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五)

    人的记忆会趋向于自我保护,在车站引开琴酒被后者抓住的过程已经模糊,只记得结果——被抓住,被锁住,阴暗的地牢里琴酒亲自审讯她。

    她那时好像在想,琴酒抓住了她、在审讯她,那他就没有时间再去发现诸伏兄弟,这个任务还没有失败。

    抱着这个念头,被审讯的记忆也很模糊。

    她始终记得奥古斯都说的:“如果哪一天琴酒像审讯我一样审讯你,你只要不说话、咬断自己的舌头,就能活下去。”

    当然没有咬断舌头,因为她一直被戴着口枷。

    琴酒愤怒且冷静——其实如果只是愤怒,反舌鸟很擅长哄他,她很熟悉大哥的七寸在哪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哥现在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说起来,剧情发展到如今,她也没有几件料及的事。

    大哥很快就发现了她脸上的易容,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大哥也没有震撼到问她究竟几岁这种问题,大概是因为不重要,反正反舌鸟在他身边当牛做马的这些日子又不是假的。

    贝尔摩德倚在门框上抱着手,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小朋友不肯见我,是因为怕被我发现吗?没关系的,小朋友总会运用各种化妆品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妩媚、或更像追求者的理想型,我从来不会拆穿。”

    反舌鸟听了这种话,讽刺地弯了弯眼角。

    易容其实是因为当初扮演反舌鸟的不止一个人,她的年龄又太小,亚特兰蒂斯为统一形象做了一张平均的、年长的脸,不过在最终人选确定是她后,这张易容就慢慢往她的方向改变,最终到今天这个效果——易容看起来只是为了让她更年长一些。

    琴酒和贝尔摩德大概都以为这些易容是她迷恋琴酒,有意让自己的长相贴近琴酒的喜好。

    真是有点……黑色幽默。

    琴酒把那些硅胶踩烂,手里拎着冒寒气的手术刀,很快这把刀就会把反舌鸟剖开,但反舌鸟仍旧一言不发。

    这让他感到烦躁,他对反舌鸟突如其来的背叛没有头绪,难道真的是看到了那份分析单,那份分析单……确实失窃过。

    失窃嫌疑人曾经锁定在奥古斯都身上,然而奥古斯都已经死了,行刑者是他,处理尸体的是反舌鸟,或许反舌鸟就是那时看到了那份报告呢?这么一算时间分毫不差。

    那份报告,他应该一拿到手就销毁掉,反舌鸟何必有选择和思想,她从来就该向自己俯首顺从。

    第一场审讯之后,反舌鸟失血超过一千毫升,膝盖以下全是沉甸甸的血,血又凝固成冰碴。

    他换了手套,和贝尔摩德离开牢房。

    贝尔摩德抽着细长的女士香烟,长长地感慨:“你的小朋友,看起来可真是伤心——”

    她笑着说:“大哥想要让她做笼中之鸟,托付的男人又是蜂蜜陷阱,小朋友看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叛徒的下场只有在垃圾场被烧成灰,她的悔恨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下酒菜。”琴酒的愤怒不加掩饰,“她的胆子,确实很大。”

    “同为女人,我倒是能理解小朋友的伤心。”贝尔摩德披上外套,金色的头发收拢进围巾,“她追随你的时间确实够长,但你不会救她,小朋友对这一点的认知很清楚,所以她选择了那个公安卧底,但目前看来那个卧底可没有选择她——用完即弃,可真是绝情。”

    这个知名女星入戏过深,擦了擦眼角:“不过总把自己寄托在男人身上,小朋友也确实是蠢的可以。”

    “我对她的心路历程没有兴趣,我现在要知道她泄露了什么秘密、泄露到什么程度。”琴酒语气阴冷,“她既然看过那份报告,也不用再隐瞒了——从明天开始,展开ATPX系列临床试验。”

    贝尔摩德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低着头拢了拢头发:“你知道小朋友的配型率,做好准备了?”

    琴酒没有回答,门外雨雪飞溅,落在他的外套上。

    每只针剂都会有不同的副作用,忘了是哪一针下去,反舌鸟忽然听不见了。

    琴酒其实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反舌鸟就算听得见也从来不说话,连伏特加都没有发现异样,但是那天琴酒掰着她的下巴与她对视,忽然意识到——她听不见了。

    他刚刚把反舌鸟塑造成最锋利的样子,又亲手折断了她,这种感觉令人反胃,像铁匠毁掉自己最得意的刀。

    其实已经够幸运了,以反舌鸟的配型率,她不应该坚持到这一只药剂的。

    听不见的二天,反舌鸟开始发烧。

    可能是因为伤口发炎,也可能是因为针剂,总之四十度并不是什么人类能活下去的温度,伏特加不止一次旁侧敲击——他以往就和反舌鸟关系好,在他看来反舌鸟只是被那个叛徒骗了,他不希望反舌鸟死得如此悲惨。

    烧到失去意识,反舌鸟的嘴反而撬开了一些。

    贝尔摩德和伏特加回避,牢房里只剩下琴酒和反舌鸟两个人,前者带着冰冷的皮质黑色手套,后者被锁链绑着,跪在地上。

    反舌鸟的力气已经支撑不起头颅,她乱糟糟的头发披下来,发尾沾满血渣,视线无法聚焦,嘴唇皲裂,嘴角还有没吐干净的血。

    该从哪里问起呢?琴酒想,她应该快要死了,这段时间必须好好利用。

    反舌鸟忽然咳嗽一声,血块从喉咙里咳出来,她发出低而含混的声音,像陷入某个幻觉。

    琴酒下意识侧耳去听——

    “智齿好疼……可能要掉了……大哥。”

    反反复复,模模糊糊,琴酒在那一瞬间有些悚然——其实只有半年。

    离反舌鸟上次对他说出这句话,只有半年。半年前反舌鸟尚且是他身边的疯狗,为他无往不利、为他赴汤蹈火,为他所做的一切甚至让那个老板娘感到艳羡。

    她那时眼睛明亮地倒映着他,胆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像那瓶可乐、那瓶掀开被子后悄悄塞到他手心里的可乐。

    从来没有人敢给琴酒递碳酸饮料,除了反舌鸟。

    琴酒在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似乎,对反舌鸟总是有例外的纵容。

    因为什么?那瓶可乐吗?

    琴酒烦躁地脱下手套甩到一边,他把反舌鸟从锁链上拆下来,后者被折磨得像块布满裂痕的玻璃。

    那双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他,并不倒映他。

    贝尔摩德听出声音不对,打开房门,露出了然的表情笑了笑:“琴酒,恭喜你,甩掉了你烦人的小尾巴。”

    “别说蠢话贝尔摩德。”琴酒阴森的神情中藏着难以察觉的目眦欲裂,“让伏特加把医生带过来。”

    反舌鸟的视线藏在琴酒的阴影里,在某一瞬间聚焦,又很快涣散。

    奥古斯都让她不要说话她就会不说话吗?她可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她有自己的判断。敢火中取栗、敢一命梭/哈,这才是她。

    赌赢了,她想。

    就赌琴酒万中无一、不像人类,但反舌鸟也不像人类,疯子和疯子总会相拥着下坠。

    “坠入爱河”是有道理的,真正的爱开始于一种失控,一种无法抑制的坠落,开始于主体放弃主体地位的那一刻。我们不是靠意志和决定而爱上一个人的。“我决定爱上她,我会努力爱上她,我能够爱上她”,实际只会使我们离爱越来越远。

    不是我能爱,而是我不能不爱,究其重点在于身不由己。

    反舌鸟从没想过令琴酒坠落或是令琴酒失控,只是哪怕琴酒不渡黄泉比良坂的河流,她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推,就那一小步。

    让琴酒在某个瞬间跨入人格之境,那就够了。

    为什么要给琴酒递碳酸饮料,是因为琴酒爱喝吗?

    不,当然是因为她爱喝。

    那之后的记忆还是在阴冷的牢房,但琴酒出现在每一个有意识的画面里。他不再戴手套,以往黑色的手套简直像他的第二层皮肤,但那之后他不带手套,反舌鸟可以看清他手上的茧。

    贝尔摩德当着反舌鸟的面笑出声音,她猜到反舌鸟一定做了什么,但她猜不出反舌鸟是怎么做到,又或许她模糊地有个想法,却嗤之以鼻——谁会为了赌琴酒一时的偏差数次置身死地。

    除了那个小疯子。

    反舌鸟仍旧缄口不言,她已经知道琴酒的底线在哪里,这是她之前所有痛苦回赠的礼物,东京漫长的梅雨和金三角的烈日,在长野的皑皑白雪下藏起来,像陷阱下的刀。

    琴酒一定会想念那些时刻,那些大疯子和小疯子酣畅淋漓的时刻,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反舌鸟,他也明白。

    即使他不明白,反舌鸟现在正在一遍一遍的和他重复——即使反舌鸟不说话,耳边似乎还幻听那句拉长调子含混抱怨的“大哥”。

    真好,琴酒也会被河流淹没。

    所以她才会有逃出去的机会。

    那天长野又在下雪,她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手臂静脉上全是针眼,APTX系列药剂对冲,让她几乎失去视力。

    她原本有一双比夜色更黑的眼睛,如今眼睛里只剩光感。

    循着记忆来到车站,只要登上列车,长野之行就此结束,所以最后到底是怎么走到被折断骨头的那一步——

    因为即使是在生与死中二择其一,她仍旧选择诸伏景光,不是一次,是三次。

    天台,车站,最后回到天台。

    诸伏景光初见反舌鸟,他以为是命运使然,其实反舌鸟已经等了他很久,他那时百般提防,却不知道反舌鸟心想的是:好可惜的人,他就要死了。

    温和的青年人对着反舌鸟笑了一下,他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反舌鸟回赠以一双笑着的眼睛,眼里氤氲眼神却那么冰冷。

    反舌鸟那个时候不够理智、不够成熟,不知道这样一件事——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他了。

    其实也不算太奇怪,在苍白的命运中你我都需有依托,从前是谁往后是谁,说理想型也好替身也罢终归是寻求偏爱的特质,是答题的人拿着谜底雾里探花。

    在记忆谬误中回身看会以为是诸伏景光的爱意日久生来、隐晦温和,其实不是。

    在那一场蓄谋已久的初见里,是反舌鸟先动的心。

    真正爱意青涩的那个,是十几岁的反舌鸟。

    反舌鸟带他回长野;带他看凌晨的山川;看他拙劣地施展过时的horap;在快捷酒店里抱着他痛哭;和他逛秋叶原看演唱会;在夜幕下找到属于他的代号。

    喝酒、笑闹、想知道他到底割舍了多少来换取赴死的觉悟、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死,但她知道只有天台上那个濒死的诸伏景光有答案,所以她掏出枪,又放下。

    最后来到命定的十二月七日,她知道一切无可更改,可她洗了把脸,还是会冲进夜色里。

    那一瞬间命运简直残酷得壮丽,她要去赴一场必死的约。

    她以为她没有赴死的觉悟,其实她有、其实她不必问诸伏景光,她曾经没有的、她以为她没有的,在那一刻,都已经有了。

    我首先是亚特兰蒂斯的反舌鸟,其次我爱你。你首先是亚特兰蒂斯的任务对象,其次是我爱的人。

    于公,我要完成任务;我要改写命运;我要掀起风暴来反哺亚特兰蒂斯的每一个人,所以我选择你

    于私,我选择你。

    琴酒快找到她们的时候,反舌鸟把诸伏高明关在烂尾楼门外,把自己的枪放进诸伏景光手里——她曾经把枪藏在车站,如今再取出来,里面只剩下一枚子弹。

    她对诸伏景光说:“这是我的伯/莱/塔,只剩下一颗子弹,留给你自己或是快要赶来的黑衣组织都随你。诸伏景光,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

    “唯独这条命不可以给你。”

    ——因为我的心已经在你身上了。

    最大的喜爱和最烈的恨交叠在一起,人就是这么个生物,需要时间来转圜变换的心情,在这个过程中情绪是交叠混乱而非融合。

    就像咖啡加糖只会变得又甜又苦,回不到无味的白开水。

    反舌鸟一边痛恨,一边恐惧,一边茫然地、下意识地爱他,她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为此付出能付出的所有筹码,连这幅遍体鳞伤的身躯都押上赌桌。

    可那颗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真的在他身上。这是她青涩坦诚爱意长出的唯一的花。

    我从来自负自傲不肯自省,偏要鸡蛋碰石头,即使是天上的明月,也不敢辜负我。

    如狂欣喜,可它还是个骨朵。

    可我的花没开过。

    你以后遇见三千个人,遇见三千万个人。

    不会再有一个像我一样暴烈地爱你。

    诸伏景光想要抓住那只苍白的手,可反舌鸟迅速抽身、全无留恋,把他从二楼推下去。

    诸伏高明在下面接住他,他在剧痛间看见反舌鸟回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那回头的一眼是在迟疑什么,然而面前只有一条向下的坠路,没有可是,不能回头。他没有在天台下坠,所以反舌鸟代替他答应死亡的邀约。

    两个人都无路可走。

    反舌鸟听见琴酒从另一侧楼梯追来,往下跑会暴露诸伏兄弟的位置,所以她脱掉外套扔在隐秘的角落里,沿着楼梯一路向上狂奔。

    蓝牙耳机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忽然闪了一闪,耳机里传来嘈杂的电流音,反舌鸟一脚踩空,愣了一拍。

    她被琴酒审讯,快要把血流干净时都不哭,却在这一瞬间忽然地、眼泪直挺挺地砸下来。

    跑,反舌鸟,往上跑。

    然后再一次,飞起来。

    天台果然没有锁,反舌鸟摇摇欲坠地站在边缘,举枪向自己的太阳穴——她才不会选心脏,那样的死亡太痛苦也太漫长。

    琴酒大踏步地向她走来,将伯/莱/塔上膛,反舌鸟要用自己的死亡威胁他又怎么样?琴酒愤怒地想,倒不如说她有本事就开枪。

    诸伏景光在烂尾楼底挣脱诸伏高明和大和敢助,用枪托把锁砸开,向上狂奔;诸伏高明握了握拳,拦住大和敢助:“去调度,像他们两个一样送死是没用的,全冲上去只会让最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下一秒,反舌鸟调转枪头向琴酒扣下扳机,琴酒肩膀中弹手中准星偏移,子弹打中反舌鸟左腿,反舌鸟受冲击力摇晃着后退,从天台边缘摔下去。

    没关系,只是左腿,她现在要做的是将重心放在右腿,贴近墙壁用摩擦减慢下坠,然后尽快敲碎玻璃摔进楼内……

    砰——

    第二声枪响,子弹击碎反舌鸟右腿的骨头,鲜血喷出像不合时宜的玫瑰。

    ……怎么会。

    诸伏景光从窗户中伸手试图抓住反舌鸟,而这栋楼太高,人类太轻盈太渺小,反舌鸟弓着身跌落,就像一只雀鸟跌入云中。

    在这一刻烂尾楼忽然从四面八方燃起炽烈的火焰,阻挡每一个人的脚步,不停有倒塌声传来,可再大的声音也掩不过飞鸟坠地。

    巨大的,“砰”的一声——

    砰——

    诸伏景光忽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像有人抽了他一巴掌,在喊他醒来,什么醒来?他茫然地睁开眼睛。

    单身公寓里没有开太亮的灯,一盏香薰蜡烛在空调风里摇摇欲坠,穿着白色毛衣的神野夏递给他一杯温水,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刚被吵醒,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她成熟了一些的五官,黑色眼睛像墨玉一样温润,头发从肩膀上柔顺地披下来,遮挡住一部分光。

    她不是十九岁的反舌鸟,她活到了二十三岁;她拥有了更好的朋友更好的人生;她还可以拥有鲜花、烟火、碳酸汽水和更多的爱;她不止会看到暴雪还能看到下一个春天的新芽,她……

    神野夏低垂着眼睛,看着诸伏景光接过那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看着诸伏景光无声无息地,在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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