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郑王的身上都是血,但那明显不是他的,而是旁人的。

    浓重的血锈气和暴雨的气息混在一起,带着些病态的意味。

    攸宁紧紧地抓着锦被,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窗外是足以令人感到恐惧的瓢泼大雨,雷声滚动,闪电将夜空都撕裂开来。

    但这一切都不及眼前的郑王更令攸宁害怕。

    他的面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旧带着古典的意蕴,眉眼柔丽,唯有挑起的眉峰透着冷峭。

    可他的眼底凝着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情绪。

    杀夺,厌恶,渴望破坏。

    攸宁带着面纱见过无数男人最晦涩下作的欲/望,却也是第一次仅仅被看着就禁不住地开始战栗。

    当郑王掐住她的下颌时,攸宁尖叫了出来。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张开唇以后攸宁才发觉她的尖叫声哑在了喉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溢出。

    郑王居高临下地抬起她的下颌,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是冷,连吐息都是凉的:“你没有虞子的血脉。”

    攸宁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她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眼泪顺着侧脸往下滑落:“我有的,我是虞夫人的女儿。”

    她恐惧地说道:“我还在为她守孝……”

    自从郑王踏入这间居室以后,方才还肆意杀戮的铁骑却像是衔枚行军一般,分毫的声音都未发出,而那声尖叫声过后,别院里的奴仆们也再没有发出旁的声响。

    唯有疾风和雷鸣声格外刺耳。

    攸宁控制不住地掉下眼泪,哀哀地说出更多恳求的话语。

    郑王恍若未闻,他扣着她的脖颈,轻声说道:“你说谎了。”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如若玉石雕琢而成,几乎像是女子的柔荑,但在那瞬间攸宁便觉得无法吐息了。

    她的腰间尚留着那枚指痕,现今她的脖颈上又泛起了青紫。

    谁能想到呢?

    虞瑟用尽力道的一巴掌,竟没有郑王随手轻扶留下的痕印更重。

    攸宁不知道她该如何作答。

    先前她还天真地以为他不会再复仇,可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显已经杀到失去了理智,恨意和血气混在一起,就像是丧钟的影子在不断摇晃。

    攸宁被迫扬起脖颈,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

    剑刃就贴在她大腿的里侧,最柔嫩的肌肤被浸透了鲜血的刀锋轻而易举地划破,留下层叠的血痕。

    攸宁的眼泪越落越多,她的心弦紧绷着,连思考的空间都寻不到。

    “求求您,不要这样……”她哑着声说道,“我还在为母亲守孝……”

    郑王掐着她的颈骨,轻声说道:“或许还有你的父亲。”

    他的语调还同白日一样和柔,但那话里的意味却充斥恶意。

    “你猜他还能活过今晚吗?”郑王慢声说道,“他受了五道重刑,指骨也全被碾碎了,竟还是不愿说出你的住处,真是慈父。”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微上扬,透着些漫不经心的冷情。

    攸宁骇然地睁大眼睛,雷光照亮了她的泪水,也照彻了她的恐惧。

    她流着泪说道:“你杀了他吗?”

    攸宁泪眼朦胧,她仿佛看到了有山岳在她的眼前倾颓,之前她是多么恨季公,可一想到他或许已经被杀死了,她只感到恐惧和无措。

    肺腑里涌起剧烈的痛楚,就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血在从她的身体里流出。

    攸宁的视线模糊,身躯一抽一抽地颤抖着。

    她蝶翅般的肩胛骨晃动,使她的低泣像是声声娇丽的轻吟。

    郑王垂眸,拈起血水,递到攸宁的面前:“你父亲的奴仆倒是诚实。”

    狂风呼啸而过,冷冽的雨落在她的心口上,剑刃将她腿侧的嫩肉划破,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比被大庭广众之下掌掴更可怕的羞辱。

    攸宁崩溃地阖上了眼睛,她再也无法压抑住哭声,像是被折断根骨的花一样,迸发出了将死的秾丽。

    她浑身无力,只有手指尚且能够收紧,将掌心掐出血痕来。

    可没多时郑王便发觉了,他将攸宁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这样不好,还是说你也想像你父亲一样,被碾碎指骨吗?”

    攸宁的眼眸失神,连眼泪都变得麻木。

    手腕被绸带绑缚上后,她更加没有挣扎的余地。

    郑王却似是有些满意,他像摆弄木偶一样将攸宁抱到窗边,大雨瞬时便把她的后背打湿,白色的孝服被暴雨浸润后又湿又冷。

    攸宁控制不住地向郑王的怀里靠近,剑刃移开以后血没有停止流动。

    她的左胸处像是被剜了个大洞,冷风穿过时便会带来强烈的痛楚,肺腑里也尽是滞塞的痛意。

    “疼……”攸宁咬着下唇说道,“好疼……”

    郑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抱过来少许。

    他抿了抿她的朱唇,轻声说道:“以后还在孤的面前说谎吗?”

    郑王的怀抱太温暖了,攸宁颤着手攀上他的脖颈,身体在热切地渴望热意,即便她支付的代价是更漫长的痛楚。

    但理智到底还有一线残存。

    “我真的是虞子的血脉。”攸宁哭着说道,“我的母亲是虞夫人。”

    郑王复又将她抱到窗前,轻声说道:“不知悔改。”

    *

    攸宁从未经历过这样恐怖的夜晚。

    意识的清醒和模糊不再能够由她所控制,全部被郑王的心意所掌控。

    生杀予夺,尽在一念之间。

    她甚至连她最后是如何昏厥过去的都没有丝毫的印象。

    暴雨下了一整晚,雷光将漆黑的夜空凿出一道天裂。

    直到次日的清晨,如注的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天空是一片黑暗,就像是日食时的情景似的。

    攸宁的身躯伊始是冰冷的,后来又变得滚烫。

    郑王将那绸带斩落,轻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腕骨。

    “真是顽强。”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跟随的仆从站在远处,不敢投去视线,只是紧张地问询道:“王上,可须要请医官探看一二?”

    郑王站起身,轻声说道:“不必。”

    他随意地用披风裹住攸宁,像收敛尸体般将她抱起来。

    暴雨飘进了房内,女郎原本温馨的居室一片狼藉,浓重的铁锈气直到现今仍然没有消弭。

    烛火摇曳,照出微弱的光芒。

    郑王看了片刻,执炬返回,将居室里的纱帐尽数点燃。

    烈烈的火光瞬间便烧了起来,攸宁似是有所感触,红唇轻启,溢出一声细弱的颤音。

    模模糊糊,听不清晰,隐约带着些痛苦。

    郑王走出长廊,跟随在他身边的铁骑无声地扈从在后,仆从目不斜视地向他奉上文书。

    没有人留意攸宁,就好像没有人留意这夜的暴雨。

    昨日是魏王到访的吉日,今日是郑王践祚的吉日,一个罪臣女儿的死活,全然是无关紧要的。

    高大轩敞的车驾踏碎雨水与淤泥,一路疾驰进王宫。

    然而这样的颠簸也没让攸宁苏醒过来,她美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皮哭得红肿,唇也微微肿着。

    她是个不长记性的女郎,被训诫过几回后才知道不能咬住下唇。

    就好像不能说谎一样。

    不过后者她到底最后也没有学会。

    郑王漫不经心地与随行的侍从官说道:“这样大的雨,朝臣中有告假的吗?”

    侍从官恭敬地说道:“回禀王上,无一人告假,全都已在苍金台前候着了。”

    应都冬季寒冷,夏季炎热,宫殿建于高台,因之宫即是台,台即是宫。

    苍金台是举办大典的地方,郑王日常也会在这里面见朝臣。

    郑王轻笑一声:“郑人,当真是识时务得很。”

    他唇边带笑,可眼底却没有任何情绪,冷若深渊。

    侍从官并不敢接话,谦恭地将郑国的舆图呈给郑王:“王上,这是昨夜自永碧宫中搜出来的,厉公将之藏于避火图间,因此宫人们才一直没有寻到。”

    “嗯。”郑王没有多看,随意地放在侧旁。

    对厉公来说,舆图和避火图没什么分别,然而于郑王而言,亦是如此。

    鲜有人知道郑王并不会领兵,他只是善于点将用人,并将后者做到了极致。

    暴雨磅礴,文官武将分列而立,恭肃地迎接郑王的到来。

    这夜有太多的人整宿未眠。

    但当郑王自车驾走出的时候,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

    他连亲兵都没有带,就那样孤身越过人群,走到最前方。

    强大的威压让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即便没有昨夜的杀戮,他们也明白为何郑王夺取魏国的江山时无一人敢言否了。

    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新王本就是他们曾经的储君。

    即位的仪式并不繁琐,但天色一直都是昏黑的,恍若是在寒夜里。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疾风暴雨里,郑王被迫远走魏国,现今他不仅回来了,还将郑国的王柄也一并取回。

    属于王的权柄一直被供奉在太庙中,无人染指。

    然而此刻,这神圣的权杖却落入秽地,成为唤醒攸宁的器皿。

    她尚在高热之中,美丽的脸庞露出痛苦的神情,近乎是崩溃地被迫苏醒过来。

    郑王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轻声问道:“你是虞子的血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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