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一)

    春望山。

    扶澜背着小巧的牛皮包袱,匆匆走在从副峰通往主峰的鹅卵石小道上。

    刚入春不久,晨雾朦胧,林间绿意氤氲,石子两旁的梨树只枝桠上吐出零星的花苞,玉兰倒是开得葳蕤,一如冬雪,脚边的野草挂着露珠,一路沾湿了扶澜的裙角。

    风吹过,尚带寒凉,扶澜将有些滑落的包袱往上一带,吸了吸鼻子,嗅到清浅的草木气味。

    可这些,扶澜无意欣赏。

    春望山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召开了比试大会。

    第二件是春望山中最瞩目、最天赋异禀的翘楚弟子凌安,因为在比试大会之中无意震断了另一位弟子晏曦的臂骨,受了妙璇师尊处罚九十鞭。

    作为督促勉励弟子的比试,自然要求点到为止,但刀剑无眼,谁能保证比试的弟子一定不会受伤?

    况且凌安和晏曦都出自妙璇门下,修为皆极其强悍,强者过招,非死即伤,两人修为相较乃是凌安更胜一筹,凌安震断晏曦的手臂,也情有可原。

    对于修士来说,震断手臂,最多疗养一月便会恢复如初,更何况是晏曦技不如人才败给了凌安。

    不论如何,凌安并没有过错。

    可妙璇,却罚了他九十鞭子。

    春望山的九十鞭,完全能要了修为弱些的弟子的命!

    谁能想到,妙璇竟然能对自己的弟子下如此重刑!况且那人还是天之骄子般的凌安!

    有长老劝凌安向妙璇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能减轻点刑罚,但凌安却一字未语,兀自领了罚,九十鞭子一鞭没少。

    “你听说了吗?妙璇尊者罚了凌安师兄九十鞭子!凌安师兄晨时领罚,一直到子时方归,今早我路过刑台,那血迹都还没干,几乎如河一般!”

    “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妙璇尊者很是器重凌安师兄的……”

    消息传到扶澜耳中时,她不小心折断了精心侍养三年的药草。心脏仿佛被尖锐的刺扎入,细细密密的疼如荆棘将她缠绕。

    扶澜深吸几口气。

    随后飞奔回屋,收拾好医囊便往主峰走去。

    这大抵是凌安在俗世伤得最重的一次。

    凌安本是神界十二星宫之主,因为天道降下灾厄,入俗世渡劫。

    神界几乎无人不听说过凌安神君。

    他统御十二星宫,剑术堪称神界第一,与魔族征战从未有过败绩,容貌冠绝,琨玉秋霜,若玉山将倾,许多人爱慕、艳羡。

    凌安下凡渡劫,和扶澜这平庸无奇的小仙,本来毫无关系。

    这一切只是因为扶澜洒扫之时,不小心打碎了大殿之中供奉的神器。

    说来也怪,她一个灵力低微的小仙,如何能触碰到神器,甚至于将其打碎?

    扶澜自己也无法解释。

    神界的监察司反复审查过她的经脉,都毫无异样,最后刑名之神大手一挥,因她机遇不凡,遂让她和凌安一同入俗世,帮助凌安渡劫。

    ……

    在主峰标志的老槐树的遒劲粗壮的枝条映入眼帘之时,扶澜堪堪稳住心神,指尖捏紧了包袱。

    扶澜经过槐树,身上落下的阴影如水游动。

    葱翠欲滴的竹林掩着一湾清澈的溪涧,溪水之上有一座精致拱桥,走过拱桥,一间朴素木屋,便是凌安的住处。

    木扉是虚掩着的,在外面看不清其中光景,只见一片昏暗。

    扶澜在虚掩的门上叩了叩,方轻手轻脚走入其中。

    屋内布置简单——一张案几、一幅床榻、一盏屏风、几把木椅、墙边矗立着几层放书卷的竹架,墙角已经有皲裂。

    浓烈的血腥味扑过来。

    内里人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椅子却是隔空的,斜斜依靠着墙壁,似在休憩,听到扶澜的动静,眼睫颤了颤,半阖的眼方缓缓睁开。

    身着玄黑长袍,剑眉入鬓,凤眸狭长凌厉,一缕青丝垂落在薄唇边,容若冠玉,如圭如璋,只是面色惨白,在似秋霜的冷清之外,又多了分虚弱破碎之感。

    凌安眼底拂过一丝诧异,随后缓缓勾起薄唇,嗓音因伤而略带嘶哑:“你来了,有劳。”

    “这是我应当的。”扶澜稳住声线,在隆隆如雷的心跳之中,迅速将带来的包袱展开,小巧的包袱,却一应俱全,牛皮卷包裹着银针,桃木盒子里十几个药瓶,绷带用丝线捆起来。

    扶澜是春望山中少有的会医术的弟子,因而主峰若有弟子受伤,大都会请扶澜来医治。扶澜也不是白费力气,弟子们会付药钱,还有给扶澜的酬金。只不过扶澜本来就是仙子,在俗世也只是为了帮助凌安渡劫,得到的酬金大多都捐给山下的药坊了。

    “咔哒”一声,指节分明的手指将腰封解开,褪去上半身被血黏湿的衣裳,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身体,肌肤是冷白色,宽肩窄腰,腰部线条极具爆发力。

    受完刑之人,最需要的是修养,凌安连阖门都不曾,便倚靠墙壁,足可见其伤重。

    伤口纵横如蛛丝,皮肉炸裂,边缘呈现深褐色,最深的伤口可见骨,无一块好肉,整个背都如浸了血色。

    极其狰狞可怖。

    扶澜的心脏骤的缩紧,手脚麻利地取了溪水,挑出几个药瓶,扯出绷带,为凌安处理伤口。

    “你忍着些。”

    白芨金九粉能止血,是最好的皮肉伤药,但用起来也剧痛无比,据说有化骨之痛,曾经有弟子只涂了一点便哀嚎着晕了过去。

    凌安却是一声不吭,只垂在身侧的手上凸出几根青筋。

    扶澜一边包扎,一边心里发涩。

    命簿载,凌安作为凡人,一心爱慕师尊,却因爱而不得道心破碎,最终堕入魔道。

    堕魔是他的劫难,若是凌安堕魔,则此劫不渡,要被天道剥离神位,扶澜需要阻止他堕魔。

    可他既能因妙璇的一句话抗下九十鞭,便足以说明妙璇在他心中地位,又怎可轻易被她改变?

    最后一道绷带缠好,和她指尖一同落下的,还有眼角晶莹的泪。

    扶澜用手背飞快地抹去。

    感受到伤口已经处理好,凌安缓缓舒出一口气,披好衣裳转向扶澜,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好看深邃的锁骨。

    “凌安师兄,这是需口服的药,你每日早晚各用一次。”

    扶澜低着头望向自己的脚尖,她穿的是玉色的鞋,和凌安今日穿的靴子是同一种颜色。

    而后抬步往外走。

    “慢着。”凌安唤她。

    扶澜微怔,抬头见凌安凤眸弯起,眼里荡开春风般温和的笑意。

    她不解,他朝她招手:“你过来些。”

    扶澜以为他还有伤需要医治,便要搭他的腕诊脉,不料手刚一伸过去就被扣住,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拽着她往下,恰恰弯腰凑到凌安面前。

    那张画中人般的若桃李的面容近在眼前。

    他取块帕子,轻轻拭过她眼角。

    “怎么哭了?”

    帕子是丝绸制的,冰凉又柔软。

    药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飘入她的鼻腔,扶澜鼻子一酸,反而更想落泪。

    高挺的鼻梁、刀刻般的薄唇,凌安生的是凉薄的长相,笑起来却如三月春风,春风拂柳,柳梢落在池中水面,荡开圈圈涟漪,直荡进扶澜的心。

    “我、我没哭……”

    话一落毕,那眼角的泪就落了出来。

    凌安只是轻轻给她擦泪,温言道:“伤得是有些重,但我死不了。”一边将眼神落在案几角落的布袋,再移回她面上,“你怎么不收诊金就走了,看不起我?”

    扶澜潋滟着水光的眼眸拂过一丝慌乱,她怕极他误解,“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忘了。”

    她的长相算不上凌厉明艳,而有一种清秀姝丽之美,宛若清水芙蓉,杏眼圆圆睁着,眼角泛着胭脂色,像只受惊的瑟缩着将自己蜷起来的兔儿。

    凌安轻轻放开她。

    扶澜手腕上那股粗糙温热的感觉消失了。

    凌安看了眼帕子上洇湿的一小片,仍旧笑着:“扶澜小师妹,回去吧。”

    扶澜松了口气,一路捂着心口回副峰。

    脑海中浮现起百年前的画面。

    魔族侵犯,抓走了神界边陲一众小仙,扶澜赫然在内。

    魔族用漫无边际的黑暗术法遮蔽他们的眼,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恐惧会被无穷放大,身边偶尔传来仙人的惨叫声令人战栗恐惧至极。

    扶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窒息且长久的黑暗之中熬过来的了,只记得,眼前第一线光出现时,伴随着凌安神君若银龙的剑气。

    整个牢笼都被碾为齑粉,空中盘旋着一条若有若无的银龙虚影,威严磅礴,不可侵犯,在银龙之外,悬浮着一道白衣身影,如风中白莲,谪仙在他面前泰半都要自惭形秽,虚虚一抬腕,银龙便化为了长剑收入袖中。

    他笑着:“诸位,久等。”

    那是扶澜第一次见到凌安。

    只觉如梦似幻,此后春心萌动,兢兢业业修炼,只为了从神界边陲进入神界内围,盼着离他近一些。

    尽管从未听说过有仙子能够接近凌安。

    曾经有仙子试图诱惑凌安,第二日便被抽了仙骨,流放魑魅炼狱,没过一日就死了,据说死相尤其凄惨。

    凌安所执掌的十二星宫乃是神界第一战司,其间多有心思诡谲不服管教之人,但千百年来,这星宫之主的位置,凌安却坐得很稳。

    这般看来,凌安并不似他表面那般□□风。

    扶澜仍旧爱慕他,她灵力低微,于修行一道可谓九窍只通三窍,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扶澜终于在一次考核中获得了洒扫大殿的职位。

    虽然只是芝麻大点的职位,扶澜却很欣喜。

    只是她没想到,会因为洒扫大殿打碎神器,乃至于有今日。

    ……

    走过了石子路,扶澜仰头,寸碧遥岑,春山如黛。

    又一个春日到了。

    这是扶澜在俗世帮助凌安渡劫的第七年。

    也是扶澜将凌安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第一百零七年。

    距离命簿上凌安为了妙璇堕魔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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