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攸宁胡乱地沐浴了一番,而后顶着满脸的药膏,在床榻上昏昏地睡了过去。

    季公的府邸尽日歌舞不停,往先她总是被弦乐声吵得睡不着,可在宫中经历了这一番波折,实在是劳累的厉害,头沾到玉枕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攸宁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边都已经泛起暮色。

    季公回来了吗?

    攸宁忐忑地坐起身,正想询问女奴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女奴急切地唤道:“公子!您不能进去!”

    但那人还是硬生生地闯了进来,他执着剑,将女奴们逼退,冷冷地说道:“我来探看阿姊,关你们什么事?”

    来人是季公的嫡长子,晏宁。

    季公不是很喜欢他,就像季公不是很喜欢攸宁一样。

    晏宁恍若无事地走了进来,仿佛刚才那个用剑逼退女奴们的人不是他。

    攸宁看向他染上血珠的长剑,瞳孔瞬时紧缩。

    她下意识地摸出了枕下藏着的短匕,戒备地下榻站起身子。

    晏宁十四岁的时候便已习得了季公的作风,整日与歌伎、乐女厮混在一起。

    他扯唇笑了一下,轻蔑地夺过攸宁手中的短匕:“听说阿姊今日叫瑟瑟表姊打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晏宁性子乖张,不辨礼仪,是个再难缠不过的人。

    攸宁抿了抿唇,说道:“你过来就是想要说这些的吗?”

    她向门边吓得胆颤的女奴们悄悄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将侍卫唤过来。

    这些女奴是从一位失宠姬妾那里拨来的,胆子很小,根本不敢招惹晏宁,他知道她们势弱,于是愈加嚣张。

    一群人连动都不敢动。

    晏宁上前半步,更加肆无忌惮地掐住了攸宁的下颌。

    她心底不住地犯恶心,暗处的手不断地变换姿势,示意女奴们快去找侍卫。

    最后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奴朝着攸宁点了点头,然后拔腿就跑去寻人。

    晏宁并没有注意到攸宁的小动作。

    他直直地看着她涂满药膏的脸,嘲讽地说道:“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引诱舅父的?他那么古板的一个人。”

    攸宁肺腑里翻涌着怒火,让她想要夺过晏宁的剑,将他捅个对穿。

    但她美丽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恼意。

    “既是子虚乌有的事,”攸宁垂着眸子说道,“我又怎么知道?”

    晏宁执着帕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药膏。

    乳白的药膏之下,是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庞,原先的肿痕已经消弭了,攸宁还是那般的美丽。

    晏宁轻佻地说道:“阿姊还装,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

    攸宁强忍着,才没有探出手掐向他的脖颈。

    她边与晏宁周旋,边暗自猜测季公应当还未回来。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现在都没回来呢?

    攸宁正想着,前院传来了动静,听着那欢呼声和乐声,她便知道大抵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抬起眉眼看向晏宁。

    晏宁自然也是听到了,他当即便收起长剑,跳到了窗子上。

    他警告地说道:“若是敢告诉父亲我来过,你就完了!”

    攸宁看向门外已经过来的侍卫们,柔声说道:“阿弟最好先走得了再说。”

    而后她举起短匕,眯起一只眼睛,毫不客气地朝着晏宁掷去。

    晏宁大惊,咬着牙关留下一句:“你这下/贱的荡/妇!”

    他狼狈地躲开,从窗户上直接跳了下去。

    攸宁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她给了那传信的小女奴奖赏,而后便有侍从说季公传召她过去。

    她简单地梳洗更衣过后便去见了季公。

    季公喝得酊酩大醉,已经不剩什么清醒的余地,但姬妾们还是在不断地向他灌酒。

    攸宁暗自揣测此次会面应当是顺利的,公子允和郑王到底算是兄弟,更何况他现今已经坐上了魏国的王座,即便是要清算故旧的仇人,也不会这样快下手。

    季公先前还说要回来收拾她,此刻却没有任何恼怒的意思。

    他又恢复了之前得势时的宽容。

    “回去别院吧。”季公半醉半醒地说道,“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将酒器重重地放在桌案前,浑浊的眼睁开又阖上,将姬妾纤柔的手指捏了又捏,满身都是权欲□□的污脏气息。

    攸宁装作惶恐,福身说道:“父亲,可是攸宁有什么做的不对之处?”

    “听不懂我的话吗?”季公拍了一下桌案,“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攸宁眸光颤动,紧忙说道:“是,父亲。”

    她敛起衣裙,小步快走着离开。

    攸宁不是有意这样快的,她只是担心若是再慢些,她会忍不住地笑出声。

    看来公子允真的不打算做什么了。

    攸宁想起他白日时的姿态,紧绷的心弦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候在外间的侍从含着微笑,向她说道:“女郎,您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攸宁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快活过,她带着女奴利落地收整了几件衣裙,便上了马车。

    她的物什都在别院里,贴身跟在她身边的更是只有一个奴仆,他既保护她的安危,又能替她驾车,还会生火煮饭,就连缝补女红也是好手。

    就是性子沉闷,寡言少语的。

    攸宁露出笑容,扬声说道:“闵奴,我们快走!”

    那奴仆缓声应道:“天快黑了,女郎千万坐稳些。”

    晚霞在不断地飞逝,攸宁回到别院的时候外间的天已经黑透了。

    临睡前,她慢慢地说道:“明天我想骑马,骑我的雪痕。”

    攸宁之前从马上摔下来过,可现今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好不容易又轻松下来,谁会忍心不满足她的愿望呢?

    奴仆和老媪放下帷帐,都温声地应道:“好,好,都听女郎的。”

    攸宁半眯着眼睛,唇角向上翘起。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真好。

    *

    自从季公辅佐郑王即位,公子允远走魏国以后,应都已经平静了许多年。

    因此当公子允的铁骑亮出锋刃的时候,侍卫军才会那般的不堪一击。

    他连毕顷的力量都没有用上,便轻易地斩杀了郑王身边所有的军士。

    宫变是无声无息的,又是蓄谋已久的。

    当文官和武将被传召入宫的时候,满地都是伏尸,鲜血将长阶染红,那纸象征魏郑两国和平友好的文书更是被深深地浸在了杀戮的血水里。

    即便是早就暗里臣服公子允多年的老臣,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骇在了原处。

    他们都听闻过他在魏国的杀夺,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证。

    公子允仍穿着王服,肩头与袖角的应龙纹饰依然泛着银色的光芒,丝毫的血气都未曾沾染。

    他坐在王椅上,长靴下踏着的是郑王的头颅。

    郑王身首异处,至死尚不能瞑目,离得近些的大臣甚至能看清楚他眼底的惊恐与震悚。

    公子允的面容带着古典的意蕴,眼眸柔丽,眉峰冷峭。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时光仿佛从未在他的身上停住。

    公子允的神情甚至都与当年做郑国储君时全无二致,带着些漫不经心,只是更为尊贵,也更为狠戾。

    就像个冷血的暴君。

    他轻声说道:“孤这阿弟就谥为厉公,尔等觉得如何?”

    那一瞬间,宫内宫外百余人竟是没发出一丝声响,片刻后所有人都跪匐在了地上,如山般高呼王上万岁。

    应龙盘旋在公子允的肩头,至亲的鲜血成为加冕的洗礼。

    从此他不再是郑国的公子,而是这个国家的新王。

    但复仇到这里还只是开始。

    夜色幽深,既没有繁星也没有皎月,天是全然的昏黑,并带着暴雨将至的预警。

    仅仅是一炷香不到的功夫,灯火通明的季公府邸便被鲜血浸透。

    铁骑杀得疯魔,就连郑王本人的眼底也染上了嗜血的暗光。

    他提着长剑,一寸寸地碾碎季公的指骨:“你在撺掇先王废黜孤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

    剧烈的痛楚让季公已经无法保持丝毫的体面,他“嗬嗬”地喘着气,衣衫都被冷汗浸得透透的。

    曾经被季公残害过的亡魂全都从地下探出手,深深地拽住了季公的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面对天地也不曾跪过几次的膝,此时深深地陷进了淤泥里。

    可肉身的痛意完全比不得心口的锐痛。

    眼见最疼爱的庶子庶女要被割断喉咙,季公像野兽般嘶哑地哀求道:“王上!王上!奴恳求您放过我的子女!奴愿给您做牛做马,恳求您放过他们吧!”

    郑王柔丽的眉眼闪过一丝戏谑,他轻声说道:“孤不须你这样的牛马。”

    季公的庶子被季公娇惯得无法无天,死期将至仍然在骄纵而聒噪地说着:“你这个竖子!竖子!”

    他甚至还天真地想要捡起地上的石子,向着郑王掷去。

    郑王利落地给了那尚不足十岁的男孩一剑,用刀将他的舌头剜出,挑到了季公的面前。

    浓重的血气如有实形,连化都化不开。

    强烈的冲击让季公在那一刹那失去了禁制,他大大地张着嘴,脑海中只余下了恐惧,像是弄臣般瞪着眼珠,露出大片的眼白。

    郑王长身玉立,轻声说道:“孤记得你还有一个女儿,藏到何处了?”

    季公砰砰地向着郑王叩首,恐惧至极地说道:“王上!奴没有女儿了,真的没有了……”

    他的身上泛着腥臭的气息,牙关也在不断地打着颤。

    绝对不能让郑王寻到攸宁!

    十余年来都未曾生起的舐犊之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季公生生地受了铁骑的五道重刑,愣是没有说出丝毫多余的话。

    季公到底是后悔了,他该让攸宁早些躲起来的!

    她这样的美色落到郑王的手里,只会比男子的下场更为凄惨。

    郑王像逗弄耗子似的看着季公受刑,而后在他快要昏死过去时挑开珠帘,让那府里的管事走进来:“倒还有些骨气,不过你不说,自是有人愿意说的。”

    那仆从战战兢兢地跪匐在地上,连片刻的犹疑都没有,便将攸宁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季公长女,生有绝色。”他恭敬地说出淫猥的话语,“虞夫人故去后,便一直被养在城北的别院里,还未有婚配,又恪守礼仪,仍旧是处子。”

    他继续说道:“王上无论是想要使用,还是想要享悦军士,那女郎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哦?”郑王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季公这等相貌,竟也能生出绝色吗?”

    季公紧紧地阖上了眼,颓唐又绝望地软了身子:“王上!恳求您、恳求您别那样待她,您杀了我也成,只要别那样待她……”

    “能让季公生出亲情,当真是不同寻常。”郑王站起身,踩着他的头颅离开内间,“孤便更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了。”

    *

    郑王的铁骑到达别院时,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天空中没有一丝光。

    大雨在骑兵停驻的瞬间便倾注了下来,铁甲上的血迹被冲洗成红色的河流,宛若是突然过境的阴兵,即便是郑王亦带着满身的戾气。

    经年的仇怨在接连的杀戮过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反倒陷入了更深的深渊里。

    攸宁从梦魇中惊醒,她大喘着气看向外间狂掠的疾风暴雨。

    这场大雨终于还是下来了。

    她有些难过地想到,明天不能去骑马了。

    攸宁的悲伤没能停留太久,一道尖叫声过后,郑王的铁骑便闯进了她的院落。

    郑王执着长剑,斩落她居室的珠帘,带着戾气走了进来。

    细碎的珠玉一颗颗滚落在地上,就像是活人的头颅。

    攸宁害怕地抬起头,突然而过的闪电将她白皙的脸庞照得雪亮。

    那一瞬间,郑王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她是他原先那个未婚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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