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二)

    扶澜走之后,凌安面上的笑意淡下去,乃至于有几分不不近人情的冰冷,如一柄料峭冷剑,眉眼淡漠。

    他随手扔掉帕子。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凌安不喜那些一点小事就能激起眼泪的人,太软弱、太矫情。

    这个叫扶澜的副峰师妹,并不是第一次来了。

    凌安想起来那些流光溢彩的灵蝶。

    它们如落叶轻盈,打着旋儿飞到窗边,像极了忐忑不安的少女,而后踯躅不已,直到凌安抬起手,灵蝶才落在他冷白凸起的指节上。

    颤动着翅膀,上面的光华流转,斑斓得宛若天虹。

    凌安再抬起眼,就能见到躲在林间的她,怯怯探出脑袋,侧着身子,小手似是紧张,攥着袖摆。

    凌安应之一笑。

    那少女脸颊便染了层薄红,随后消失在林间。

    望着她背影远去,凌安手一翻,灵蝶扑簌簌地惊慌飞出去。

    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

    扶澜远远的便望见了倚靠在墙边的狄玉瑟。

    “扶澜你又去主峰了?”

    她今日穿着黑色劲装,腰间紧着皮扣,颇有几分英气,唇角下抿,有些不悦。

    “嗯……”扶澜支支吾吾开口,耳根泛上一点红意。

    在狄玉瑟的印象中,她这个叫做扶澜的小师妹,隔段时间便会往主峰跑。

    有时候是医治弟子,有时只是为了远远地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她回来时也是欣喜极的,就如讨到糖的孩子,眉眼间都能流转起光华。

    扶澜是约莫十四岁之时来到春望山的。

    平日里,在同样年岁的少女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与好奇、白日捉蝴蝶游街市、夜里打叶子牌时,扶澜大多数时间都在侍弄药圃里的草药。

    安静、默默无闻,也同样孤独。

    就像是她手下的药草,很少有人能注意到。

    只有从主峰回来,扶澜才会绽放出飞扬的神色。

    狄玉瑟并不喜扶澜如此——凌安到底有什么好的?爱慕他的女修士那么多,他又和谁走得近过?

    “你回来得正好,副峰的弟子伤了许多人,伤势严重,你赶紧去看看。”狄玉瑟面上有些焦躁。

    “怎么回事?”

    “妖魔最近猖狂,安乐城里的妖魔杀了许多人,弟子们前去诛杀,反而被伤。”

    在春望山,一般而言,剿灭妖魔的任务都是主峰和副峰协作完成,副峰先去探情形,若是在副峰弟子能力范围内,便不会请主峰出动。

    此次副峰弟子重伤而归,下一步便是主峰前去了。

    扶澜来到山中安顿伤员之处,血腥味很远便窜入鼻腔,白色凉棚之下,痛苦的呻.吟声不断。

    “这次的妖魔和往常不一样,战力更为强悍,手段也阴狠。”

    扶澜打开医囊开始忙碌起来,狄玉瑟在旁打下手,尽管如此,也还是到了日落时分方处理好伤残的修士。

    扶澜回住处,却在半路遇到了一个人。

    红衣似火,倚靠在玉兰树下,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晏曦微微眯着眼,一副风流懒散的模样,眉眼是近乎妖异的美,颇有几分魅惑之感。

    扶澜打算绕道。

    刚折出几步,后颈突然漫过一阵凉风。

    晏曦不知何时瞬行到她背后。

    “小师姐,怎么躲我?”这人的嗓音带着一丝甜腻,像是黏糊糊的蛛网。

    与凌安那清冷如玉珠的音色截然不同。

    扶澜其实是有些怕他的。

    “我和凌安师兄都伤了,小师姐却去探望他,不来探望我……”

    晏曦站在她面前,狐狸似的眯眼打量她,视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上梭巡。

    扶澜后退一步,“晏师弟,想必妙璇尊者已经医治过你了,也不需要我出手,天色不早,还请让开。”

    “可师弟我在这里等了小师姐半日呢,作为医者,师姐真是好狠的心……”晏曦喃喃道,就差没把断骨的手臂伸到她面前了。

    晏曦性情阴晴不定,并且尤其缠人。

    扶澜最后悔的便是在他重伤之时喂他喝过几碗水,覆过退烧的帕子。

    晏曦有时在药圃里赖着不走,有时扶澜晨起刚推开门就见他从树上落下,甚至于候在她的必经之路……

    扶澜再三表明那些不过是医者本分,晏曦却不听。

    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扶澜的大小行踪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简直令扶澜窒息。

    “小师姐是喜欢凌安么?”晏曦紧紧盯着她。

    扶澜眼睫一颤,随后视线有些飘忽,“晏师弟,你逾越了。”

    她的神色足以表明心思,晏曦的眼里逐渐笼上一层阴鸷,像是丛林最深处的毒蛇,森冷得可怕。

    原本比试大会上,凌安的剑气只是划破他的皮肉,他却刻意侧了身子,让剑气震断了他的臂骨。

    凌安受罚,很合他心意,但他和凌安同时受伤,扶澜去找凌安不来找他,就很令他不悦了。

    扶澜往旁边让,并不愿意多和他纠缠,“师弟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并无大碍,请回。”

    红衣少年冷笑一声,瞬间消失在夕阳之下。

    扶澜松了口气。

    最近的妖魔比往常都强悍,受伤的修士变多,扶澜也忙碌起来,偶尔得空,便去主峰探凌安的伤。

    这日天落了雨,扶澜执伞披着蒙蒙雨雾来到青竹居,门扉紧闭,内里人不在,扶澜便站在檐下等,裙摆渐渐湿润。

    她想过传信,又很快否决了。若是凌安此刻有要事,她岂不是打扰了他?

    扶澜候了两炷香时间,准备明日再来,刚走出几步,竹林间又出现一袭水蓝身影。

    他着水蓝的长袍,芝兰玉树,能将这烟雨山色都尽数压下去。

    凌安不曾撑伞,扶澜便急忙跑过去,泥沾湿了裙角,踮脚将伞移过凌安头顶。

    娇小纤细的人,撑的伞也不大,根本盖不住两个人。

    更何况是凌安这样身形颀长挺拔的男子。

    雨落在她额角,黏起几缕发丝。

    凌安先是微怔,很快便捏过扶澜的手腕,欠了身,将伞重新带回原处。

    “我有避雨的术法,小师妹仔细自己。”

    他开口,扶澜方觉察,他从雨中一路走来身上却分毫不湿。

    似他这等修士,怎么可能连雨都不避。

    她太慌张、担忧,方漏过了这些。

    转而低下头,转着伞柄,“凌安师兄的伤如何了?”

    料到此问,凌安不答反问:“师妹候了我多久?”

    扶澜抬头,他的眉梢有若有若无的笑意,她骤地心跳加速。

    “约莫……两炷香。”

    凌安淡淡颔首,旋即温声道:“我若说我伤好了,师妹是不是就要走?”

    扶澜抿了抿唇,如实应了个“是”。

    “原来我就值两炷香。”

    他垂眸看她,细而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玉珠,腮边一缕发丝凌乱,更衬得红唇鲜艳。

    是极其暧昧的距离、缱绻的话语。

    扶澜慌乱了神,他面上的笑意有些淡,却并不是恼怒了。

    难道她要走,让他不悦了?早知道她就在此处多等些时间了,至少他回来时,看到的不是她要走的情形。

    “不是的……”她企图解释,又被凌安打断,“进来坐坐吧。”

    扶澜甫一站在门口,凌安就用术法弄干了她身上的潮湿,随后沏了茶,丝丝缕缕的雾气伴随着茶香升腾而起。

    方才急急忙忙跑过去,扶澜的鬓角斜出一缕发丝。

    凌安看在眼里,问:“师妹是喜欢海棠还是迎春?”

    扶澜眨眨眼,摒了瞬呼吸,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凌安看她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微微蹙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师妹觉得,海棠和迎春孰更好看?”

    “海棠。”扶澜捏着袖子道,眼底里溢出点点期待的光彩。

    话一落毕,屋中人消失。

    在茶水咕噜噜和春雨淅沥沥的声音之中,扶澜等了片刻。

    凌安再回来时,手中一朵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

    他掸落上面晶莹发亮的雨珠,将海棠花轻轻斜插在扶澜鬓边,恰巧遮住她凌乱的发丝。

    扶澜嗅到了花的清香和凌安身上那股清幽的梅香。

    他的伤确实好了,就算没好,也到了不必上药的程度了。

    他的手从她鬓边落下,略过耳朵,扶澜感觉到耳垂一痒。

    随后耳根开始发烫。

    茶水煮好了,凌安取了盏茶,用术法弄温后方递到扶澜手上。

    扶澜轻轻抿一口,是她素来喜欢的偏甘甜的口味。

    扶澜眼眶忽然有些发涩。

    她来到俗世帮助凌安渡劫,神界之人将她化成少女的模样,进入春望山拜方丹丘为师时年十四,彼时凌安年十五,恰是少年之时。

    扶澜至今仍记得,他们在俗世的第一次见面。

    她要通过考核才能拜方丹丘为师,作为灵力低微的小仙子,拿得出手的只有医术。

    她不仅能医人,也能医兽。

    那日春望山有只奄奄一息将死的鹿,扶澜仔细地用草药涂抹它的伤口,伤口是锋利的剑留下的,划得利落且深。

    既动杀心,为何又留了这鹿一口鼻息,扶澜想不明白。

    扶澜撕着草药,树上却落下一个少年,冷声问:“你做什么?”

    雪白的靴,素白的衣摆,玉白的腰带,冷白的肌肤,恰似寒山一捧雪,一双凤眼凌厉地盯着她。

    纵然在心中隐秘的角落里描摹了千百遍他的容貌,此时如此近距离见到凌安,扶澜还是不由得停止了呼吸,手上动作一滞,药粉洒在了裙摆上。

    凌安眉梢微折。

    “问你话你就答。”

    “……我在给它治伤,它还有救,你既然不杀它,那必是不想它死。”

    凌安见她神情笃定,反而轻轻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如此,看它挣扎而死?”

    扶澜眼中果然掠过几分惊骇,随后坚定道:“不,你不会。”

    你在神界,是救我于无边黑暗的十二星宫之主;你在俗世,是斩杀妖魔的修士。

    你不会的。

    凌安微嗤一声,似在不屑嘲讽,随后消失。

    “在想什么?”

    清冷的嗓音将扶澜唤回神。

    扶澜抬起头,凌安正打量着她,神色自如,并未有什么担忧之意。

    茶已饮尽了。

    “唔,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扶澜小心觑他。

    但凌安对她在想什么并不感兴趣,也不追问,抬眸望着窗外,眼眸中倒映着山色。

    “雨停了。”

    她该走了。

    扶澜敏锐地觉察出他语气中的一抹冷恹,连连道了几声打搅便兀自出了门。

    心里既喜又悲。凌安肯接她进屋已经很好了,能和凌安相处这么久也很好了,只是……她分明是来探凌安的伤的,为何要如此狼狈地离去?

    凌安静静闭上眼,揉了揉额角。

    方才他见过妙璇了。

    安乐城的祸端至今未能平息,他和晏曦都伤好不久,师尊却没让晏曦去,让他去。

    ……

    扶澜夜间梳洗的时候,恋恋不舍摘下海棠花,对着铜镜照了照,突然发现耳坠少了一只。

    她的脸悄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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