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梦回12

    将最后一波宾客送走,徐励站在被掩上的门后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往后院走去。

    回去的一路上都是张灯结彩,今日是他跟傅瑶成亲——或者说再次成亲的日子,明明是期待许久的场景,他的步伐却有些沉重。

    不是不愿意更不是抗拒,只不过直到今日他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以及不确定感。

    那些不真实、不确定在他终于回到两人如今的新房处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时达到了顶峰,但心却又莫名地静了下来。

    傅瑶并没有在新房内等他,今日的一切仿佛也只是场梦,满目的彩灯仿佛也只是他的幻觉。

    他在屋内呆立了一会,才有人过来,跟他说傅瑶去了沐沐那里。

    徐励回过神来,总算想起了,他们这次成亲跟第一次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多了个孩子。

    然后他又想起,傅瑶其实是为了沐沐,才愿意跟他重归于“好”的。

    沐沐住的地方离他俩的新房并不远,这边的确是比他们新房那里热闹多了,傅瑶人在这边,她身边的人也都跟着,看到他过来,有人跟他问了好眼看着似乎还要去通知傅瑶,徐励想了想,摆手阻止了。

    他没有进去,不是因为知道了沐沐的身世知道沐沐其实并不是他生的所以避嫌,而是他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傅瑶隐晦的拒绝——第一次成亲或许是他会错了意,但这次应该不是。

    许是还是有人将他来的事告诉了傅瑶,里边有人走出来,但却不是傅瑶,傅瑶身边的丫鬟过来转述傅瑶的话,傅瑶说沐沐乍然换了一个地儿有些不太适应,她先哄沐沐睡了,之后再寻他,有些话要与他说,让他不必在外边等,先回去吧。

    徐励咽了咽口水,明白这或许只是傅瑶搪塞的话,再说了,傅瑶要跟他说什么呢?跟他摊牌坦诚他们之所以成亲的原因吗?

    直觉告诉他,识相一点的话,他应该现在立刻折返,不要留下来自取其辱,但脚步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一如当年他知道傅瑶并不想嫁他,但他还是想方设法维持住他们的婚姻。

    他没有走,其他人也不好管他,徐励在院中站了许久,人们来来去去,屋内渐渐安静,最后连灯都熄灭了。

    他的心也随着屋内熄灭的灯坠入谷底。

    深吸一口气,徐励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刚转身,身后的门却被小心拉开,借着屋外的灯火,他看到傅瑶正轻手轻脚从屋内出来,看到他的时候似乎还愣了一瞬,但随即做噤声状,将屋门掩上,慢慢走到他跟前,声音轻轻的:“我们回去吧。”

    徐励被这意外弄得有些发懵,傅瑶已经先行一步,回过神来他赶紧跟上她,今夜没有月色,但是一路的灯也足以看得清道路,只是不足以让他看清她的脸,或者是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他也不敢问她为何要跟自己回去。

    直到走到他们的新房前,徐励才如梦初醒,重新想起今晚原本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不由得又有些情怯。

    他顿下脚步,没有跟着傅瑶一道进屋,踟蹰又强装镇定地寻了个借口道:“身上沾了些酒气,我先前稍事打理一下。”

    傅瑶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语气倒是随意:“你去吧。”

    她语气太多平淡,徐励心中反而有些惴惴,傅瑶又道:“等你回来我们再说吧。”

    说……说什么?徐励其实很想直接问她,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仓皇而逃,并不敢追问她到底想要跟他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其实能够猜得到,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傅瑶当初说的没错,他不是她梦中的那个“徐励”,他比梦中的那个自己更胆怯更不敢面对——每次跟她说话都要在心中演练许久——若不是如此,也不至于一次次错过。

    不过是洗漱一番,徐励却磨蹭了许久,总算明白这一次自己不能再像上次一味逃避,始终是要面对的,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去面对。

    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今日又太闹腾太累,徐励进去的时候,傅瑶已经睡着了。

    徐励莫名的、自己也觉得可耻地松了口气。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再次“新婚”的第一日,他不必立刻去面对那些他并不想面对的现实。虽然逃避无用,但是能躲得一刻是一刻吧。

    傅瑶睡姿并不安稳——双脚在床下,身子侧歪着枕着自己的手臂,身上也并没有盖着被子——许是因为等他的缘故。

    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借着屋内的烛光打量她的脸,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脸看看她是不是真实的,但手指在距离她的脸一寸之处的地方还是停下了。

    除了两人重逢那一日,他害怕一松手她便不见了所以一直抓着她的手,以及上次听她说要他的时候一时忘情了之外——平日里见面,他并没有其他的失礼之举——当然,今日之前他们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见面便是了。

    他跟梦中的那个自己不一样,他有许多的顾虑,有许多不敢做的事。

    怕她这样睡得不舒服,本想帮她将腿放回床上的,可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手,起身出去叫来丫鬟替她褪去了袜履扶到床上,丫鬟们手脚很轻,傅瑶可能也太困了,所以并没有被吵醒。

    丫鬟们退下,本来徐励也打算离开的,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重新回到床边,傅瑶躺在床上,睡颜沉静,丫鬟将她身子往里挪了一些,露出半张床——但徐励并没有躺上去,他甚至都没有坐在那半张床上,而是站着看了一会傅瑶了,在床边坐下了。

    他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眨眼睛,生怕自己一闭眼,眼前的一切,尤其是她,便如梦境一般消散,他不知道自己这般看了多久,终于感觉到困意。

    可是他还是不敢睡。

    睡着了的傅瑶大概不会知道这些,她睡得香甜且安静,甚至因为被被子盖得严实而有些不自在与闷热,睡梦之中将被子拉开了些,一只手臂也从被子中伸出来,横亘在无人躺着的那小半张床上。

    徐励本想替她将被子重新盖好,但又怕盖多了让她睡得不安稳,所以终究没有动弹,更不敢再看她的脸,只好将目光移到床上的那只手上。

    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到底是没有把它重新塞回被中,而是抬起自己的手将其落在了床上,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带着温热,但不至于灼热,握着它,他那颗一直惴惴着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

    徐励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说来也奇怪,他很少做梦,自从当年那场大梦之后,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没有再做过梦。

    纵使是傅瑶离开、甚至他误以为傅瑶“死”去的那些年里,他也从未做过梦。

    今夜却不知为何做了梦。

    说是梦也不尽然,更像他们过去的回溯,从他们初遇到成亲,到分道扬镳的场景。

    他梦到那一年,他一路上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再见到她时要与她说的话,可是听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他当然不信,不管左棐夫妇以及左家其他人怎么说,他坚信她只是不想见他,她只是还没有原谅他,所以避而不见罢了。

    可是他找不到傅瑶。

    傅瑶不在左家。

    他坚信左家的仆从是听了傅瑶和左棐他们的吩咐所以才会那样说,可是渐渐的,事情似乎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当地虽然经历过过一场天灾,百姓流离失所,可是他遇到许多人,都在说着跟左家一样的话。

    他们说傅瑶的确是去过那里,也有人曾经见过她,但是后来好长一段时日,她都没有再出现过,再后来,左家给傅瑶办了葬礼——

    左家能吩咐左家的人众口一词,但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收买了满城的人都来替他们圆这样一个谎,所以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是后来却不得不信。

    他离开回京复命的前一日,才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左家口中所说的,曾经葬着傅瑶的那座岛上。

    然后他看到了傅瑶。

    他看到她站在他前方,站在阳光明媚、海风正好的崖上,朝着他伸出手,面上带着成亲的那些年里他从未在她面上见到过的笑意,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温热的、柔软的、真实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梦,因为傅瑶不可能原谅他也不可能也不能再接受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坍塌,目之所及的景色都变成他曾经见过的景象:满地疮痍残破不堪,他与傅之间突然生出一道裂缝,裂缝扩大变成鸿沟,她的手也从他手中抽离——

    虽然他清楚这不过是在梦中,但他还是下意识想要握紧她的手:“阿瑶!”

    徐励睁开眼,他的手仍旧伸向前方,仍旧握着傅瑶的手,傅瑶已经醒来,半撑着身子坐着,正试图将她的手从他手中抽回,见他醒了,手上的动作便也停下,任由他握着。

    徐励的视线从那只手沿着手臂往上,看到了正凝视着他的傅瑶。

    恍惚间,似乎此时还是在梦中犹未醒来。

    对着傅瑶的眼神,他有些心虚,只是梦中的心有余悸,让他虽然明白自己此刻应该将手松开,但是手却没有缩回,仍旧握住傅瑶的手。

    不自在的避开傅瑶的目光,徐励声音喑哑:“阿瑶你醒了?”

    傅瑶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向他的脸,又看向他的身子,有些不解:“你——”

    斟酌了一番,她还是问出口:“你为何在那里?”

    顿了顿,又皱起眉头:“难不成是我——”

    “没有、没有的事,”知道她想问是不是她又将他推下来的,徐励赶忙摇头,“跟你没关系。”

    见她还在犹疑,迎着她的探究的视线,徐励咽了咽口水:“无他,只是夜里有些口渴,起来饮了水,暂且在这里坐一会。”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本以为自己做了很久的梦,但其实红烛只是燃了一小截而已,如今离天亮还早着呢,若是此时借口说要起床离开,似乎有些行不通。

    而且傅瑶似乎并不信他的借口,但是她也没有戳穿他,只是看着他身上的衣物不语。

    徐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他外衫并没有退下,而且衣服也不像是躺下过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傅瑶沉默了一会,被他握住的手僵硬了一瞬,似乎是打算抽出:“其实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必勉强自己的。”

    徐励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勉强?什么勉强?”

    傅瑶沉默了一瞬,直言道:“你若是不愿意成亲——”

    徐励闻言连忙摇头,怕傅瑶误会,赶忙又道:“没有不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傅瑶显然并不信,低着头陈述道:“那你这些日子、现在究竟在躲什么?”

    徐励顿时无言,他这些日子的确是借着筹备婚事的缘由,有意躲着她……

    傅瑶随即抽出自己的手,面上看不出喜怒:“我明白了。”说着便要起身。

    徐励赶忙重新抓住她的手:“阿瑶!”

    傅瑶身子坐回去,没再有其他的动作,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等他自己开口。

    徐励握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傅瑶也不急,就这么看着他。

    她在等他说实话。

    如今徐励当然清楚,他们当初之所以走向不欢而散的结局,跟他们之间缺少沟通、或者说他许多事都不曾与她说清楚有很大的关系,所以重逢那晚,他跟她说了很多的话,他努力地改了,可是有些事,他依然还是无法跟她坦白。

    傅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但他知道她是在等他开口,若是今夜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婚姻从来不是一个可以束缚住她的理由,若是他以为她重新回来、愿意跟他复婚便可以安枕无忧的话,只能说是他太想当然了。

    傅瑶之所以没有在他借口忙碌避而不见的时候悔婚还愿意成亲、如今坐在这里等他说话,只是还想给他一个机会罢了,若是他还继续如以前那般,那这一次成亲的结局,也许跟第一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甚至也许还不如第一次呢。

    徐励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逃避,但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将以前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我们第一次成亲的时候,傅家骗我说,你是愿意嫁我的,我虽然不信他们的话,但心里还是存了一丝期盼,幻想着,也许你是真的愿意的——但你我新婚那夜,我便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傅瑶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徐励怕她说她其实真的不愿意,连忙继续道:“虽然知道你其实不愿意,但我还是存了一丝侥幸,想着我们已经成了亲,你就算不愿意……你我也已经是夫妻,你我或许也能好好生活,就像寻常的夫妻那般……第二日我听到你跟身边的人说要与我商谈和离之事,你跟魏嬷嬷说,也许我会答应——”

    “我那时候想了一下,如果你真的那般不情愿、如果你真的跟我提起这件事……我或许真的会答应,毕竟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格拒绝这样正当的请求,”徐励苦笑了一瞬,“但我希望你能留下……可是又明白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你留下,所以我根本不敢进去见你,也不敢让你来找我,就怕你一开口,便是求去,索性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我不给你机会,你便不会离开。”

    那些言不由衷的话、那些所谓的规矩训令,都只是掩饰他的不安罢了。

    “虽然下定了决心不给你说离开的机会,除了不让你见我、我也该不见你——但若真让我从此不再见你,我又不太情愿……但也只敢偶尔偷偷去见你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怕你一见到我便跟我说那些话,”徐励不敢看她,避开眼神道:“但渐渐的,我又不满足于只能偷偷见你、或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的事,还是想要靠近你……于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如何在你开口之前先发制人不让你有机会说出那些话——”

    “我的方法好像是奏效了,那天你真的没有说出求去的话,”嘴上说着“奏效”,徐励却摇了摇头,“可我也知道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你不曾开口拒绝……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到你依然在抗拒我——这让我忍不住鄙夷自己,再度落荒而逃——”

    “然后又重复一遍说服自己不见你,忍不住想要接近你,然后又在你的抗拒着自我厌弃地过程……”徐励顿了顿,“如此循环反复。”

    “我们俩维持着这样奇怪的关系,你没有拒绝我,可又没有真的接受我,但我想着,就算你抗拒我,只要你不说,我便可以继续掩耳盗铃下去,”徐励沉默了一会,“我以为我俩会一直这般……直到——”

    “傅家被流放之后,我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你,虽然你对傅家似乎并不上心,他们对你似乎也不好,但我还是担心你会受到影响,”徐励仍旧不敢看她,“我思索了许多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你,况且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刚好那日是我们是我本来应该去找你的日子……我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以往你虽然或许不太乐意见到我,但是每到那天你院内还是给我留了灯——那天晚上却没有,我去的时候,你屋内已经熄了灯,她们说你身子不太舒服早早歇下了,我想的却是也许你只是不想看到我,我那时候应该识相点离开的,可还是想要见到你,虽然那时候灯都熄了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就在一旁坐一会也好——”

    他看了看两人交叠的手:“像现在这样。”

    “那天晚上,我便在床边坐了一会,黑暗之中看不到你的脸,只能听到你的呼吸声,她们没有骗我,你的确是歇下了,我坐了一会,想要走的时候……你抓住了我的手,”徐励依旧盯着两人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一如那天晚上一样,“我知道不可能,但心中还是有些激荡或者说期盼,我想摸摸你的脸,还没碰到——你抱住了我的手臂,我更不愿意就那样离开了。”

    “我试着在你身边躺下,你没有像以往那般身子僵硬,你没有退后也没有推开我,而是伸手抱住了我……我有些不敢置信,轻声询问……你没有拒绝,你在我怀里点了头……我们成亲三年,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你不再抗拒我,我以为你终于接纳了我……那是你我婚后,我最轻松惬意的时刻,终于不必提心吊胆怕自己多待一刻便从你口中说出那些我不想听到的话……我们终于可以像寻常的夫妻那样,温存过后同榻而眠……我以为这便是我们可以期待的未来——”

    “可是后半夜,我被你身上的热意烫醒,点了灯才发现你烧得面色发红——原来她们说你身子不适是真的、原来我以为的你不拒绝我并不是真的接受了我,只不过是病得迷迷糊糊可能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却没有察觉,”徐励面容苦涩,“丫鬟嬷嬷说你白日里着了凉,大夫说你是忧思过度……傅家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外边的流言……朝中有人想要弹劾左大人……都是压在你心上的重石——”

    “你这一病,断断续续延绵了一个多月,你病了多久,我便有多久不敢见你——毕竟对于你的病……我难辞其咎,就算你病好了,我也仍旧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徐励停顿了一会,“直到——我听说你有了身孕。”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又是开心又是忐忑,欣喜于你我之间从此多了一道羁绊——我们有一个孩子的话,就算你再不喜欢我,也许也不会还想着离开吧——可你对我根本无意,你会愿意跟我孕育子嗣留下吗……说实话,我心里其实并没有底气,”徐励轻轻摇头,苦笑道:“我还是不敢出现在你跟前,只好偷偷去看你,那是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笑意,你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而对我们的孩子心生抵触,你似乎也在期盼着这孩子,我心中稍定,随即却又涌现出无尽的恐慌——”

    “我俩很少同房,那几个月里唯一的一次……你身子不适,之后更是病了许久用了很多的药……我不知道这些对于孩子是否有影响,请了好些个大夫……一开始也许是月份太小的缘故,大夫们也诊不出什么端倪,我无法安心,也不敢跟你说起这事,还嘱咐大夫不要将这些事告诉你,”徐励闭上眼睛,“我始终心存侥幸,想着只要大夫不说,那或许便是无事,可是后来……大夫还是诊出说孩子的状态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会保不住……而一旦保不住,对你的身子会有极大的损伤。”

    “得知这些,我思索了很久还是不敢告诉你,我想到那天看到的你的笑容,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求大夫不要告诉你实情,求他们想办法保住孩子,”徐励面容悲戚,“但他们都说无能为力,而且不止一个大夫跟我说,拖得越久对你身子越有损伤,要我早下决断——我如今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应该由我私自做决定,我应该跟你坦诚布公应该跟你商量着来——这才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事,可是那时候我没想到这些,我不自信我说的话能够让你相信且接受,又不愿意让你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不好的消息,便想着让大夫开了药让你不知不觉中服下……我以为这样一来,便权当作是一场意外,这样你或许便不会知道真相,或许便不会太伤心吧。”

    “可是我低估了你的敏锐,只一口,你便察觉出要不对,我没法,只好让大夫告诉你实情,然而因为我先前的举动,你心中已然生了疑虑,你不相信大夫说的话,你认定大夫是听了我的话故意去害孩子,不管换了多少大夫,你都不信了,你认定他们都是跟我沆瀣一气一起欺骗你的,而我也自觉理亏不敢亲口跟你说实话。”

    “后来——”徐励话音止住,没再继续往下说——后来,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能保住,而傅瑶也因此经历了九死一生,而他们最终走向分道扬镳,她离开了很多年,甚至让人骗他说她已经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傅瑶一直没有开口打断他,徐励说的时候虽然有在关注傅瑶的反应,但直到将话说完,才敢正视傅瑶,这些话他没跟傅瑶说过,但是看傅瑶的神情却似乎并没有意外,徐励怔住:“阿瑶你——”

    他本来想问傅瑶是不是知道他说的那些,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他瞒得那么好,傅瑶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离开的这些年,我反省了一番,你当初说的也没错,我跟你梦中的那个徐励真的不一样,我也永远不可能变成他——相较于他,我有太多的不坦诚与隐瞒,我也有更多的顾虑和不安,”徐励顿了顿,“所以……阿瑶你……为何会改变主意呢?”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问出口:“阿瑶……只是因为沐沐吗?”

    傅瑶没有开口,她只是看着他,正当徐励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傅瑶终于开口:“我当初走的时候,的确是下定了决心说往后余生都不会回来的——舅舅若是一辈子不回调京城,那我便在一直陪着他们在外边,若有朝一日他们回了京城,那我便回祖籍呆着,总之不会再踏入这伤心之地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徐励并没有因为她转移了话题而打断她,虽然答非所问,但他也的确想要知道,她过去几年……是如何过的。

    “我在舅舅舅母身边待了几个月,想着与两位兄长许久未曾见过了,只是他俩在任上,不好擅离职守,于是将孩子送到舅舅舅母跟前,我们一起过了一个年,年后我将他们各自送回兄长身边,之后回乡祭拜先母……权当作是散心,”傅瑶顿了顿,继续道:“便是在那时,遇到了沐沐。”

    徐励心中算了一番其间的距离以及花费的时日,点了点头,他没有出声,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想听她继续——想知道她更多的事。

    傅瑶别开眼:“其实那次回去,不仅仅是为了祭拜,我早已经厌倦了做‘傅瑶’的日子,跟舅舅舅母商量过,回去祭拜先母的同时,将姓氏也一道改了——”

    徐励喃喃道:“难怪婚书上你并不是原来的姓氏。”

    傅瑶重新看向他,问他:“你看到婚书上的姓氏不对,不曾有过疑惑吗?你就不担心其实是换了个人?还是说就算换了个人你也无所谓?甚至于你期待着换了个人结果今天发现没有还有些失望?”

    徐励连忙摇头:“自然是有过疑惑的,只是想着你不至于骗我、左家也不至于骗我——也能猜到你不喜欢原先的姓氏……也寻人问过,左家并没有其他的适龄的女眷在京中——哪怕是遮着面,我也是能认出你来的,若真的换了人,不会走完整个流程的。”

    “你既然有疑问,为何不当时便来问我?”傅瑶看着他,“你找外人查探,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徐励哑口无言,他不敢说他当时并不敢去见她亲自去问她,怕她会反悔。

    “我以为你会来问的,”傅瑶叹气,“若你那时来问我,我会告诉你实情的。”又何至于他在心中揣测,直到成婚这日还在猜测是否是换了人。

    徐励愣住,看着傅瑶的眼睛:“我知道了,往后我再有疑问,我会直接问你,不会再如以前那般的。”这个“以前”可以是他们现在说的发现傅瑶改了姓氏的当时,也可以是更早以前……他们第一次成亲的时候。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徐励的确有个疑惑:“阿瑶……当初你为何要让他们骗我说……你不在了呢?”

    “改了姓氏的同时,我将沐沐记在了自己名下,”傅瑶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权当作自己是一个新的、跟过去的‘傅瑶’再无关系的另外的人,所以写信给舅舅舅母,让他们帮忙将过去的‘傅瑶’埋葬了。”

    “本来我应该自己去做这些事的,只是那时候沐沐年岁太小,受不得舟车劳顿,所以只好让舅舅舅母代劳,信寄出之后,我只当自己已经是另外的人了……”傅瑶顿了顿,“后来听闻去滨州的使者中有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你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关系,倒不必跟你提起这事。”

    傅瑶想了想,多解释了一句:“墓地是真的,葬礼也是真的,并不是特意骗你才扯的谎。”

    墓地是真的,葬礼是真的,那个“墓”在天灾之中被摧毁也是真的——所以他当年到了滨州的时候,也只能得到众口一词的、毫无破绽的有关于她已经“亡故”了的消息。

    至少在那时,傅瑶并不打算再跟他扯上关系。

    徐励心中隐隐有些猜想,但是又不是十分确定,只好问起另外一件他特别在意的事情:“阿瑶……你真的跟别人相看过吗?”

    “你先前也说……为了沐沐,我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喉间动了动,“那你那时候为何不来找我呢?”

    傅瑶没有回答,只是道:“沐沐两岁之后,外边时局也稳定些了,我才带着沐沐去跟舅舅舅母团聚。”

    随即她又转了话题:“沐沐的母亲托孤于我时,说希望孩子的名字里,能够保留其姓氏……我偶尔也会想,也许沐沐真的便是先前的那个孩子,她只是换了个方式重新来到我身边——”

    徐励想说什么,傅瑶又道:“但我只当她只是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我也不可能在你我已经和离的情况下,带着孩子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颠倒黑白说那是我跟你的孩子——”

    徐励喃喃道:“未尝不可。”

    “我并不认识长公主,她当时也只说是家中落了难,所以我一直不曾去想沐沐的身份,回到舅舅舅母身边之后,或许是为了跟舅舅结交,的确是有意将家中子侄介绍于我,”傅瑶轻轻摇头,“只是我那时候只想着将沐沐抚养长大,并无再嫁之意,不管是别人或者是你——尤其不能是你,毕竟‘傅瑶’这个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

    “何况——”傅瑶叹气,“我后来还是猜到了沐沐的身份。”

    她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别的什么,沉默了一会,只好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徐励摇头:“没有了。”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他最开始的疑惑——关于她为何会改变主意愿意回到他身边——但是却也给了他解答。

    他思索了一会,忍不住道:“阿瑶你对我真好。”

    她很早以前便改了姓氏,抛弃了过往,她再回到京城,以的是另外的姓名另外的身份,她本来打算否定掉曾经作为“傅瑶”的一切,包括否定跟他的关系——所以即使回到京城,她本也并不打算见他,误打误撞碰上了,也只是想着将他搪塞过去让他以为自己的喝醉了记忆错乱见了鬼。

    她本来没打算跟他相认,更没打算跟他破镜重圆。

    可是最终她还是重拾回“傅瑶”这个身份,重拾回曾经是他的“妻子”的过往。

    她嘴上说的是为了给沐沐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陛下其实并不愿意她再嫁,陛下更希望她专心抚养沐沐长大——陛下并不需要她给沐沐寻找一个父亲。

    但她违背了陛下的遗愿,她不否认她的身份,不避忌让人知道她与他的过往,她重新踏进徐家门槛的时候,正逢外人都觉得他已经被陛下厌弃的时刻,别人都不愿意登门的时候,她回来了。

    她跟陛下说她想要徐励是为了沐沐——是,但不全是。

    她其实可以带着沐沐明哲保身,她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可是她没有,在别人都对他避之而无不及的时候,只有她,愿意带着沐沐走向他。

    不是沐沐需要一个父亲,而是她需要借由沐沐来保护他。

    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的处境,其实一开始替陛下做事起,便早料到了会有被陛下鸟尽弓藏的一天,尤其是误以为她已经死去的那几年里,更是觉得了无生趣——即使哪天离了朝堂哪怕是丢了性命,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他不知道傅瑶究竟是不是全然原谅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愿意回来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但就算她没有原谅他,就算她有别的心思,至少并不是全然不在意他——这就够了。

    她如今身在这里,胜过了千言万语。

    *

    傅瑶突然从梦中醒来,身子颤抖了一下,身边人似乎被她弄醒,伸手将她身子搂住,声音呢喃:“阿瑶怎么了?”

    傅瑶只觉得眼皮很重,眼睛睁不开,疑惑着道:“徐励?”

    身边的人应了,将手收紧了些,轻声道:“若是困的话,再睡一会吧。”

    傅瑶伸手回抱住身边的人,头在他肩膀处蹭了蹭,鼻端嗅着熟悉的气息,总算是安下心来:“徐励。”这一次,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徐励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到底是有些担心:“额头怎么这么凉,是做了噩梦吗?”他说着便要起身。

    “嗯,”傅瑶拦住他,没有睁开眼睛,抱着他的腰,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好像怎么都找不到你了。”

    “梦境都是反的,”徐励的手摩挲着她的身子安抚她,“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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