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攸宁从来没有一场病生得这样值过。

    她舒服地靠在软榻里,张开唇咬着甜桃。

    寒冷的十月,还能吃到这样甘甜的软桃,实在是太难得了。

    便是季公权势最盛的时候,也不能僭越过厉公,有这样出格的奢靡体验。

    然而她却得到了。

    攸宁的脾胃没有好全,仅能简单用些菽粥。

    也不知道是哪个负责膳食的大厨,想到了宫中还储着有蜜桃,突然献了上来。

    这是楚国灭越国后,专门自白杜里取来敬奉给郑王的。

    攸宁小时听说过那里的蜜桃闻名遐迩,千金难求,又不便于长途贩运,只幻想有一日到越国去吃,却没想到现今竟能躺着吃到口中,还这般新鲜多汁。

    她前几日还在怀疑活着是为了什么,吃到这样好的蜜桃后生命之火再度燃起。

    至于那夜的事她和郑王都心照不宣地略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起。

    许是因为攸宁又闹了病,郑王这些天收敛许多。

    直到虞瑟再次跪倒了长青宫前。

    攸宁有些害怕,她瑟缩在郑王的怀里,美丽的脸庞写满了惶恐和紧张。

    郑王正在看简牍,竹简的气息是好闻的,能够让人渐渐平静下来,而且那些字也一个比一个工整。

    攸宁不认得魏国的文字,仅能透过只言片语窥见些什么。

    往日她还有心情猜测,现今是紧张得连脚背都绷直了起来。

    郑王的手落在她绵软柔嫩的臀上,轻轻打了一下:“别动。”

    攸宁当即便偃旗息鼓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惹怒郑王。

    她太紧张,以至于那怪诞的羞赧都被略了过去。

    虞瑟的哀嚎声是那么悲戚,她声嘶力竭地恳求郑王的宽恕:“王上!求您看在祖父的份上,不要这样待臣女的阿弟!”

    怎么牵扯到了虞瑟的阿弟?

    攸宁垂着眸子,静下心神听了片刻,方才听出事情的原委。

    虞子昔年游历五国,曾任过三国的国相,而且门下弟子无数,是五国里都少有的巨子。

    直到现今,仍然有别国的宾客跋山涉水到应都,只为瞻仰虞子曾经居过的地方。

    赢孙当年愿意做攸宁的老师,倒也不全是为了攀附权贵,有一个原因就是借由攸宁搭上虞家的高枝。

    她是虞子的后代,赢孙教导了她,便相当于是将自己和虞子绑在了一起。

    虞子的声名太盛,所以虞家一直在郑国有着独到的地位。

    郑王这番简直是釜底抽薪,直接将虞瑟的阿弟送到魏国,美名其曰是宣扬虞子的学说,可那男孩才十三岁,能懂得什么?

    现今虞夫人病故,虞何已死,连虞子的嫡孙也被送走,虞家已经完全成了空壳。

    难怪虞瑟会这样慌乱!

    攸宁心中得意,恨不得就这样走出长青宫,站到虞瑟的跟前看她绝望的面容。

    可郑王的手突然落在了她的后腰。

    他声音很低,略微有些冷:“这是什么字?”

    郑王所指的是一个攸宁从未见过的字,尽管夹杂在句子的中央,却还是那样的陌生。

    魏国的文字承袭姬周,攸宁虽也是宗室的一份子,甚至还能算是近枝,但她自幼长在郑国,根本不懂这些。

    攸宁在赢孙面前也没有这样慌乱过。

    她心弦紧绷,磕磕绊绊地猜测道:“王上,是夔吗……”

    郑王看着她,冷冷地说道:“是忧字。”

    攸宁下意识地便想从郑王腿上下来,这是他昨日刚让她看过的,但她脑海中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惩诫过后,她的脸颊潮红,连眉眼都透着春意。

    攸宁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抄写字句,手臂撑得发麻,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东西抄完。

    这半晌的功夫郑王已经将虞瑟处理掉了。

    听着外面没了声响,攸宁还有些失落,郑王将她从地上抱起,直接带去了帷帐内。

    他像个食髓知味的人。

    攸宁眸光失神地看向承尘,禁不住地这样想。

    郑王做事认真,也不喜她常常分心,攸宁被迫仰起头看向他,因疼痛而泛起的眼泪瞬时就从脸庞滑落了下来。

    她哀哀地唤道:“王上……”

    郑王白昼时或许还有些温和,到了夜间时那满身的戾气又涌现了出来。

    攸宁死死地咬住牙关,才没让声音泄出来。

    郑王神色不怿,伸出手指捣弄进她的唇间,将她紧咬的牙关打开:“一定要咬着些什么吗?”

    攸宁疼得厉害,她竭力地克制住咬住郑王手指的欲念,慢慢地放松口腔。

    郑王的温情并不多,他离开后,她慢慢地坐起身,披着外衣去沐浴。

    攸宁将身子浸在水里,一点点地往下沉。

    闭眼的刹那,她看见很多人的头颅在她的面前滚动。

    厉公的,庶弟庶妹的,仆从们的,跟在她身边最久的那个奴仆的,虞何的,医官的,还有……季公的。

    他们一会儿是滚动的头颅,一会儿又变成甘美的蜜桃,不断地在攸宁的面前交替出现。

    她撑着膝从浴池中站起,膝上淤青层叠,仿佛永远没有消肿的一日。

    攸宁从来没有告诉过郑王,即便是她活得最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跪过。

    *

    十月底的时候,攸宁才算是真正除服。

    虞夫人病逝整整一年了。

    攸宁不知道这该算幸还是不幸,若是虞夫人现在还活着,虞家或许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又或者虞夫人也会像她一样……

    虞夫人的命不好,至少在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她是季公原本的未婚妻,在多年前就已经定下,可后来季公在婚期将至时悔婚,让她的脸面扫地。

    很多人说是因为季公风流,虞夫人生得不美。

    她的确不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个子很高,长相肃穆,颧骨也有些过高,闲言时也带着些命令的意味,不是那种会令男子喜爱的类型。

    虞夫人没有纠缠,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后来丈夫病死,季公又娶了她。

    他们婚姻不睦,而且生下晏宁后,她的身体就不太好了。

    虞夫人住在外面,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她不喜欢小孩子,无论是攸宁还是晏宁。

    但攸宁很思念她。

    “王上,我的孝期快要结束了。”攸宁摆弄着袖角的纹绣,声音低弱地说道。

    攸宁是想要好好服丧的,可季公总带着她给男子赏看,郑王更是将那道最后的底线给突破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后来转念一想,如果是虞夫人的话,应当会原谅她的。

    郑王抬起头,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想如何?”

    他是不肯给她好颜色的,声音也有些微沉:“立后之前,孤不允庶子降世。”

    攸宁原本想趁着这两日军务整顿顺利,寻个法子请郑王允她祭拜虞夫人,可他这话却直直地将一盆冷水浇到了她的头上。

    郑王这几日太宽和,她都快要忘记,她只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奴隶。

    还是那种极为卑贱的、以容色取人欢心的女奴。

    见不得光的。

    攸宁呆愣愣的,脸上甚至没能换上伪饰的笑容。

    她生了一张美丽的、灾祸般的脸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永远都能蛊惑人心。

    可此刻她的神情极是茫然,就像是陷入了牛角尖里一般。

    连日攸宁都有些古怪。

    郑王不喜欢她这样分心,后来是仲媪提醒,他才想起攸宁或许是有了别的心思。

    太异想天开了。

    她才及笄多久?

    纵然是渴望攀附,也应当是有限度的。

    入夜的时候,攸宁仍攥着那朵素白色的绢花,她睡在床榻的里侧,背对着他,像是睡了过去。

    她骨子里是个骄纵的女郎,但反抗他的手段实在低劣幼稚。

    郑王微微蹙眉,掰开攸宁的手指才发觉她真的睡着了,绢花垂落在榻上时,她泛着薄红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娘亲……”她梦呓着唤道。

    郑王神情微动。

    仲媪说得不对。攸宁或许是想母亲了。

    那个曾是他未婚妻的女人,似乎也是死在十月末,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可攸宁还记得。

    哪怕他灭了攸宁的满门,也不能改变她流淌着季公和那个女人血脉的事实。

    她是他们的女儿,体内流淌着最肮脏下贱的血。

    她甚至还在想念他们。

    有一种杀夺与破坏的冲动在叫嚣着,郑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攥紧了攸宁的颈骨。

    她眼神惶恐,像是受惊的小兽。

    “王上,王上……”她哭着唤他,声音细弱而柔媚。

    像是想要唤起他的人性。

    却更多地唤起了她并不想要见到的情绪。

    膝被分开的时候,攸宁的目光仍是茫然的,她真的不知道郑王又在发什么疯,她疼得厉害,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像是断了线的珠串。

    曾经被剑刃划开的大腿里侧又开始作痛,旧疤痕仿佛破裂了,有血在流出。

    *

    但最终攸宁的愿望还是实现了。

    虞夫人忌日那天,郑王带着她出去,当马车停在季公先祖的墓地时,攸宁被前所未有的惊喜所笼罩着。

    郑王坐在车驾内,神情冷淡,隐约带着戾气:“最多一刻钟。”

    攸宁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便小跑着奔向虞夫人的墓碑前。

    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脸。

    她哭着说道:“夫人,我很想您……”

    攸宁并不知道,在她哭泣的这一刻钟里,郑王一直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听她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坏话。

    她只知道,在她转过身的刹那,郑王的眼里便没有了半分情绪。

    剑刃紧贴在她的脖颈边。

    与之随时到来的,是那如同恶鬼缠身般的问话:“你是虞子的血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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