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监督消失的第二十七天,皆木缀的剧本写出来之后,冬组排练开始。

    冬组总的来说人才济济,有对家剧团前任top,有职业听起来不太健全的陪/睡人雪白东,用诗歌创作与其说是电波系不如说是魔性的有栖川誉,还有满身空白只爱吃棉花糖的御影密。

    最后让看起来最普通也最正常的月冈紬挑起大梁当队长,他对自己不是很自信,犹豫着说:“如果有其他人想做,我就不当了。”

    高远丞呛他:“你到底是想当还是不想当啊?”

    “好啦,不要吵架,成年人有顾虑是正常的。”茅崎至跟在古市左京身后进来,笑着将他们分开。“因为监督休假去了,所以调节关系这样的事情只能我来做……真棘手啊。”

    “请问监督休假什么时候回来呢?”雪白东招了招手。

    雪白东留着长发,平时低低地扎起来,身量清瘦却性感美丽,说话的尾调总是隐隐地往上翘,像夜里的魔女。同时他和谁都能处好关系,大约有职业的缘故,所谓陪/睡人的工作按他自己来讲是在夜里倾听人们的烦恼,想来类似心里疏导——以及他昨天和希特隆、三好一成、古市左京一起打麻将,连吃三家。

    “不知道,”茅崎至伸了个懒腰,“她没说,不过我和左京先生可以辅助各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春组成员:茅崎至。”

    半小时后,茅崎至打响了鹿岛雄三的电话。

    真的干不了这活,完全看不下去,平时监督到底是怎么干的?

    鹿岛雄三杀到,把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的戏剧完全是不相干的五个部分,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对戏小心翼翼地说台词,很怕打扰对方似的。

    这么不熟还演什么啊,鹿岛雄三骂骂咧咧。

    “……因为冬组全部都是成年人吧。”茅崎至苦笑,他还记得春组当时睡在舞台上的那一夜,四个少年手牵手心连心,只有他融不进去。

    成年人就是这样,说戒心也好疲惫也好,会下意识地疏远所有人;会尽量让自己少费力气;会避开不熟悉的领域;因为这样才能有足够安全感。

    当时是神野夏用异想天开的承诺硬把他拉回到这个世界,但现在她已经离开了。

    这该怎么办呢?成年人们啊。

    成年人们的龌龊还没解开,冬组剧本没排练几天,天鹅绒町忽然多了不少关于他们五人的风言风语。

    说月冈紬是因为面试不上其他剧团才来到满开;说高远丞对满开不满,马上要回到God座;说雪白东做的是出卖/肉/体的工作;说御影密是偷渡入境,只有有栖川誉幸免于难。

    令人头大,满开剧团紧急召开会议,月冈紬低着头说出自己确实从God座落选过,但这件事,应该只有当时的朋友知道。

    高远丞就是他当时的朋友,当时他们一起在学校参加戏剧社,一起面试God座,丞选上了,他却落选。

    God座监督神木坂雷尼说他这样老土的演技根本不适合舞台,于是他惊慌脱逃、不告而别。

    从此和高远丞,也和过去那段青葱岁月一刀两断。

    而且雪白东的职业也好,御影密的来历也好,这都是只有满开内部人员才知道的事情。

    高远丞“腾”地一下站起来,语气愤怒:“所以你们都在怀疑我是吗?!”

    佐久间咲也连忙安抚他:“不是的丞先生,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摄津万里靠坐在沙发上,抬头用台本盖住脸:“真是的……要是监督在这里就好了。”

    至少在反侦查这方面,她是专业的。

    古市左京也撑着头,他模仿监督把两个人安排在同一房间,却只让两个人关系越来越紧张,监督原来轻描淡写地做了那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

    雪白东因为败坏名声的风言风语一直面色不虞,此刻也只能叹气:“或许退出满开剧团才能安静一些。”

    向坂椋吓得站起来:“啊啊啊啊啊不可以!”

    “成年人成年人成年人成年人……”摄津万里大脑飞速运作,“成年人都是怎么取消隔阂的……”

    他试图回想监督是怎么治他的,然而只能回想起数顿胖揍,不由得面露痛苦,胖揍之前监督还做了什么来着……啊,对了!

    摄津万里急匆匆回房间取出一枚压印着月亮的空白卡片,递给月冈紬,坚定道:“几位去喝酒吧!”

    冬组:“?”

    摄津万里接着说:“是监督的酒吧,拿着这张名片可以喝到所有的酒。”

    他笑笑,识图学着监督的方式解决问题:“虽然你们没见过监督,但这也算是,监督请你们喝酒啦。”

    虽然到今时今日,监督已经消失一个月零三天。

    亚特兰蒂斯的酒吧没有招牌,主打一个爱来不来的态度,反正也不可能真的赚钱。

    赚多少钱都能让机动组一顿喝回去。

    月冈紬在酒吧前犹豫一下,里面装潢实在纸醉金迷,看起来不在他的消费范围内。

    高远丞从后面拍了他一下:“犹豫什么?”

    雪白东也上前,扫了一眼,笑眯眯地说:“哎呀,原来是这样的酒吧。”

    有栖川誉正在给御影密喂棉花糖,随意看了看,没有评价。

    ——说起来,有栖川誉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来着。

    今夜恰逢初雪。

    月冈紬还在犹豫,酒吧的玻璃门被人推开,那人穿着一件松垮的深色工装风衣,里面是背心和短裤,大腿中段好像贴着某种装饰,一直延伸连接到高筒靴上。

    这一身,肃杀俊美又寒意十足。

    而穿着这一身的是个女性,二十余的样子,高挑且健美,黑色长发高扎成马尾,五官英气逼人,虎牙露出一点、正斜斜地叼着一支烟。

    烟刚点燃,显然她是因为抽烟被里面的人赶出来的。

    “你们是来喝酒?”她叼着烟,含混地说,有点惊讶,看来这里平日几乎没有客人。

    月冈紬初见她,被这种带杀伤力的美震慑,听见她说话才回过神,下意识递出月亮卡片:“是……是的!”

    对方取下烟,夹在手指间,面色复杂地看着那枚月亮,自言自语:“这张卡片……你们几个、啊,刚好五个人。”

    她把烟弹到下水道里,转身推开玻璃门:“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里面原本还有杂乱人声,神野夏举手背对月冈紬做了几个动作,酒吧里瞬间安静下来,等冬组五人进去,只能看见穿着白衬衫,低头擦拭酒杯的几个调酒师。

    五人面面相觑,只好跟着神野夏坐到吧台前,神野夏想了想,脱掉沾寒气的外套,也披上一件松垮白衬衫——里面空调温度打得高。

    她走进吧台里取下酒杯:“晚上好,我是这里的调酒师,想喝些什么?”

    高远丞翻了翻酒单:“这些……有什么推荐吗?”

    神野夏放下昏暗灯光下仍旧闪耀如钻石的杯子,按着他的手合上酒单:“听千篇一律的揣测没有意思,不如告诉我你遇见了什么,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冬组众人无不抬头看她,看见她在金色的、潋滟的灯光下垂眼,耳边磷灰石耳环泛起锋利的猫眼光。

    没扣扣子的衬衫遮不住什么,里面的低/胸背心也是一样,六块腹肌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腹肌上有一些细碎的疤痕。

    她整个人锋利俊美如珠如宝,如刀如剑,像神也像旷野的鬼,让人不由自主偏听了她的话。

    好漂亮,连见惯了美人的top级演员高远丞也感叹,好漂亮。

    是成年人的漂亮,不是少女的幼圆,她漂亮得带刀锋了……让他想起满开剧团的监督,不过他与对方只有一面之缘,当时对方戴着口罩,他只看清了一双眼睛。

    倒是雪白东很适应酒吧的氛围,三言两语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带了过去,神野夏一点重点也没提炼到,只好从抽屉里掏出一台旧手机开了机。

    碓冰真澄估计和松田阵平学的,事无巨细地给她发短信,她没看,没脸也不敢,今晚索性看一眼观音。

    她看文字速度很快,也就两三分钟,便知道事情全貌。

    雪白东还是笑着看她,说起来雪白东也是性感美丽的人,美丽到模糊性别,这两个人光是同处一地便能让人胆战心惊。

    神野夏回看他一眼,看似挑衅,实则想得却是那罐薄荷樱桃放到哪里了。

    杯口用青柠擦拭后在白砂糖转一圈,伏特加四十五毫升、白库拉索橙酒十五毫升、甜 青柠汁十五毫升加冰摇匀,杯中放入一枚薄荷樱桃,再加入一勺樱桃罐头里的甜水。

    “雪国。”神野夏把这杯鸡尾酒递给雪白东,“1959年,井山計一的作品。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

    雪白东接过来,抿了一口:“还不错,你为什么觉得我适合这杯酒呢?”

    神野夏耸耸肩:“觉得你爱喝甜的。”

    她转向月冈紬:“你呢?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月冈紬又犹豫起来:“那个……”

    神野夏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杯中加入蜂蜜、柠檬和雪莉桶威士忌,再倒入热水搅拌均匀,简单热腾又甜蜜的热托地在半分钟内完成,神野夏把酒递给月冈紬,对他笑了笑:“你先喝,不喝点酒,你大概永远也开不了口。”

    “你们再接着沉闷下去,什么酒都会黯然失色。”神野夏坐在高脚转椅上,拎着一杯浅粉色的热冰船,歪着头眨眨眼睛,“聊什么话题好呢……”

    她踢了一脚吧台下的音响控制器,四面八方围绕来Andrew·Jasinski的Your Eyes,轻盈的钢琴音随着热气上升,喝酒的没喝酒的都醺醺欲醉。

    窗外雪声沙沙泛泛,风偶尔敲门。

    她身后壁炉中,火光跳跃着闪烁在她靴下,木头温暖的香气劈啪作响。

    空气中有懒洋洋的薄荷味。

    她支颐着下巴,长发拂过睫毛和高挺鼻梁,漆黑却明亮的眼睛弯了弯。

    她说:“就谈谈恋爱,怎么样?”

    “我是完全没谈过恋爱的那种人。”月冈紬苦笑,在酒精下肚后他不再结巴,胆子大了很多,“倒是丞……你呢?大学毕业后遇见了很多新的朋友吧?”

    高远丞往后仰靠在靠背椅上:“谈过两次恋爱,正常分手,一次我提,一次女方提。”

    神野夏递给他一杯布鲁克林,黑麦威士忌四十五毫升、干味美思十五毫升、黑樱桃酒和皮康苦酒适量,摇匀后酒液组成苦甜参半的经典Manhattan味道。

    高远丞接过来,喝了一口:“说原因好像也没什么原因,连印象都迷糊了,怪不得老人总说:成年后交到的朋友远没有儿时朋友来的记忆深刻。”

    “丞君,交往时没有人会想着做朋友。”有栖川誉眼尾挑起,他竖起一根手指,“此情此景,真让我想吟诗一首。”

    “不必了,”高远丞摆手,另一只手搭在下巴上,他吐槽,“你的诗我一个字都没听懂过。”

    “阿拉,这可真是令人伤心呢。”有栖川誉说。

    神野夏注意到高远丞的动作:“想抽烟?”

    高远丞揉了揉脸:“不,早就戒烟了,不过我大学时候也没怎么抽烟……当时的朋友不喜欢烟味。。”

    月冈紬抬头,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神野夏看月冈紬的酒杯已经空了,给他续上一杯淘金热,波本威士忌四十五毫升、柠檬汁十五毫升、蜂蜜十毫升,加冰shake。

    这杯酒味道酸酸甜甜,连女学生也一样爱喝。果然月冈紬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表情满足。

    “我倒是对我的上一段恋爱印象深刻,因为太失败了,前女友评价我是坏掉的机器人,完全体会不到他人的感情。”有栖川誉摇着半杯午后之死,已经半醉。

    这杯鸡尾酒配方简单,度数颇高,一百毫升香槟、三十毫升苦艾酒搅拌均匀,据说是大作家海明威的创作。

    苦艾滴入香槟酒中,乌佐效应慢慢发挥作用,酒体浑浊成乳白,茴香与黑甘草占主导地位、葡萄香气不甘示弱,颓废而强烈的情感与酒精一起,顺着食道攀附上大脑。

    有栖川誉喝着喝着,甚至抽泣起来:“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哭,我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经常被讨厌。在剧团里也是一样……”

    周围人的视线都隐晦地偏向他,神野夏叹了口气,如果实在不会说话,在全是成年人的环境中感到被排斥也正常。

    大家都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也没有做好去教导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成年人的准备。

    成年人真是好奇怪的生物,全然怕别人麻烦自己也说不上,更因为怕麻烦了别人而寝食难安,明明是群居的部落,却受不了独身生活又希望成为独处的单个。

    神野夏又有点想抽烟。她喝掉杯子里的白兰地,说歉意也没有很歉意地笑笑:“抱歉,没体会过,我到哪里都是招人喜欢的那类型。”

    有栖川誉哭得更大声了。

    月冈紬不由得拍了拍他,小声安慰:“也没有啦,有栖川先生很有才华,总之是第一次看到就会让人眼前一亮的人。”

    神野夏歪了歪头,弯腰在酒柜里翻之前开瓶的弗拉格。

    弗拉格威士忌四十五毫升、金酒十五毫升、格兰姜酒十五毫升,加冰摇匀,喷□□油沿杯口挤满,最后点缀上肉桂粉。

    味道有点像圣诞姜饼人的甜蜜烈酒,名为December。

    她把这杯酒递给御影密,像介绍这杯酒更像念出他的名字:“December,需要为你点缀些棉花糖吗?”

    御影密猛地抬起头。

    December,奥古斯都小队的三人之一。在奥古斯都“死亡”后,他的队友December被冠以叛徒之名追杀,至今下落不明,而另一队友April shower则降职留在情报组。

    御影密敲响满开大门的那一天,含混地念她当年的代号。

    虽然他醒来后已经忘了大半,但仍旧对December这个名字有反应。

    今夜有雪,故人理应重逢。

    月冈紬喝得摇摇晃晃,其他人也被酒精沉默,他们不知怎么就调酒师送回了宿舍。漂亮调酒师还是那一身美丽冻人的装束,月冈紬试图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递给她,但是双手不听使唤。

    高远丞模糊地想,调酒师好像对这条路很熟悉。

    一直到宿舍门口,月冈紬试图让她进来暖和一下,却一回头只能看见簌簌的雪。

    古市左京开门来接他们,看见他左顾右盼:“怎么了?”

    月冈紬给他比划:“调酒师,大概这么高,很锋利的……很漂亮。”

    古市左京听着他颠倒的描述,也左右看看,目光所及完全没有踪影,所以也没有去追。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好像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起来。那个小兔崽子能跑能跳能喝酒,情况应该还可以。

    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哪怕漫长等待也甘之如饴。

    古市左京拂开门牌上的雪:“没关系,那是监督。”

    门前长明的灯在初雪里,仍旧闪闪发亮。

    于此同时,酒吧里。

    神野夏跪在弗拉格空酒瓶上,面前是半包从她口袋里搜出来的烟和一支火机,再往前,森中明青拎着鸡毛掸子。

    森中明青阴森森地一笑:“说吧,又喝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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