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攸宁清楚地知道她现今的状态有多差,她一整夜都未眠,每每昏迷过去又被郑王强行唤醒。

    现在她正发着高热,脆弱得像是淋了一夜雨的花枝,不须摧折便要坠落。

    可郑王总还是能进一步地突破她的极限。

    属于王的权杖是尊贵的,常年被供于太庙的高处,除却践祚的典礼不会被取下来,可现今它却成了行刑的器具。

    不被当做人来对待是很恐怖的事情。

    它一下子就破开了攸宁最后的底线。

    一整夜的暴雨都未曾改变的话语,在这个瞬间就被颠覆了。

    攸宁止不住地颤抖着,终于是绝望地说道:“我不是,我不是……”

    她的声音沙哑细弱,带着些病态的意味。

    攸宁拼命地抗拒着,脖颈深深地向后仰,但她越渴望摆脱权杖的束缚,就被迫陷得更深。

    郑王微微扬唇,他抚了抚她的脚踝,将她拉回来:“以后都不要在孤的面前说谎。”

    这话语似是带着些宽宥。

    但下一瞬攸宁尖声叫了出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可当剧烈的痛楚到来之时,她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手指。

    身若浮萍,什么也把握不住。

    便只能攥住自己的手指,然而这样的事也不为郑王所应允。

    他将攸宁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声音很轻地说道:“说说,孤是不是更好一些?”

    攸宁越是崩溃,郑王就越是爱言语。

    她是个胆子很小的女郎,怕疼怕冷,连黑暗都会令她感到恐惧。

    但郑王在她的身上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悦然。

    陌生奇异,却比屠戮更为美妙。

    见攸宁久久不言,郑王的唇边甚至带上了笑:“说话。”

    她低垂着眼眸,极为难以启齿般地说道:“是……”

    或许大巫所说的地狱就是如此。

    攸宁觉得她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只能任由郑王摆布,在否定她是虞子的血脉后,余下的谎言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讨好郑王。

    他是个冷情、残暴的男人,甚至没什么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

    与他相处,就像是与兽类共舞。

    攸宁强撑着直起身子,坐到郑王的腿上,她的眼睛已经烧得快要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却还是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那是对生的渴望。

    郑王摆弄着她披散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拉扯着。

    当攸宁快要再度昏厥过去的时候,郑王的宽宥才终于到来,他将那浸润的权杖放在她的掌心,轻柔地说道:“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的手落在她的腰侧,口吻带着少许赞许的意味。

    攸宁的心神在崩溃的边缘,听到郑王这样的话语,露出了羞愤欲死的痛苦神情。

    但痛苦的情绪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漫长。

    *

    攸宁不知道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发了两日的高热,又被郑王百般折辱。

    可最后她还是活下来了。

    攸宁最艰难的时候只剩下那么一口气,郑王撑着下颌,听跪匐在地上的医官们颤声说她或许熬不过今夜。

    然而黄昏还没有到来,她的额头和脸颊便渐渐地凉了下来。

    她活下来了。

    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攸宁就知道她不会死了。

    她呆呆地睁大眼睛,浑身上下都像是陷在冷却的熔炉里一样,寻不到挣扎的气力,连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都须要再三确认。

    郑王掐过她的下颌,轻笑一声:“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的指间尚带着墨迹,微微有些发冷。

    郑王刚刚才同朝臣商议完政事。

    郑国毗邻北狄,应都又在郑国之北,因之很重边防,军务繁多,偏生良将又大半折在十余年前的那场储位之争上。

    这个国家须要良将。

    亦须要新生。

    即便对郑王而言,将这件事情处理妥当也须费些功夫。

    攸宁就在这短暂的间歇里,像被再度滋养的花朵般,恢复了少许的生机。

    经过漫长的折辱过后,她乖顺了许多。

    她原来也很乖顺,但那大多都是表演给旁人看的。

    郑王想要她再乖顺些。

    比如不再说谎,比如不再咬着下唇,然而即便是如惊弓之鸟般紧张着,攸宁还是总做错。

    郑王掰开她的唇,两指并在一起捣弄进去,低声说道:“记不住吗?”

    攸宁的脸颊瘦削了许多,她哑着声说道:“记得的,王上……”

    她含住郑王的手指,垂着眸子将之舔得湿润,就像个漂亮的、以满足旁人色/欲为生的奴隶。

    不过攸宁现今的处境与那类女奴相比的确没什么分别,甚至可能还要更可怜些。

    但只要能活着,她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

    从前她跟着季公,任权贵们肆意地赏看,也忍受了下来。

    她这点跟季公很像。

    郑王揉了揉攸宁的唇,亲手给她着了色。

    意识尚有些迷乱,但攸宁还是竭力地攀上了郑王的脖颈,她眸光颤动,声音也颤抖着说道:“恳求王上垂怜……”

    郑王掐着她的颈骨,吐息冰凉:“若你父亲知道你现今如此,应会感到十分欣慰。”

    这是折辱的话语,但攸宁的心旌却突然摇曳了一下。

    季公到底还活着吗?

    她心底存着这个急切的疑问,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攸宁隐忍的神情很好地取悦了郑王。

    他漫不经心地掰开她的膝,轻声说道:“我们来做个游戏,猜一猜,他现在是死还是活着?猜对了是有奖励的。”

    这是个充斥恶意的游戏。

    “我不知道,王上……”攸宁嗓音颤抖地说道。

    无措和恐惧再度涌了上来,郑王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人,任何人都无法去揣测他的心迹。

    郑王低笑一声,说道:“猜一猜吧,嗯?”

    他轻轻地扯开了床帐。

    墙侧跪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攸宁,两个行刑手执着长剑,将锋刃架在他的脖颈。

    他衣衫褴褛,腿脚以怪诞的姿势分开,手指更是如同软骨,全然不能控制。

    即便如此,攸宁还是瞬间便认出了他:“父亲……”

    她看不出季公是死还是活,但郑王已然掐住了她的下颌:“好好猜。”

    攸宁与季公紧紧隔着一道幔帐,可那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若是她猜生,郑王就能立刻让他死。

    若是她猜死,郑王或许就会真的让他死。

    攸宁愈加不敢言语,唯有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来,连颤抖的声音都是隐忍的,她的指节颤抖着,连指骨都在做着响。

    但经过几次惩戒以后,她真的不敢再攥住手指了。

    那张美丽的脸庞伊始涨得通红,片刻后又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像是难捱到了极点。

    郑王支着头,端详攸宁的神情,他轻声说道:“听闻你的老师是赢孙,难怪这样明/慧谨慎。”

    他离开郑国多年,对季公府中的莺莺燕燕没什么兴致,连季公有几个子女也是杀掉他们后才知道的。

    侍从官今日将有关攸宁的文书呈上来,郑王方才知悉她的名字是叫攸宁。

    赢孙和虞子都是当世大家,不过前者出身卑贱,且善于逢迎攀附,远不及虞子美名远扬。

    季公昔年势盛,赢孙自然乐于阿谀。

    攸宁没有言语,也不知是不愿言语,还是不敢言语。

    但郑王更喜欢她开口时的模样。

    他轻声说道:“好了,别跟孤闹脾气。”

    这话语乍一听仿佛带着些宠溺的意味,但攸宁只觉得害怕,她仰起头看向郑王,眸里的暗光在不断地摇晃。

    郑王做了个手势,那两名行刑的军士便将季公拖了下去。

    他的嘴被严严实实地堵着,耳朵也被紧紧地塞着,人也像是早就昏厥了过去。

    可攸宁不知道。

    她单薄的身躯不断地颤抖着,目光也一直紧紧地追在季公的背影上。

    他看起来像条死狗,甚至还不如。

    任谁看到季公这幅样子,也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又是何等的放纵恣睢。

    但郑王没有给她更多分心的机会。

    攸宁被迫跪了下来,她的容颜美丽,屈膝的时候隐约带着些柔媚,手臂从床帐内探出的时候,宛若一截凝脂美玉。

    少时侍候郑王最久的仲媪回到长青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她是先王后的仆从,也是郑王的乳母,最是忠贞,在郑王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有易帜,厉公践祚后罚她做了最下等的奴仆,受了十余年的罪责。

    现今郑王践祚,她又回到了长青宫,并且风光更胜以往。

    攸宁见到仲媪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老仆不喜欢她。

    “王上,您不能留这样的女子在身边!”仲媪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说道,“假以时日,必成灾祸!”

    攸宁靠在床柱上,慢慢地阖上了眼眸。

    季公从前整日都说她的灾祸,现今再听到这样的词句,她已经没有任何的触动。

    郑王边拨弄着攸宁的指节,边向着仲媪轻声说道:“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自从季公的事后,他便喜欢在人前磋磨她。

    攸宁的手被郑王覆着,连收拢的气力都被剥夺了,她总有一种错觉,郑王不是在揉捏她的指尖,而是在想如何折断它们。

    但说实话,比起被当成倾覆家国的灾祸,她觉得被当做消遣的玩意儿也不算什么了。

    攸宁垂着眸子,微微屈起指骨。

    她希望仲媪能快些走,她还没有喝水,嗓子里干涩得快要冒烟。

    “嬷嬷若是看她不妥当,”郑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便带去教养一段时日吧。”

    语毕,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扯住攸宁的手腕,将她从床帐内拽出。

    她满脸错愕,无措地和仲媪对上视线。

    仲媪也有些惊异,但她眼底憎恨和厌恶的情绪却更为明显。

    攸宁满头的乌发都散落在肩头,勉强遮掩住了痕印,可身上穿着的甚至还是郑王的衣物,宽大的袍袖垂坠,雪白的流苏顺着她的腿弯下滑。

    她看起来就像个蛊惑人心的精怪。

    攸宁的心不住地往下坠,每当她以为郑王尚有些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时,他便总要来打破她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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