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与反养成

    “我想和立花小姐单独聊聊,麻烦诸位了。”萩原研二松了松袖口的扣子,笑着冲春组演员们摆了摆手,关上了立花泉的房门。

    转过身来,他那副温润缱绻的笑容立刻败下去,语气紧张地问她:“你的腿怎么样了?”

    立花泉困倦地眯着眼睛:“断了。”

    “复健没有效果吗?”

    “你猜。”

    “为什么不留在亚特兰蒂斯养伤?”

    “因为森中不让我留,”她睁开眼睛,冰冷的视线落在萩原研二身上,“现在我对亚特兰蒂斯来讲,是明晃晃的弱点和明晃晃的疤。”

    “森中……”萩原研二想说些什么,却想起这几天和森中明青唇枪舌剑、疲惫不堪的诸伏景光,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你多久没回亚特兰蒂斯了?”

    “春三月。”

    诸伏景光是三月底才找到森中明青的,和立花泉打了个完美的擦肩,所以他们俩这会儿搞不好都不知道彼此的近况——森中明青对诸伏景光瞒着反舌鸟的下落,对反舌鸟瞒着亚特兰蒂斯在和诸伏景光合作的消息。

    萩原研二试探着问立花泉:“你不想回亚特兰蒂斯了吗?”

    “都说了,森中不让我回去。”立花泉神色恹恹地揉着腿,“听森中说公安和诸伏景光到处在找我,我暂时还不想去坐牢。”

    ……哪里会让她坐牢,萩原研二心想,森中明青果然隐瞒了已经和诸伏景光合作的消息,他是在两头骗。

    “那你现在在天鹅绒町,打算做什么?”萩原研二把她从轮椅上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到一边的床上,“腿很疼吗?”

    “不干什么,你的手机给我。”立花泉轻车熟路地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塞到随便哪个抽屉里,“别想着联系你兄弟,我要坐牢了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萩原研二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放下她后给她倒了杯水:“你的药在哪?”

    “还不能吃,有依赖性。”立花泉往被子里缩了缩,单薄的眼皮撑不住困意,疲惫地往下垂,“我知道你不觉得我坐牢有什么,但你总得为诸伏景光想想。”

    “现在我还找不到人,所以公安能和亚特兰蒂斯相安无事,我要是真的出现了,森中会不会为了我,和一心想把我带走坐牢的诸伏景光拼个两败俱伤?

    “我虽然只是前任反舌鸟,但现在森中已经找不到下一个反舌鸟了,所以本质不改——诸伏景光要是想带我走,他是想要亚特兰蒂斯的命。”

    这话说的不差,萩原研二心想,虽然诸伏景光不会把人带去坐牢,但他肯定是要把反舌鸟带走的,现下这个情况,断腿的反舌鸟留在亚特兰蒂斯完蛋、但暴露身份去公安那边更完蛋,披张假皮实在是个旁逸斜出的办法,但还真是最好用的。

    更何况诸伏景光现在的状态……亚特兰蒂斯没有祭出反舌鸟这个杀招,已经让诸伏景光节节败退处处退让,反舌鸟要是真的出现了,还是这个模样出现——诸伏景光现在能做出什么来,他都不敢想。

    “想清楚了吗?”立花泉含混地问他,“我没让你去骗诸伏景光,只是不让你主动和他说,真要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你可以把我丢出去。”

    “我什么时候把你丢出去过,”萩原研二揉了揉太阳穴,“你剧团里的演员来找我的时候,说你精神状态不好。”

    “我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能好?”立花泉冷笑了一声,“我要是现在每天乐得和开花了一样,那才是不正常。”

    萩原研二深呼吸一下,不想和她吵架,于是换了话题:“你把我手机拿了,我怎么回亚特兰蒂斯?”

    “在这住几天,等森中说你可以回去了再回去。”立花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快走,我要睡觉。”

    “你睡觉什么时候还避着我?”萩原研二摸了一把她的脑袋,没发烧。“你之前哪一次不是当着我的面睡得四仰八叉的。”

    “男女有别,你快滚。”立花泉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说。

    “你现在知道男女有别,早干什么去了?”萩原研二笑得止不住,“你做植物人的那两年,整个亚特兰蒂斯只有我有空照顾你,现在才让我滚,迟了可不止一点点。”

    “不迟,快滚,我好困。”立花泉困得要命,说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萩原研二没来之前她是睡不着的,但这五年实在是养成了肌肉记忆养成了习惯,见到萩原研二就像见到了一个人形的催眠枕。

    “我从你十六岁就认识你。”萩原研二在她半梦半醒的时候说,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所以我要是还能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叫变态。”

    立花泉眼睛已经闭上了,说话不过脑子:“变态,快滚。”

    快睡着的时候,她才听见萩原研二低低的笑了一下,好像一个惨淡又颓唐的回答。

    茅崎至真的遵守承诺带着学生们和萩原研二去吃了烤肉,还记得给立花泉打包一份清粥。

    他们吃饭的时候简直闪闪发光,真澄、茅崎至、希特隆、萩原研二各有各的俊秀,咲也元气可爱,皆木缀乍一看最不起眼,但五官也端正干净又耐看,这一桌从画风来讲就和其他人有壁似的。

    于是从点菜开始不停地被搭讪,茅崎至应付得风度完美,非常“成年人”;希特隆眼睛一眨开始装傻:“不好意思我听不懂日语捏”;真澄最不耐烦,没两句就开始“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萩原研二有点吃惊:“真澄君还是高中生吧?这么早就有未婚妻了吗?”

    “是监督,”真澄肯定地说,“我对监督一见钟情,监督以后一定会答应我的求婚。”

    “……但是,”萩原研二慢吞吞地说,“监督她没有喜欢的人吗?或许有别的人……”

    “无所谓。”真澄撕开饮料的拉环,“监督还没有结婚,我可以公平竞争。”

    “这样。”萩原研二笑着眨了眨眼睛,“真澄君很勇敢啊。”

    真澄的眼睛里映着一跳一跳的炉火:“为了监督,我什么都可以做,我要永远追随监督。”

    “又来了。”皆木缀吐槽道,“真澄的痴汉发言。”

    希特隆笑着,貌似无意地瞟了萩原研二两眼。

    深夜一点,立花泉房间的隔壁,萩原研二猛然惊醒。

    胸膛里好像有一团抓心挠肝的火,不断有警告声随着骨传导钻进他耳朵里,他知道这是亚特兰蒂斯的警告,那个装在他第四节肋骨上的终端,超过八小时离开亚特兰蒂斯无人授权就会不停地催促他。

    要命,这个东西几年没响,他都忘了。

    不过原本也是因为他常驻亚特兰蒂斯,并且并不属于机动组,很少有长时间外出——现在怎么办?这东西吵得他没法开车,现在这个时间也不见得还有公共交通。

    他起身吞了一大杯水,披着外套走到立花泉的房门前,像立花泉曾经做过的动作一样,把老化的锁芯往上一顶,然后轻轻松松地拧开了房门。

    进入房间后他转身把房门关上,轻轻把立花泉摇醒:“醒一醒……我身上的终端……”

    立花泉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权限。”

    “先试一试。”

    立花泉打着哈欠用一只手稍微支撑起身体,从床头柜里摸出手机:“好久没激活了……你靠我近一点,太远了感应不到。”

    萩原研二闻言,只好将上半身撑在立花泉的床上,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终端于一声长响后停止了警报。

    “你又干什么了?”立花泉清醒了一点,她表情复杂地看着萩原研二,“这个终端不是早几年就作废了吗?”

    萩原研二抿着嘴,不敢看她。

    “让我猜一猜,”立花泉忽的笑了笑,一把把萩原研二扯着衣领掼到床上,“应该就是最近,你见到了诸伏景光,并且想把亚特兰蒂斯的秘密告诉他,结果森中是有意钓鱼,你被他当场抓住。”

    “……是。”

    他们俩现在的姿势暧昧得要死,立花泉腰部以下不能施力,因此她几乎是趴在萩原研二身上,但双手紧紧掐着萩原研二的脖颈,恨不得把他掐死。

    她眼睛里红血丝涨得厉害:“亚特兰蒂斯没有亏欠过你们。”

    萩原研二不敢挣扎,怕引来别人也怕刺激得立花泉更发疯,只能小力地抓着立花泉的手。

    直到立花泉忽然撤去力气——她的腿伤有心因性的部分,情绪起伏越大越是痛苦不堪,现在双腿已经疼得像是被塞进绞肉机里缓慢又无法逃离地绞烂了。

    她额头上疼出的汗一滴滴往下砸,狼狈地伸手去够自己的伤疤,被萩原研二一把按住手:“你这里有药油吗?”

    立花泉咬牙切齿地说:“没有。”

    萩原研二翻身下床,在立花泉的桌前随便拿了一瓶护肤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回来憋着一口气把立花泉的睡裙往上撩:“对不起。”

    从掌心接触到立花泉大腿上那块比成年男性手掌还大的伤疤时开始,立花泉一口咬在他侧颈。

    那里鲜活跳动,是颈动脉。

    萩原研二当初是被椹田一朗抢回来的——椹田一朗也不想,这些年来他好不容易在森中要命的鞭挞下考上警校进入爆处组,眼看着做完这个任务就要升职加薪,被提拔进入公安和降谷零同期训练,最后进入黑衣组织成为“反舌鸟”。

    算盘打得很好,但顶不住老天爷邪魅一笑。那个排爆任务不知道怎么就出了差错,椹田一朗被炸得差点偏瘫,原本只是来观摩的入江红子和立花泉火急火燎地善后,把人从废墟里拖出来的时候被萩原研二逮了个正着。

    立花泉眼一闭心一横,给萩原研二来了一下,让他和椹田一朗一起住进了加护病房。

    后来治疗的时候森中明青把亚特兰蒂斯所有能用上的科研成果全用上了,椹田一朗打了几打强心剂吊命,人救回来了,后遗症也落下了。

    那个时候没人有精力处理萩原研二,只能靠立花泉天天溜进医院给人灌强效安眠药,醒一回就灌一回。医院当然没看过这种症状——没什么体表伤但就是醒不了,于是给人转移进了ICU,立花泉被挡在门外哽了好久,觉得亚特兰蒂斯大概是气数已尽。

    但好在那个时候椹田一朗终于醒了,和森中单独聊了好久,当夜他拄着拐让立花泉给他放风,和入江红子一起把萩原研二从ICU里绑了回来。

    森中打通关系,用两具无名遗体替代了医院里的椹田一朗和萩原研二,把当时还在读高中的立花泉提上了前线,以“反舌鸟”的待遇加强训练。

    工藤新一高中当立本警察的救世主,亚特兰蒂斯虽然没有battle的意思,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把同为高中生的立花泉推上去,因为椹田一朗一出事,亚特兰蒂斯的机动组真的是青黄不接……直接点说就是死得死伤的伤,快没人了。

    立花泉十二三岁就在那不勒斯和椹田一朗混,从小也是作为“反舌鸟预备役”培养,接受起来完全没有心理障碍,就是深更半夜有点睡不着,想悄悄摸到椹田一朗在亚特兰蒂斯疗养区的病房和他聊聊天,结果听见他和森中明青说话。

    椹田一朗和萩原研二同龄,那个时候都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立花泉从来没听他哭得那么……

    那么……难过。

    嚎啕大哭,她都听不清椹田一朗是在哭谁,是哭二十出头留下后遗症这辈子寿命打五折的自己,还是十来岁就得当前锋,寿命估计打二八折的她。

    她当时提溜着一瓶碳酸饮料转身去找萩原研二,比起其他人来她倒是没有那么恨屋及乌,只是有点茫然,情绪找不到宣泄的出处,想找人聊聊天。

    萩原研二还记得这个给了自己一闷棍的小姑娘——他被绑来亚特兰蒂斯之后三天两头朝外跑,乌漆嘛黑的通风管道都爬过几回,逼得森中明青没办法,那个时候亚特兰蒂斯大部队又还在那不勒斯,他只好做了个排班表,安排人每天和萩原研二一起睡觉。

    萩原研二和立花泉有点相顾无言,立花泉索性和今晚排班的换了个班,到走廊前森中专门给她和红子放的自助饮料机里又买了瓶碳酸饮料递给他,一起喝。

    立花泉喝到一半,捏了捏瓶子问他:“你和一朗关系很好吗?”

    萩原研二警惕地回答:“还算不错,正常的同期同事关系。”

    “一朗之前回来的时候说和你关系搞的挺好的。”立花泉想了一下,又问,“那你现在怪他吗?生他气吗?”

    “相较于生气,我更想知道你们抓我来的理由。”

    “这个不好说。”立花泉挠了挠头发,“直接原因就是我们去救一朗的时候被你看到了。”

    “你们?你和另一个女孩是什么身份?”

    “学生啊。”立花泉那天难得去上了学,所以还穿着校服,懵懵地回答他,“这不是很明显吗?”

    立花泉那个时候和椹田一朗混的时间太长了,思维跳脱得森中明青都跟不上,萩原研二顿了一下,才接着问:“这里是哪里?”

    “Atlantis.”

    “为什么你们不能被我看见?”

    “因为不好解释。”立花泉慢吞吞地说,亚特兰蒂斯一半来路匪夷所思一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哪里是可以说的。

    “那我再换个问法,”萩原研二不屈不挠,“你们……”

    “我其实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并不会有问必答。”立花泉揉了揉眼睛,“一朗以后永远都得吃药,再也当不了警察了,你知道吗?”

    “……抱歉。”

    “我们其实也没想做什么,没想当英雄,也更不想坐牢。”立花泉一字一顿地慢慢说,边说边想——

    这些年来,亚特兰蒂斯的飞机只要是飞往那个方向,起飞就立刻坠毁;轮船驶向那个方向,启航就立刻沉没,不止一代人前赴后继地尝试过,最终有人在亚特兰蒂斯终端的底层代码里发现了一行注释:(86 73 67 84 79 82 89)。

    VICTORY.

    赶鸭子上架,烦得要死。然而不会上也得上。

    因为不止一代人。

    “你就当,”立花泉的声音轻飘飘的,“你就当我们是来梦游的吧,等你们梦醒了,我们就走了。”

    萩原研二发现跑不出去,消停得倒也快,不过据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椹田一朗来照看他的那一天,两人相顾无言24小时。

    椹田一朗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月,接到森中明青任务调查立花泉背景故事,于是开始天鹅绒町和亚特兰蒂斯两头奔波,森中明青要重新布置棋局,睡得一天比一天少,立花泉和入江红子则天天在训练场挨打。

    从森中明青的长辈带孩子到椹田一朗的混账带孩子,最后变成立花泉孩子带孩子——入江红子比她还小两岁。

    科研部还在那不勒斯没迁过来,机动组折损得七七八八,其他部门不在亚特兰蒂斯常驻,两个学生彻底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们那个时候训练得也晚,半夜一二点鼻青脸肿地从训练场回来,蹲在自助贩售机前撬饮料,因为森中给她们规定了份额,一月只能喝两瓶。

    萩原研二的豪华套房就在自助贩售机后面,萩原研二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和她们搭把手一起撬,事后分一杯羹。

    那个年龄都在长个子,立花泉尤其,个子长得突飞猛进,身上的肉也唰唰掉,精神状态每天都是:理智-99,唯一能休息的时候就是去看萩原研二的时候。

    那一天不用训练,用手铐把自己和萩原研二铐一起,能睡一天。

    因为人还少,所以排到她俩看萩原研二的频率也高,久而久之萩原研二也就习惯了这俩小姑娘见到他就拿出手铐开始闭眼。

    立花泉更过分点,见面拉着他就铐上手铐往床奔,还是他的床。

    也不好说什么,他有个姐姐,对女孩子的态度本来就好,再加上小姑娘来看他的时候天天身上带伤,不是嘴角破一块就是鼻梁贴个创可贴,眼睛下面靠颧骨的一块永远是裂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更何况俩小姑娘还会请他喝碳酸饮料。

    吃人嘴短,所以没几天他就在房间里备了个药箱,等小孩睡着了悄悄给她们处理伤口——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总不能这么小就破相了吧。

    立花泉看他像人形催眠枕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她睡着了谁偷偷摸摸接近她都是被她来一拳,只有萩原研二不会。

    大概是习惯使然。

    那年元旦科研组终于带着全副身家迁来了东京,赶上暴雪,原本立花泉一边看萩原研二一边做题,做到一半被椹田一朗捞去抢救设备,回来的时候全身都被雪打湿,不过她那个时候年轻火力壮,洗了把澡换了睡衣就去睡觉,萩原研二趁她睡熟去掰她的手,那上面坑坑洼洼血次呼啦,全是冻裂的口子。

    双氧水碰到血不停冒泡,立花泉睡得眼皮都不动一下,萩原研二擦了半小时才擦完,叹了口气。

    半夜两点多了,还是没有一点过年的样子,立花泉今天一整天连口热的都没吃上。

    亚特兰蒂斯这个日子……就是很过不下去的氛围。

    萩原研二想了半天,翻了翻冰箱——他这个豪华套间是有冰箱的,还是双开门冰箱,里面该有的都有,但毕竟是统一采买,大头全是速食。

    而且也不怎么会做。

    那就煲汤,煲汤总会,洗干净一锅煮了,不好吃放咖喱放味噌放美乃滋,逮什么放什么,总有一口能吃的。

    他那个时候站在锅边还没想好磕什么料进去,听见房间里立花泉忽然开始叫唤。

    萩原研二把锅铲一扔,毕竟立花泉刚出完任务回来,万一是带了什么隐伤怎么办,到卧室一看立花泉抱着小腿疼得在床上打滚。

    她人其实还没醒,叫得迷迷糊糊恍恍惚惚的,语言系统相当紊乱,毕竟这些年少说修了四门语言,喊一个“痛”能有七八十种说法。

    萩原研二稳住她问她怎么了,结果日语问意语答,再问一遍换了英语,英语勉强能听懂——小腿抽筋了。

    萩原研二哭笑不得地揉着她小腿给她抻筋,心想小孩长太快了就是这点不好,容易抽筋。揉差不多了问立花泉还疼吗?立花泉哼哼唧唧地说骨头疼,全身哪都疼,哼唧得烦烦躁躁又委屈巴巴。

    ……对了,长太快了还有另一点不好,生长痛。

    一般小孩3-12岁长太快了就会生长痛,但也有青春期二次发育导致生长痛的情况,骨头长得太快拉到了肌肉、或者缺钙导致骨头疼之类。出现生长痛一般多是在膝盖、小腿、腹股沟,都是不会特别疼但是就感觉一口气上不来的疼法。

    萩原研二回忆了一下立花泉的作息和生活习惯,觉得她肯定缺钙。

    立花泉又痛又想睡觉,烦得要死,在床上滚来滚去,萩原研二把人按住,从药箱里拿了瓶药油,倒在手上搓热帮她按膝盖。

    结果这个蹬鼻子上脸的东西说手也疼,手也要按。按了半天,萩原研二也困了,他靠坐在自己的床边,立花泉睡在他的床上,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贴到了一起。

    暴雪,当然冷,活着的人谁不渴望热源。

    两个人一起睡到早上五六点,立花泉的生物钟响了,她一动连带着把贴得太近的萩原研二弄醒。

    一大一小都懵了一会。

    萩原研二还是满手的药油,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强装镇定,温温柔柔地问她还痛吗。

    擅长联谊是一回事,问题是这会儿立花泉十七岁生日都没过,还在他眼前穿过高中校服,他要心里动点不该动的念头都想喊松田阵平抓自己去坐牢。

    立花泉没回答,但她主要在想萩原研二真好看。在亚特兰蒂斯的这段时间他没法出去剪头发,本来就长的头发披过了肩,柔顺地贴着锁骨垂下来。

    萩原研二把手上药油擦干净,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现在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立花泉点了点头。

    萩原研二舒了口气,刚想翻身下床处理自己,就被立花泉按着腰、一把抱住。

    立花泉的脸埋在被子里也埋在他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都在颤抖。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就是想哭一哭。

    哭二十出头留下后遗症这辈子寿命打五折的椹田一朗;也哭十来岁就得当前锋,寿命估计打二八折的她。

    那天立花泉还是喝上了萩原研二炖的汤,就是糊的像锅粥。

    有了那一哭的情分,整个亚特兰蒂斯都好说话多了。立花泉彻底清醒之后当着他的面给他开了不少权限,从那以后他凭着瞳纹认证就能去亚特兰蒂斯很多的地方,包括训练场——森中明青甚至问他能不能和立花泉、入江红子一起练一练。

    对于机动组的大部分人来讲这俩都是自家孩子,打起来多少有点下不去手。

    趁着假期还没过去,立花泉拖着萩原研二带她去逛街,她个子长高的速度太快了,好些裤子和袖子都短出一截,她关系近的人又都忙得很,她就打起了萩原研二的主意。

    萩原研二在研究排骨汤的熬法,听见立花泉问他要不要出去逛街,眼皮狠狠颤了颤。

    终于有了,逃出去的机会。

    银座的潮牌店。

    立花泉不至于出来都还给他铐着手铐,但却也一直老实巴交的和他牵着手,他看过立花泉训练,扪心自问他的□□强悍程度和这个未成年小姑娘确实没法比,跑起来也绝对跑不过,所以挣开手直接往外跑显然不现实,只有趁着她挑衣服……

    立花泉左看看右看看,她没什么喜好,亚特兰蒂斯的制服也确实美观又实用,她只需要找几套过渡的衣服,等科研部把她的下一套制服做出来。

    萩原研二也认认真真开始逛这些店,他贴心地问立花泉:“你平时出任务,是不是穿黑色会方便一点。”

    立花泉点了点头,萩原研二带她走进white&stussy,指着橱窗里的当季新品问她:“试试这件怎么样?”

    那是一件兔耳朵巨大的黑色工装卫衣。

    立花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拿着衣服一路牵他到试衣间门口,才开口:“你别乱跑啊。”

    萩原研二笑着说好。

    他支起耳朵听立花泉进去之后的动静,听见衣料轻微的摩擦声,脱掉外套、脱掉毛衣、脱掉背心……跑!

    哪里人流多他就跑去哪里,他知道这样的节日街上一定有巡逻的警察,只要找到警察、然后告诉他们……

    他跑得肺都要炸了,天地可鉴,他在警校时也并不是耐力跑选手,相对于四肢发达的那一类他更偏向技术型,所以后来才会去爆处组。

    立花泉大概跟丢了他,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找到,他跑向路边停着的巡逻车,车后坐正坐着一名当值的年轻警察。他拉开车门,在年轻警察诧异的目光下爬上来,然后将车门“嘭”一声关上。

    “我是萩原研二,东京警视厅警备部机动队□□处理班成员,目前正在被某极端组织追杀,请立刻送我到东京警视厅!”萩原研二喘着粗气。

    “极端组织?”对方大吃一惊,“什么组织?□□吗?”

    “不……具体情况请容我去警视厅后再说明!请马上开车,对方要追上来了!”

    “但……但是,请出示身份证明!那……那个……”对方大概是老警察带着的新人,在师父不在的情况下处理突发情况的能力一塌糊涂。

    萩原研二不由得着急:“请立刻开车!这个组织里的每一个成员都穷凶极恶!”

    “……”

    对方慌张的情绪忽然停了下来,变成了衣服毫无表情的模样,“穷凶极恶。”

    萩原研二在那一刻心理压力大到了极点,心脏简直要跳出体外,他下意识地推开车门想逃出去,却发现整辆车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反锁了。

    年轻警察低头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从侧颈开始掀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面,是立花泉不喜不怒的脸。

    立花泉大概还是想笑的,她像猫儿一样翘起一点嘴角,故作轻松地问他:“亚特兰蒂斯有那么可怕吗?”

    萩原研二如鲠在喉,无法回答。立花泉眨了眨眼睛,爬去前座,那里放着一个纸袋。

    她在前座换好衣服,又爬到后座来,伸开双手向萩原研二展示:“好看吗?”

    萩原研二抬头——是那件兔耳朵巨大的黑色工装卫衣。

    立花泉穿着那件其实对现在气温来说还有点薄的卫衣,蹭到他眼前,递给他一杯温水:“说不出来也无所谓,我知道你大概是随便挑的……但其实我还挺喜欢。”

    “把水喝掉吧。”

    那杯水里放了安眠药,萩原研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病号服——那是一个微创手术,将一小枚信号发射终端连在他肋骨第四节,平常没有任何表现,但在他离开亚特兰蒂斯时,就需要有人每二十分钟进行一次授权,否则警报声会从骨传导开始,敲乱他的整个神经系统。

    再也没有信任。

    立花泉搬了一张行军床,靠在他床边,她就睡着那上面,大概没有睡很久,眼睛下面全是淤青。

    此后一切照旧,他仍然照顾没长大成人的两个小姑娘,立花泉仍然毫无芥蒂地在他面前睡死过去,然而这都是表面上。

    那些不信任,就像玻璃上的裂痕,明晃晃。

    后来立花泉独自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等萩原研二再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变了模样,变得轻佻又恶劣,像传统故事里的老式反派。

    那天立花泉特意来找他,穿着终于合时宜了的那件黑色兔耳朵卫衣,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递给他一瓶碳酸饮料,眼睛亮得像发光。

    她原本就在这个闪闪发光的年纪。

    他忽然很遗憾很遗憾,立花泉和入江红子的年龄都太小,走过的路又太长,她们这种卓绝的天赋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走在正义的背面。

    “其实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立花泉咬着吸管,笑着对他说,“要是我们能稍微信任一点就好了,我其实……很喜欢你的,红子也是。”

    他心平气和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所以,你为什么不能走去另一个方向?”

    “因为这个方向有森中他们。”立花泉说,“不择手段是过程,尘埃落定才是结局。我们其实都只想要尘埃落定。”

    萩原研二问她:“你们的尘埃落定要以民众的死亡为代价吗?”

    “……或许以亚特兰蒂斯的死亡为代价。”

    萩原研二深吸一口气:“死亡不可逆转,没有后悔,落到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

    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他近乎口不择言:“东京都常住人口约一千三百万,这一千三百万人本来应该是我保护的对象,他们每一个相较于你们来说都是无辜的,你们所有的牺牲对他们来说都不公平!”

    他难得和人红眼,此刻眼里全是血丝:“那群罪犯教不会你,我来教你。”

    立花泉一拳揍上他的脸,他捂着被砸破的嘴角向后退了两步,立花泉逼近到他眼前,揪着他的衣领:“我是罪犯、森中是罪犯、红子是罪犯,椹田一朗呢?他也是罪犯吗?

    “他是你的同事,他也在保护这一千三百万人,他原本有机会永远在阳光底下做警察。”

    “他——”萩原研二哽住喉咙。

    这是亚特兰蒂斯和其他所以极端组织不一样的地方,椹田一朗不是卧底,他真的为了救人差点把自己交代出去,这没办法解释。

    立花泉松开他,后退两步。

    她深呼吸一下,平复情绪:“我要走了,要去执行一个很长的任务。”

    “什么任务?”

    “去保护你的一千三百万人。”

    他们半年没有联系。

    次年的一月九日,他在红子的手机上看见了她的新号码,打过去很快接通,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

    直到立花泉问他要不要猜正反,他才想舌头被火烧了一样说了句“新年快乐”。

    又半年后,某个暴雨深夜,他刚洗完澡,被森中明青紧急叫到疗养区拘束病房,看见不成人形的立花泉。

    那个时候应该叫她反舌鸟了。

    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精神状态非常差,森中明青把她用手铐靠在座椅上,钥匙塞给他,急匆匆地去科研区拿药喊人。

    反舌鸟向他抬起头,身上全是湿淋淋的雨水和血,轻轻地问他:“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萩原研二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拥抱她,然后被她蛇一样地往怀里钻,钻到躯体透过薄薄的布料、热度紧贴。

    他浑身僵硬地拍了拍反舌鸟的背,反舌鸟却一口咬在他侧颈——然后她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她/咬/出的伤口。

    她求救的声音像被雨淋湿的猫科动物,又低又恍惚,全身都冰冷,唯有口/腔里热度惊人。

    她含混地问他:“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下意识地回答:“沐浴露,琥珀香味的。”

    “好香。”

    她又咬了两口,好像要把他吞/吃/入腹/一样,但咬过后又只是舔,又痒又疯。

    他试图推开她:“你……”

    还没说完,他被反舌鸟一掌劈在后颈,那枚原本在他手里的手铐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移进了反舌鸟手里。

    反舌鸟轻飘飘地看了他一样,精神紧绷又从容地离开了亚特兰蒂斯。

    再后来,又是一个新年,亚特兰蒂斯的灯十一天未灭。

    天地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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