嫁的那人比他年轻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不想去问不想去查，他不想知道傅瑶究竟是跟谁成的亲嫁的是什么人，此时却有些在意，避开众人，低声问道：“你父亲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一定突然就想要知道……傅瑶究竟嫁给的是谁……她是跟谁生的这个女儿。

    小女孩没有多想，眼睛看向四周，随口答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徐励心中一动，让守卫把那几个拐子带走，自己蹲下了身子问小女孩，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你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你……没见过他？”

    小女孩的注意力却被一旁的糖人吸引过去了，并不回答徐励的问题，徐励无奈，见她喜欢，拿出银钱买下递给她，这才将她注意力抓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其实他更想问傅瑶。

    小女孩眼神闪躲，不愿意回答，徐励顿时了然——想来是偷偷溜出来的，担心傅瑶找不到人会焦急，徐励皱眉，努力放缓了语气：“我带你去找你的亲人可好？”这样的话，他就有借口再见到傅瑶了——至于先前那些她已经嫁给别人他若是再去找她是否有些不道德的想法早就抛诸脑后。就算她真的嫁人了他也还是想见她，何况看眼下的情形，她是不是真的嫁了别人还两说呢，就算有，只怕他们也分开了至少如今是不在一起的，否则何至于她的女儿都不知其父是谁。

    “不必！”小女孩似乎没玩够，连连摇头：“我待会自己回去！”

    似乎怕徐励不允，又连忙道：“伯伯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认得路的。”

    小孩子不长记性，刚刚差点被拐走了，如今却只惦记着玩儿，徐励不可能任由她一个人在人群里乱晃悠，却也不敢直接将人带走，只好吩咐身边的人去通知阮如和傅瑶她们说自己遇到了小女孩，他待会会将人送回去。

    吩咐完这些，小女孩已经跃跃欲试，徐励只好跟在她身后，怕她又走丢了。

    小女孩平日里怕是被拘得紧，如今偷溜出来仿佛如鱼得水，好不快活，只苦了跟在她身后的徐励，必须得死死盯着她才不让人再次走丢，还要充任钱袋子，看那小女孩多看了一眼什么，便主动掏钱买下——谁让她是傅瑶的女儿呢。

    不过做这些也并没有让小女孩对徐励多关注几分——平日里她想要什么自然也有丫鬟嬷嬷帮忙付账，不值得她上心，再说了，她只是多看了几眼，也并不是非要不可——

    她看了徐励一眼，想起平日傅瑶教诲的话，眼睛里反而带了几分戒备——这伯伯好奇怪，无缘无故送她东西，定然是不安好心。

    直到她看上灯市上那盏最华丽的花灯，想买却被告知不卖，想要的话须得解了花灯上的灯谜。

    小女孩才多大，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猜得出来，徐励见她神色纠结又的确是极喜爱那花灯，试探着问道：“要不我替你答？”

    小女孩一开始不理他，可是苦思冥想许久也解不出来，只好点头。

    方才徐励已经解出来了，如今得到她首肯，这才将谜底告知卖花灯的伙计，小女孩拿了花灯，很是开心，看徐励也顺眼了几分，又看向花灯：“母亲一定会喜欢。”

    原来她偷偷溜出来，是想买最好看的花灯送给傅瑶……徐励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这花灯也算是他送给傅瑶的，难过的是……她们的母女情似乎是真的，傅瑶是真的有了或者说有过别人。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问小女孩她父亲的事她避而不答，问她名姓她也不说，不免觉得奇怪，低头问她：“看在我替你赢了花灯的份上，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母亲说这种事不能对外人说的，”这似乎也解释了小女孩之前为什么不告知，徐励听到“外人”二字心中又是酸涩，见小女孩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他好一会：“不过伯伯应该不是外人……毕竟我曾在家中见过伯伯的。”

    “嗯，我不是外人，所以你可以说的，”徐励连忙应了，怕她反悔，又提醒她：“方才我还替你赢了花灯呢——这花灯真好看，阿——你母亲一定会喜欢的。”

    小女孩如今看徐励的确是顺眼了许多：“告诉伯伯也无妨的，我叫沐沐，母亲平日里都唤我沐沐的。”

    “沐沐？”徐励看了看她，心中又忍不住多想，“哪个沐？”

    “从水，木声的沐，”沐沐盯着徐励，满脸狐疑——原本以为解出那么难的谜题应该是个聪明人的……她看了好一会，见徐励似乎在走神，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是哪个字，便好心道：“伯伯是不是不认得这个字？要不我写给伯伯看吧？母亲最近刚教了我呢。”

    她说着要去找能写字的东西，徐励拦下她，嘴里干涩：“不用，我认得的……”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曾经他与傅瑶无缘的那个孩子……应该叫徐沐。

    梦里他跟傅瑶的孩子也没有叫徐沐，这个名对于傅瑶而言肯定很重要，可是如今眼前的这个孩子……她叫沐沐。

    徐励咽了咽口水，继续问道：“那你姓什么？”就算沐沐自己没有见过她的父亲，知道她姓什么的话，或许边能旁敲侧击知道她的父亲姓什么甚至能推测出对方的身份……也许是因着什么缘故，傅瑶跟她后来的丈夫一直分隔两地，所以沐沐没见过呢，他不能太早下定论。

    沐沐一个小孩子，哪里能听出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她的目光已经被别的新奇事物吸引了，心不在焉随口应付他道：“姓是什么？”

    徐励沉默，不知道改如何跟一个小孩儿解释这个问题，只好问她：“你只叫沐沐吗？名字里还有没有别的字？”

    “当然就只叫沐沐啊，”随即她眼神带了些许戒备，“伯伯你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沐沐现下正面露怀疑：“伯伯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莫不是其实也是坏人吧。”

    “当然不是了，”徐励赶忙否认，又提醒她，“你曾在家中见过我的，不是吗？”说着又有点心虚，其实本来她在左家也不应该会见到他的。

    沐沐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徐励到底还是有些介意，哑着声问她：“你父亲究竟是——”

    “不知道，”沐沐眼神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仍旧是这个回答：“我没见过。”

    徐励心中一动：“怎么就没见过呢？”

    沐沐对于“父亲”二字代表的含义似乎仍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对徐励的追问有些不满：“伯伯是觉得我在骗人吗？”

    “没有没有，”徐励连连摇头，但是不肯放弃，“阿——你母亲没有与你说过你父亲的事吗？”

    “我问过母亲了，”就算不太明白，但是别人都有父亲她没有，沐沐原来也是好奇过的，不过她这个可能也还没到执着于知道答案年纪，她似乎也不是特别执着，告诉徐励傅瑶的回答：“母亲说等我再大些，就告诉我。”

    徐励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我很快就长大了，”沐沐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看了徐励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花灯，雀跃道：“伯伯我下个月十五生辰，母亲说可以邀请朋友过来……我初来京城，也不认识什么人……伯伯你要不要来？”

    傅瑶和左家一直不愿意他登门，如今沐沐开口邀请，徐励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忙应了，又问了一句：“沐沐你今年多大了？”问清楚年龄，也好送贺礼。

    沐沐想了想，数了四根手指给徐励看：“我下个月便满四周岁了。”

    徐励顿时如遭雷击，还不待再问，沐沐已经从他身边跑开，飞扑入前方来人的怀抱中：“母亲！”

    虽然一早被人告知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没出事，傅瑶依旧满脸焦急，见到她才缓过气，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下次不许再乱跑了！”

    “没事，我遇到了伯伯，”沐沐将手上的花灯递给傅瑶：“母亲喜欢吗？我替母亲赢回来的，特意送给母亲的！”

    徐励无心揭穿沐沐的小谎言，他身子有些僵硬地走到傅瑶面前，看了看沐沐，最后目光盯着傅瑶：“阿瑶……我有话想要问你。”

    傅瑶摇头拒绝：“我没有话要跟你说的。”

    徐励抿嘴，沐沐看到他过来，想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心虚，怕徐励拆穿，不由得替他说情：“方才是伯伯送我回来的，母亲便听他说说嘛！”说着看了徐励一眼，一副我已经帮你求情你不许戳破我的谎话的模样。

    徐励本就无心道破——傅瑶若是知道花灯是他赢的，只怕不会要这花灯，当做是沐沐赢的送的……也算是她终于接受了与他有关的东西。

    傅瑶叹气，既然沐沐求了情加之若不是徐励，沐沐恐怕真的会出事……此时不好在沐沐面前下他的脸，只好点头：“你说吧。”

    徐励看了沐沐一眼，虽然觉得十之八、九不会有错，心中也有几分笃定，可是还是想从傅瑶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他看着傅瑶：“要不我们借一步说话？”

    傅瑶不可能给他私下里相处的机会，因此摇头：“就在这里说吧。”说完她好带沐沐离开。

    徐励反而有些迟疑，不过见傅瑶面色坦荡，心中激荡——也许傅瑶就是在等他问那个问题，然后……皆大欢喜呢。

    想到这里，徐励也平静下来了，他又看了沐沐一眼，抬眼盯着傅瑶：“沐沐是我的孩子是吗？”

    “是我跟你生的孩子是吗？”怕问得不清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沐沐的生父……对吗？”

    沐沐闻言抬起头，第一次将徐励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睛发亮地看向傅瑶，似乎也在等傅瑶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