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虞瑟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哀求着:“王上!您可一定要为臣女做主!”

    “这个妖妇从前就是这般浪荡,是个连舅父都要引诱的贱/人!”虞瑟扯着嗓子喊道,“那样的金钩与铃铛只有她会用!一定是她诱惑了我父亲,恳求王上明察……”

    虞瑟看起来就像个疯了的困兽,如果不是宫人拽着她的手臂,她长长的指甲都快要戳到攸宁的脸。

    攸宁袖中的指节颤抖着。

    虞瑟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望着郑王柔丽的眉眼,只觉得身躯像是坠到冰河里。

    阴沉的,黑暗的,寒冷的河水灌注到胸腔里,让她连喘息都有些困难。

    郑王相信了。

    攸宁都不须要听他开口,便知道他相信了虞瑟的话。

    虞瑟的声音尖锐,可她跪了一整日,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医官前脚刚到,她后脚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郑王俯下身,轻声说道:“别怕,孤会为虞氏明辨的。”

    他冷峭的眉峰微微低垂,显得极是和柔。

    虞瑟的眼泪当即便落了下来,她就知道郑王不会这般无情,毕竟他们家可是郑王的大恩人,而且虞子还做过他的老师……

    即便是因着旧情,郑王也不应会如此冷酷。

    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虞瑟恶狠狠地看向攸宁,然而眼一瞪,便彻底昏昏沉沉地倒了下来。

    冷风吹动攸宁的外衣,将她鬓边的长发也吹了起来。

    她的眸光颤动,看起来楚楚可怜,甚至有些脆弱无辜。

    将虞瑟送走以后,郑王漫不经心地走进殿中,他轻声问道:“怎么出来了?还只穿一件外衣。”

    郑王猜忌,不喜宫人奴仆在殿内侍候,因此长青宫总是寂寥的。

    夜色在向后退去,宫室内长灯不灭,攸宁却觉得像是在一步步地回到深黑的寒渊里。

    她答非所问,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真没有诱惑虞何。”

    花格的地毯柔软,光着脚踩上去时会让人有陷进去的错觉。

    郑王轻轻地将殿门掩上,那“咔哒”的轻巧声响幽微,攸宁却宛若惊弓之鸟,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她吃痛地嘶了一声,白皙的腿分开,露出裙摆之下的旖旎景象。

    掐痕和指痕叠在一起,深红与浅红相映衬,像是一副凌乱美丽的画。

    郑王并没有因攸宁大病就给她彻底的宽恕,新旧痕印交织,坦露在光影下时将那双皎白的腿衬得更为柔腻。

    他居高临下地落下视线,背着光的面容俊美深刻,却带着昭然的戾气。

    郑王的柔情退去的比夜色还快。

    他轻声说道:“你之前还说你是虞子的血脉。”

    在谎言初次被破除禁制后,攸宁妥协得非常快,她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却没想到郑王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又将此事提起来。

    她有些崩溃,却还是强装着镇定。

    “可是我真的没有诱惑虞何。”攸宁含着泪说道,“他什么都不能带给我,又是我的舅父,我为什么要去诱惑他?”

    郑王望着她,倏然低笑一声:“是啊,你为什么要去诱惑他?”

    比起郑王冷着脸,攸宁更惧怕他笑。

    他冷言冷语的时候,至少人还是清醒的、理智的、可以沟通的。

    可他一旦开始笑,便意味着转圜的余地消失了。

    攸宁下意识地看向郑王的腰间,他今日没有佩剑,她生出一种诡异的放松,但下一刻郑王便走到了她的跟前。

    深黑色的长靴冰冷,带着冷风和深重的寒意。

    他轻声说道:“腿打开。”

    攸宁脑中一阵轰鸣,脸上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尽。

    *

    攸宁满脸都是泪痕,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夜间被梦魇惊醒了三四次,可乍一苏醒很快又晕了过去。

    郑王一夜未眠,他的指节落在简牍上,直到将魏国送来的所有文书都翻阅完毕,方才搁置下朱笔。

    攸宁哭得太厉害,眼皮红红地肿了起来。

    她无意识地紧攥着手指,将掌心都掐出了痕印。

    这似乎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怎么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白日里还能勉强忍住,一到了夜色幽深时,便会卷土重来。

    郑王一根根地掰开攸宁的手指,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些微热,但不像是生病,更像是被层层的锦被热得受不了,连眼尾都是湿红的。

    朝会将要开始时,她还在睡。

    郑王将手抽出,睡梦中的攸宁却倏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她呢喃地唤道:“别走……”

    她声音有些急促,像是害怕他会离开。

    攸宁的掌心是滚烫的,浸着热汗,可那腕子细瘦,根本没什么气力,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就能将她的手拨开。

    郑王这样想着,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放开帷帐,离开寝殿。

    外间的天愈加的寒冷,应都的冬季马上就要到来。

    这样的冷天就适合入眠。

    攸宁睡得昏昏沉沉,苏醒后发觉郑王离去,复又睡了过去。

    寒风的呼啸声冷冽,可长青宫内却暖得如若暮春,叫人醺得想要沉醉其中。

    攸宁怕冷,从前在季公的府邸中她从来不必担忧冬日,后来到别院后便开始有些畏寒,别院华美精致,但供应却很是问题。

    毕竟在仆从们的眼里,她是触怒了季公,被赶出来的。

    应都位于郑国之北,冬日冷而漫长,即便是坐在火炉旁,也会有刺骨的寒意从指间蔓延到足心。

    攸宁生在应都,长在应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寒地冻。

    可到了别院之后,她才知道冬季可以冷成那个样子。

    奴仆不得不将所有的锦被都堆在床上,又将帷帐紧紧地拉严,才能使攸宁不被冻到生病。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有些早夭之兆,据说季公曾想过将刚出生的她就杀死在襁褓里,可后来不知怎的,还是叫她活下来了。

    可攸宁的身骨还是比常人脆弱一些。

    大雪封路的时候,所有的奴仆会聚到她的居室里,他们点起火炉,然后一起随意地聊天、畅想远方的国度。

    没有尊卑,没有痛苦,就像梦一样。

    那是攸宁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别院被烧毁了,奴仆们也都死生不明。

    攸宁突然很难受,有些泄气,有些茫然,有些不太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活着。

    她慢慢地坐起身子,披着雪色的大氅就下了榻。

    奴仆将温着的膳食端给她,候在外间的医官知悉她苏醒,也很快赶了过来。

    攸宁浑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她撩起衣袖,露出一点点手腕,搭在脉枕上。

    医官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温声说道:“您一切安好,女郎。”

    攸宁侧着身子,看向外间。

    天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雪了。

    医官见她失神,有礼地告退。

    她执着汤匙,将肉羹搅弄来搅弄去,就是一口也没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王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皱起眉,轻轻敲了敲桌案:“用膳。”

    这时攸宁才发觉他回来了,她的身躯颤了一下,垂着眸子说道:“用不下,王上。”

    她饿了太久,又被郑王百般折辱,哪怕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吃不下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攸宁是有些惧的。

    郑王的性子向来阴晴不定,又做惯了掌控旁人生死的上位者,是容不下旁人的忤逆的。

    可攸宁实在是吃不下东西。

    她忐忑地悄悄抬眼,却见郑王的指节抵在衣襟处,轻轻地将领口扯开。

    片刻后郑王更衣回来,他将攸宁抱到膝上,把那盅被她搅弄的不成样子的肉羹放到桌案上,用汤匙舀起菽粥喂到她的唇边:“吃一点。”

    他从未哄过孩子,连诱哄的话语都不会说。

    菽粥清淡爽口,又浇了糖浆,比肉羹要开胃许多。

    攸宁的腹中难受,强忍着用了两汤匙,便感觉胃里有热潮在翻涌。

    比起被喂饭,她更害怕郑王会强逼着给她灌进来。

    于是攸宁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又张开了唇。

    慢慢地,小半碗菽粥都被用得差不多了。

    郑王的眉微微舒展,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不对,他扣住攸宁的手腕,将她的手指拨开,指尖不轻不重地点在那深深的掐痕上。

    他声音有些冷:“第几次了,攸宁?”

    攸宁低着头,衣领敞开,露出锁骨处浅红的痕印。

    郑王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可以容忍她一次两次的忤逆,却不会每一次都纵容她。

    他掐住攸宁的下颌,轻声道:“说话。”

    哪成想攸宁忽然剧烈地挣动了起来,她从他的腿上跳下去,抱着钵盂就连连干呕。

    郑王愣了一瞬,带着怒意说道:“让医官过来。”

    攸宁用手捂住腹部,呕得难受,连眼泪都落下来了。

    美丽的脸庞苍白失血,像是素色的瓷器,带着病气,没有生机。

    郑王想到了那夜过后的她。

    当时所有的医官都说她活不到夜里。

    “我没有说谎。”攸宁带着哭腔说道,“我真的用不下。”

    她昨夜也是这样,一遍遍地说她没有说谎,所有的前因后果、乃至她和虞何的对话,她都重复了十余遍。

    但郑王带着满身的戾气时,是听不进解释的话语的。

    在医官将要过来的间歇,郑王喂她用清水漱口,他从来不知道管顾一个年轻女郎是这样麻烦的事。

    “先喝点水。”他轻声说道,“医官马上过来。”

    攸宁吸着鼻子,仍然在止不住地掉眼泪:“可是我用不下。”

    她很少会显露出这样稚气的一面,每个词句里都透着委屈。

    没有虚伪的矫饰,没有明显的讨好,仅仅是觉得难过、伤心,就像个小孩子。

    郑王轻声说道:“那就不用了。”

    说罢,他便起身走出内殿。

    负责膳食的奴仆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急急赶来的医官们也纷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郑王的容色如常,并没有怒意,平静得出奇。

    然后下一瞬他便抬剑斩落了医官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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