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攸宁单薄的后背抵在墓碑上,上面雕琢仔细的字纹磨得她的肩骨发疼。

    她紧抿着唇,吐出两个字:“不是。”

    “我不是虞子的血脉,王上。”攸宁的声音颤抖,“我不是虞夫人的女儿。”

    她可以忍受一切。

    但并不能忍受在这一切发生时有虞夫人的目光看着。

    颈侧的剑刃锋利,轻轻一颤就能划出血痕。

    攸宁像是不知道痛一样,急切地向郑王说道:“王上,除了在这里,哪里都行……”

    她眸里含着水光,作态虚伪,连眼泪都是假的。

    郑王神情冰冷,他抬起攸宁的下颌,轻声说道:“那你说说,你是谁的女儿?”

    她怎么知道?

    攸宁觉得有些崩溃,她要去哪里凭空寻一个女子,来做她的母亲?

    她紧紧地抓着衣襟,可郑王还是将之挑开了。

    郑国重丧葬,哪怕虞夫人和季公十余年来貌合神离,她的墓园依然被建设得无比华美。

    攸宁听不见寒风呼啸的声音,她仅能听得到眼泪在连续地往下坠的声音。

    身躯寻不到支撑点,指节也寻不到可以抓握的物什,只能无力地抚在墓碑上。

    她的脸颊滚烫,眼泪滚烫,可抵在大腿里侧的剑刃始终是冰冷的,娇嫩的腿根被磨出血痕,不断地往下淌血,疼痛尖锐到一种程度后,会变得麻木。

    “你不是虞夫人的女儿。”郑王的声音很冷,“她也不会愿意见到你。”

    他把攸宁抱起来,眸底满是晦暗的戾气。

    那口吻更是充斥对她的厌恶,仿佛她的存在是对虞夫人的玷污。

    攸宁没有言语,眼睛却一直疼得厉害,就好像有血要从眸子里流出来了一样。

    她抓着郑王的衣袖,手指紧了又松,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

    夜间的时候,攸宁掰着腿慢慢地给自己抹药。

    这是上次她让医官偷偷拿给她的,装在一个小瓷瓶里,他抬起手就能放到她的袖里。

    攸宁现今越来越能忍疼,但她还是怕疼的。

    楚国的使节即将到访,郑王近来有些忙碌,往往夜深时才会回来,因之她才能寻到空隙偷偷抹药。

    攸宁既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带她去墓园,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动怒。

    她甚至不知道郑王一直问她是不是虞子的血脉。

    攸宁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与郑王有关的事。

    她沾着药膏,在血痕上涂过浅浅的一层,淡淡的凉意抚慰痛处,药膏甚至还泛着甜桃的香气,但攸宁不敢涂多,生怕将这支小瓷瓶用完后就再没有了。

    在郑王的眼皮子底下寻一瓶药不容易。

    可不知怎地,那余下的半瓶药膏仿佛永远用不完。

    攸宁没有想太多,血痕狰狞,她倒吸着冷气抹药,腿也以一种别扭的姿态打开。

    珠帘颤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王回来了。

    攸宁紧忙把瓷瓶藏到了外衣的袖中,而后侧身躺倒了床榻上。

    殿中只留了一盏小灯,光影闪烁,映出一方静谧。

    夜色已深,郑王解下外衣,步履轻缓地走上前,他挑开帷帐,扫了眼攸宁夹着锦被的腿,而后伸手抚向她的额头。

    她不太会装睡,便做出还未睡熟的模样,揉了揉眼睛后便乖顺地跪直身子为郑王宽衣。

    嫩肉相磨时应当是很疼的,包括那柔膝也是,遍布青紫,即便是跪在床榻上也会作痛。

    郑王神情微怔,轻轻地握住了攸宁的手。

    心里有些奇异的念头。

    或许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做的恶事,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血脉。

    甚至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

    这个虚伪、时刻都在矫饰、且极其渴望攀附的女郎,或许在这件事上当真是无辜的。

    “还疼吗?”郑王放低声音,按住攸宁为他宽衣的手。

    攸宁瞳孔微缩,似是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遮掩不住什么,樱色缭绕,玉骨生香。

    许是因为白日的事,攸宁有些畏惧和拘束,就像只乞怜的狸奴。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楚楚可怜:“王上……”

    那双漂亮的、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写满了蛊惑与引诱。

    这不是渴望怜悯的姿态,这是想要顺着杆往上爬的欲迎还拒。

    郑王微微一顿,手指却已经抚上了攸宁的脸庞。

    不管她过去属于谁。

    现在她是属于他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柔丽的眉眼微垂,抬手解开攸宁后颈处的细细丝带。

    攸宁的指骨绷得紧紧的,指尖却始终是虚握着的,没有碰到掌心分毫。

    轻纱落到膝边,她垂下眼帘,将掌心的冷汗无声地抹在帕子上。

    郑王的情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往先白昼里发作过后,夜间他只会更折腾,今时他却出奇的温柔。

    但再温柔也不成。

    攸宁强忍着眼泪,心里纷杂的念头来回交织,一会儿想将郑王踹下去,一会儿想要爬开,哭腔无法抑制地流溢了出来。

    丝丝缕缕,透着的意蕴却全是痛苦。

    郑王按捺住情绪,声音微哑地说道:“难受吗?”

    攸宁不知道要怎么说,她将手搭在眼睛上,颤抖着拭去眼泪:“没、没有。”

    她每一次都快难受死了,他难道是现今才发觉吗?

    攸宁心里积着郁气,更加想要掉眼泪。

    可郑王忽然揉了揉她的眼睛。

    他的手指修长纤丽,就像是女子的柔荑,指尖冰凉,有些过分的软了。

    还没有人这样亲昵地给攸宁擦过眼泪,季公不宠爱她,弟妹们与她疏远,而奴仆们即便与她再亲近,也不敢这样僭越地为她擦拭眼泪。

    攸宁的脑中混乱,像是喝醉酒了似的。

    发晕。

    郑王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瓶药,如玉般的指节拈着深色的药丸,向他方才离开的地方探去。

    攸宁原本还晕乎乎的,一看是先前用过的药,瞬间便坐直了身子,她哭着扣住郑王的手腕:“王上,求您了,别用那个……”

    她的恳求失去分寸,显得有些出格。

    郑王偏过头,看向桌案,他凝视着那陷在花泥里的玉枝,终于是指节向上,按住了攸宁的腰身。

    最后那颗颗药丸还是被碾进了莹润的花泥里。

    长青宫里暖如深春,最适宜花朵的栽培,哪怕在寒冷的冬季,也会有翻瓣的牡丹尽数盛放。

    他都快忘了,这娇艳的牡丹前几日还是含苞的花骨朵。

    稚嫩的新花经不起摧折。

    即便用了药,攸宁还是很快就昏了过去。

    或许是白日吓到她了。

    郑王执着帕子,一点点擦净攸宁的脸庞,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浸出了惊人的香气,比那新绽的牡丹还要更为浓郁。

    因为有药物作祟,她总算没有痛苦地掉眼泪。

    可仍然有躁意萦绕在郑王的心头。

    又拨开攸宁的膝,看了看那些烙印般的痕迹,不悦的情绪方才渐渐收敛。

    *

    尽管有昨夜的莫名柔情,攸宁还是很紧张。

    她到底是触怒了郑王。

    正在攸宁担心郑王会不会继续惩诫她的时候,郑王忽然应允她离开长青宫了。

    她坐在软榻上,执着笔写字,听到这消息时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仲媪神色肃穆,严苛地说道:“只可到永碧宫。”

    长青宫才是郑国宫殿群的正殿,郑王少年时就居在这里,但厉公不喜欢这里,而是选了原本用以宴饮的永碧宫做主殿。

    攸宁被关了太多天,仅仅是被应允到永碧宫,她就极是欢悦,像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仲媪神情冷着,像是看不惯她这幅样子。

    但攸宁并不在乎,她更了衣物后,便带着面纱出去。

    郑王仿佛有病症似的,哪怕在奴仆们的跟前,也总是要让她带着面纱。

    她本来就被拘在长青宫,在他的严格管控下,能走动的范围更是只剩下内殿这方寸之间。

    攸宁早先就听闻永碧宫的奇特,奴仆们都扯不住她的衣袖,仅能看着她小跑着奔向宫室内。

    郑王不喜厉公的乌烟瘴气作风,将整个宫殿都重新整修了一遍。

    但最要紧的东西没变,就是宫室中央的那棵高大树木。

    永碧宫非常的高,而且前庭的中央是镂空的,栽种着一株极为高大的树木,名为长青木。

    它在春季开花,夏季结果,花朵是粉白色的,果子则是金灿灿的,像是新烧制而成的铜器。

    长青木是神木,相传是郑王的第一位君主青君妫筠所栽种。

    攸宁对永碧宫流连忘返,常常到入夜时才想到回去。

    年关将近,郑王忙于政务,刚巧无暇管顾她,于是她也便愈加放松。

    这个女郎仿佛有一种魔力,满宫的奴仆现今都愿意听从她,除却仲媪简直没人能再管得住她。

    攸宁悄悄又向那名医官要了些药。

    她是个爱美的女郎,总要在沐浴过后偷偷地涂药,想将身上的印子都消下去。

    可郑王总要给她添上新的。

    层层叠叠,仿佛越来越深的烙印。

    不是谁都能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保持完全清醒的。

    攸宁第一次去苍金台接晚归的郑王时,他是动了怒的,可第二次的时候,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攸宁将她能活动的地方成功扩展到了苍金台。

    这为他们怪诞又危险的关系添加了一层奇异的面纱。

    直到郑国大将毕顷发现攸宁的那一日。

    她浑身的血都在那一刻冷了下来,攸宁害怕地攀上郑王的脖颈,绝望地说道:“他看见了。”

    郑王将她抱起,声音很轻地说道:“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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