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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车外逐渐嘈杂起来,在行过不知几个弯儿后,声音又渐渐小了。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马车忽剧烈往前一摇,纳兰云蘅被这一颠惊醒,刚睁开眼就垂头往下看。见木盒还好端端搁在腿上,便放心地合上眼皮。不多久,又忙忙地睁开眼——由于困顿并不能完全睁开,欲将那木盒上的盖子打开。

    帘子被谁撩起,一株浸在暗中的树现于面前,黑漆漆光秃秃的枝子挣扎着往高处远处伸,森森然凄凄焉鬼手似的要抓住什么。树上的乌鸦惊叫一声,箭一般朝天刺去,隐进云里寻不见了影踪。

    “三公主,该下车了。”

    于是将木盒紧紧抱住,任人搀着下了马车。迷迷蒙蒙间向周围看时,打灯笼的打灯笼,搬箱子的搬箱子,各人忙着各人的,忙成了一团在热锅上转的蚂蚁,忙得不顾说话,忙得让人心慌发急。光影黑影在地上乱窜着跳跃着,搅成一团。

    周围是一片死寂。

    “三公主,进屋休息吧。”一个打着灯笼的人如是说道。给她推开门后又伸手去接那木盒子。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那人的脸看不真切,听声音像是熟人。

    纳兰云蘅将盒子递过去,复又收回来,揉着眼睛嘟囔:“小红…没吃饭。”

    那人将盒子抽出,递给身后的人:“奴婢省得了。”

    纳兰云蘅强忍一身疲惫听完那人回完话,声音缥缈而不真切,像蒙了一层厚布。但来不及细想,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直直地向下倒去。

    白色的纸灯笼在墨砖般浓重的夜色中荡了几荡,纳兰云蘅便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

    铺天盖地的睡意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脑袋昏昏沉沉,又肿又胀。她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费力想睁开的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此时又听见有人说话,这回听得倒很清晰。

    “公主,未洗漱。”这是用满桑语说的。

    “三公主年纪尚小却奔波了这许多时日,今日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先别做那么多讲究了。”这也是用满桑语回的,声音倒是十分熟悉,大抵是接木盒的那位。

    先前说话的那位没再说什么,料想应是点点头,同另一人退去了。

    不多时,房中便彻底安静下来,纳兰云蘅在一片寂静中沉进梦乡。

    二

    耳边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纳兰云蘅欣喜地睁开眼。

    木盒摆在距床不远的桌子上。

    她一个鲤鱼打挺掀起被子,鞋都顾不上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桌边,踮起脚扒拉那个木盒子。

    “公主昨晚睡得可好?一个人睡习不习惯?”有人端着盛满水的盆子进来,如是问道。

    “嗯,好,习惯。”纳兰云蘅转过身,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来人,瞳仁闪过一瞬光,“阿青姐姐,你看小红,可不可爱?”

    “当然可爱,和公主一样可爱。”阿青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又将她领至床边,蹲下身给她穿上鞋,轻声道,“天越来越凉了,公主以后不可以不穿鞋乱跑哦。”

    纳兰云蘅乖巧点头:“好。”

    “公主冼漱吧。”阿青微微一笑。

    又有一人端了几碟儿吃的进来,将一切都放下后,行了个礼,又默默退出去了。

    见纳兰云蘅好奇地望着那人,阿青边给她擦脸边说 :“她叫阿蓝,也是服侍公主的。”

    “哦,阿蓝姐姐。”纳兰云蘅看着阿青,左颊露出一个小梨涡,“面熟的。”

    阿青将她抱上椅子,“嗯。公主看看喜不喜欢吃?”

    纳兰云蘅目光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包子上。她指着包子问阿青:“阿青姐姐,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蟹黄灌汤包。”阿青把包子往前移了移,回答道。

    “白白胖胖的,真好玩。”纳兰云蘅露出一口光洁的牙,两颊都现出了梨涡。

    而后,她将木盒往跟前一拢,便规规矩矩坐好,不再有动作。

    阿青见状忙问:“公主不喜欢?”

    纳兰云蘅摇摇头。

    “那公主为何不吃呀?”

    “阿青姐姐忘了?平常都是娘和我一起吃饭的。”纳兰云蘅深感奇怪,侧过身说,“过了这么多天,我娘病应该好了。我在等我娘一起吃啊。”

    此语一出,她明显感觉阿青脸色变了几变,因问道:“阿青姐姐不开心吗?那咱仨…啊不对,还加上阿蓝姐姐――”

    “公主…”阿青嘴唇动了动,眼中满是悲戚之色,大颗泪珠滚落下来,“夫人…不能和您一起吃饭了。”

    阿青这副模样着实吓了她一大跳。纳兰云蘅手足无措地看着阿青,小心翼翼试问:“我娘这次病治不好了?”

    “不是,夫人…很好。”阿青抹着眼泪回答,泪却越抹越多。

    “那,阿青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阿青摇摇头,垂下眼帘,又一道泪痕滑过脸。低声道:“公主吃饭吧,凉了又该肚子疼了。”

    “啊,好。”纳兰云蘅递给阿青一块手帕,转过身准备吃饭,忽又转了回去,很郑重的样子,“阿青姐姐,以后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娘说,我是满桑的三公主,我得保护身边的人。”

    三

    纳兰云蘅咽着包子,心中自忖:阿娘总是生病,却从未见阿青姐姐哭得这样伤心,想来刚刚应是怕我担心瞒我的,还是早办完事早回去好。遂抬眸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人:“阿青姐姐,出发前娘吿诉我到了中原要去见个什么皇帝。这应该是个很要紧的事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去吧。”

    阿青脸犹沾泪痕,闻言忙回道:“公主如今到了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万不可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这儿立的规矩比娘立的规矩都多,连人家说话也要管。”纳兰云蘅撇撇嘴,心中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小声抱怨。

    “公主年幼,当然不愿意受这些礼数束缚,但夫人对我说,公主冰雪聪明、颖悟绝伦,还说什么‘性通畅以聪慧,行…’”

    纳兰云蘅跳下椅子,“孊密而妍详。”

    “还有什么‘阳荥居,大不易’,总之要谨言慎行就是了,我娘都教过我的。”

    “所以,公主肯定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守好规矩,对吧?”阿青眼眶还是红红的,而笑着补充道。

    “嗯――”纳兰云蘅摆好椅子,拖长声应答。看上去不乐意得很,其实一被表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走吧。”一边走还一边思索:这能有什么利害关系?

    阿青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临行前夫人担忧的神情及嘱托,心中的惆怅不由又多了几分,眼泪又悄无声息滑下。

    出了门,便看到阿蓝备好了马车。

    “阿蓝姐姐好。”纳兰云蘅唇角一弯,两个梨涡显现出来。

    阿蓝面色一红,忙忙地行了个礼。

    纳兰云蘅也学着她的动作回了个礼。

    阿蓝的脸更加红了,正欲再行礼,却被阿青喊住了:“这样礼来礼去,一天就过去了。等面圣后,行上多久都行。”

    闻此一言,纳兰云蘅笑嘻嘻说道:“对。要是阿蓝姐姐愿意,等面完圣,咱越性什么也不干,腾出一天来光行礼。”

    阿蓝的脸比苹果还要红了。

    阿青自纳兰云蘅落草时就服侍在她身边,加之她机敏喜人,便拿她当成亲妹妹疼。眼见她方八岁就被连哄带骗地送来和亲,自是心疼不已。一路上照顾得更加细致,凡事都亲力亲为,唯恐她害怕了,想家了。如今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灿烂笑开怀的模样,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看着两人,也轻轻弯起了嘴角。

    “要是咱们累了呢,就让阿青姐姐端端茶,揉揉腿,咱们…”

    “公主。”阿青无奈出声。

    “知道啦。”纳兰云蘅吐吐舌头,跳上马车,又从侧面的布帘子中伸出头来,“啊呀,一不小心又犯了,‘大不敬’了。”

    四

    马车行到了热闹处。

    车外的嘈杂可比阿青叮嘱的规矩有意思得多,纳兰云蘅撩开帘子来看时,但见那密密麻麻的摊位挤满了街道两旁:吐火的,吞金的,炼丹的,算命的……

    各铺子也都将招牌挂得高高的,各色幌子迎着风轻轻飘荡,生怕顾客看不见;店门敞得大大的,活像一张张饥饿的巨口,生怕顾客不进去。  各人施展开本领大声吆喝,招揽顾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客官瞧一瞧看一看嘞。”

    说书的满嘴飞沫,惊堂木一拍:“书接上回,说这石猴孙悟空……”又有两手端着盘子送菜的店小二,小心地躲开热闹的人群,一壁说:“您各位让一让嘞。”还有各纤夫喊着号子往前拽一艘大船,引得众人拥到桥上去看:“一二一二……”一书生模样的人于驴背上念念有词:“落叶…满长安,嗯,此为下句……”

    人潮是拥挤的,空气是清新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可爱的。纳兰云蘅恨不能多生几双眼睛,像包子皮似的将这些从未见过的繁华热闹一股脑包作馅,待回到满桑时给阿娘和阿姐看看。她在面汤似的喧腾中渐渐定下神来,圆睁着一对亮亮的眼,探出去大半个身子,仿佛想将人们手中纸币的纹样印进脑子,将叽叽喳喳鸟雀羽毛的根数数个清楚,欣喜得心脏快要跳出来。阿青含笑将她往车中抱了抱﹕“小心掉下去。”

    纳兰云蘅转过头,对着阿青欢快地笑:“怪不得阿娘老念叨,原来中原真的这样好。”

    阿青眼中笑意一瞬即逝,睫毛呼扇两下,低头闷闷应了声嗯,圈着纳兰云蘅的手臂愈发紧了。

    纳兰云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阿青姐姐你勒轻点儿,我还没面圣呢就‘中道崩殂’了。”

    阿青笑着松开胳膊,又认真道:“不许胡说,公主要长命百岁呢。”

    “嗯好好好。”纳兰云蘅略显敷衍应了,心中想的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再者,长命百岁又有什么好呢?阿娘给她挂了长命金锁,阿青又盼她长命百岁。但看着阿青郑重严肃的模样,还是笑着回了:“只我一个人长久活着有什么用,阿青姐姐难道不愿陪我?”

    “当然愿意了。”阿青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两手圈在她腰上。十几岁的女儿半是哀伤半是憧憬,幽幽目光穿过厚重时光,嗓音婉转动听,“公主和我都要长命百岁。”

    “哎呀呀,真是‘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阿青姐姐,我这肩膀都要湿透了。”

    阿青回过神,胡乱抹了抹脸,见那妃色的衣衫果让泪洇湿了一块,较周围颜色深了几重,就全身上下翻找起手帕来。

    这边她还未找到时,那边纳兰云蘅自下递来一方。阿青接过帕子要给纳兰云蘅擦衣服。

    纳兰云蘅一侧身躲过,从她怀中出来,笑嘻嘻道:“阿青姐姐,这是给你擦脸的。这一小块一会儿就干了,印子回去洗洗就行。”

    阿青擦着脸,纳兰云蘅两手撑着膝盖,歪头在一旁看。看了一会,由衷赞美:“原先我还疑心白香山‘玉容寂寞泪栏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是胡诌,哪承想今日竟真见了‘杨贵妃’!”

    纳兰云蘅自小就偷偷读了母亲的许多藏书,虽然大部分字不认识,但仍对诗词有着颇浓厚的兴趣,就缠夹着母亲学诗。起先郑灵慧不肯答应,后来不知怎么,长叹一口气也就同意了。只是有一样:不准在旁人面前卖弄。

    纳兰云蘅满口答应“绝不卖弄”,郑灵慧严肃提醒“旁人面前”。

    除诗书外,纳兰云蘅还得读《女四书》,学做女红。让纳兰云蘅深感奇怪的是,对于《唐诗三百首》,郑灵慧只让她自由翻阅,遇到不懂处询问;对于《女训》却要求她熟读成诵,乃至滚瓜烂熟。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背诵大量枯燥无味的文章并非易事。好在纳兰云蘅虽不似李泌“悬牙签,新若手未触。为人强记览,过眼不再读”,但也算博闻强识,半面不忘。而她对于《女四书》中的一些内容,着实有些“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对郑灵慧每日的检查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一门心思专往诗上扑。故,往往她口中诵着“…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脑中则想着“‘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中为何是衰兰呢?咸阳道又是哪条道?”

    待母亲满意颔首,纳兰云蘅便怀抱诗书,如同一只刚出笼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出屋,去找纳兰太清和阿青。

    阿姐与阿青姐姐都不算旁人,又都喜好文学,所以不算卖弄。嗯,完美符合阿娘定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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