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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纳兰云蘅扭头望了望气势恢宏的宫殿,红墙绿瓦,朱门紧闭,西偏门处只散站了几个侍卫。晴爽的秋日里,明明的阳光照下来,西风卷了一阵叶子落到地上。

    落下帘子,她心间浮出《阿房宫赋》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未想完时,便截了思绪,暗笑自己好好的想这些做什么。复又抬眸看向阿青,笑道:“阿青姐姐,既然皇帝陛下不愿见咱们,明天咱们就回去吧。”

    阿青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并不回答。

    “阿青姐姐?”纳兰云蘅伸出左手食指点点她手背。

    “嗯?”阿青回过神,“公主?”

    纳兰云蘅收回手,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哎呀,我是问什么时候回家。”

    阿青睫毛轻轻一颤,眼圈倏地红了,手抓起衣服握成拳,嘴唇抿了抿,正要开口,忽听纳兰云蘅兴奋道:“阿青姐姐,咱们也去那寺中随喜随喜。”

    紧攥的手不自觉松开。阿青呼出一口气,笑盈盈答了声好。

    纳兰云蘅指着远处崇崛的白塔寺,眼神寂然,古井无波。

    六

    白塔寺很热闹――因为皇帝新近召见了自西方远道而来的高僧,经大师点化,终于对传来已久的佛法提起了兴趣,略窥到此法的玄妙神奇之处,感慨良多,受益匪浅。其诚挚之心天地可鉴:皇帝猎也不打了,美人也不睡了,整日与大师饮茶对谈,鲜少上朝时也口诵“阿弥陀佛”,颇有几分与极乐世界相见恨晚之意。

    正所谓“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行下效从不是虚言。陈朝子民很快就行动起来:选地方,找材料,三天一座金身佛,五天一座大寺庙。佛像佛寺佛塔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并大有继续往外冒的趋势。高官贵爵携女眷游逛,平头百姓入此地求佛。众人不亦乐乎!

    近日听闻,有个小官因不满皇帝迎佛骨一事而上了一本奏,诸人痛骂曰:“这人有病!”早晨上书晚上被贬,诸人赞叹道:“陛下圣明!”于是周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马车在远处停下。

    阿青下来后伸出手要抱纳兰云蘅下来。

    纳兰云蘅弓着身蹲在马车上,将出未出,微风轻抚过额前碎发,一只手扶着框只是笑:“我和阿青姐姐一样厉害,才不要阿青姐姐抱呢。”

    阿青后退半步,两手撑着预备接她,含笑问:“跳下来?”

    妃色衣角翻飞成花,像红珮掩着轻纱,比牡丹轻细,比晚霞绮丽,这是金风玉露都交口称赞的盛景。

    纳兰云蘅朝她一扑:“抓住了!”

    阿青抱住了一簇火。一簇纤纤巧巧又欢快跳脱的火,温度宜人,不冷不热。

    阿青将她小心放下,牵住她的右手。

    纳兰云蘅侧头看到站得板正的阿蓝,眼睛忽闪忽闪地问:“阿蓝姐姐不去吗?”

    “阿蓝,一起去吧。”

    阿蓝脸上浮出红晕,指指马车,用满桑语回道:“守马车。”

    “嗯,好吧。”纳兰云蘅看看寺庙,又看看阿蓝,点头回道。

    “我很快回来替你。”阿青对阿蓝承诺道。

    阿蓝低下头应了。

    七

    一群人在前方围着,并不断有人离去,又不断有人补进,像是在讨论什么。

    纳兰云蘅扯扯阿青的手:“阿青姐姐,咱们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纳兰云蘅说话一向由着自己的心性,或是添字漏字,都满不在乎,也不顾忌旁人听了奇怪。阿青与她相处长久,有些话不说就明白,说差了也明白。

    两人走上前去,却见地上支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些符牌之类的玩意儿。每人掏出若干钱买几块,拿了笔在上写写画画一通,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

    只一打眼,纳兰云蘅了然,拉着阿青要离开,余光瞥见阿青拿出荷包,上抬的手臂一滞,然后落了回去。看到阿青欢快仔细地挑了三块,纳兰云蘅抿抿嘴,心中暗叹一声。

    阿青接了笔,头低着想了半晌方落笔。几点微光洒下来,一半滴在她雪白的颈子上,一半摹了她侧脸的边框,一笔一画虔诚认真。

    纳兰云蘅没耐性等她三块牌写完,走上前去软软一笑:“阿青姐姐,我能不能先进去等你嘛,外面好晒的。”阿青思量后点点头。纳兰云蘅两脚一并,身板一挺,神情严肃发誓道:“我一定乖乖不乱跑,我一定等阿青姐姐来找我。”末了,歪着头略一想,补充说:“嗯,阿蓝姐姐也行。”

    阿青笑着摸摸她的头。

    纳兰云蘅转过身,方才讨喜的表情来无影去无踪。

    寺中栽了许多草,种了许多树,一草一木皆是工匠认真考量的结果,虽不名贵却赏心悦目。

    白塔寺占地不大,布局严整对称,还设有假山长廊等,流连其中,令人感到肃穆的同时,还有一份平静悠远。袅袅钟声响起,纳兰云蘅不禁感叹:“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实乃妙句。

    来此处本是权宜之计,未曾料想,这边风景独好。既如此,那便既来之,则安之。随处逛逛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呢。

    纳兰云蘅打定主意,迈开脚步,四处闲走。所到之处,要么是老和尚向来客阐释佛法,闻其声半懂不懂;要么是一屋子的小和尚诵经,听其音嗡嗡然若群蚊振翅;要么就是一屋子寂然的佛经。还好有虫鱼作伴,并不孤单。

    纳兰云蘅一边心中暗笑:若是真有佛祖,那也忒忙了些。既要管人退病消灾,又要管人科举姻缘。一边走到静谧处,此地连个僧侣也没有,全是一个个紧闭着门的屋子,唯正中大敞着门,内跪一青衣少年。

    她无声无息走过去,身子匿在门后,只露出两眼睛。

    那少年毫无察觉,仍闭眼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尊大佛。

    纳兰云蘅在他身上一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身姿如松,知他非富即贵,想出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来,只是不知雪化后如何呢?正待离去,忽听得里头连磕了三个头,唬得纳兰云蘅往后一弹,心道:“这人愿心竟如此大么?也不知疼不疼呢。”

    正想时,那少年站起身往外走来。纳兰云蘅被撞见了也不尴尬,看他眉清目秀,细挑身材,涓涓一派文气,眯眼冲他一笑,呲出两颗虎牙。那人却不理她,只当没人似的走了。

    纳兰云蘅走进屋子,四下看了看,见桌子上放了签筒,想起范文正公来,说了句:“可为良相么?”随手抽了一支:上上签。右眉一挑,抿嘴笑了,又轻声问:“可为良医么?”再一抽,上上签。她疑心筒中全是好签,遂抓了一把出来,挨个排好了放在手里瞧,然后放在桌上,又抓一把。如此反复几次,桌上摆了一堆签,其中好坏皆有,纳兰云蘅将签放回筒中,觉得索然无味。在房中踱了踱,来到佛像前蹲下身敲了敲地面,暗暗咋舌:“这样硬的地面,亏他磕得下去,也不知他求什么,难不成是要当皇帝?”

    出了屋,又七拐八拐来到摊子前,见阿蓝站在那里等她,身旁热热闹闹。便小步跑到她跟前,两手放在她腰上,笑吟吟问:“阿蓝姐姐等多久了?可到处逛了?”

    阿蓝微摇头,又停下,深点了两下头。

    纳兰云蘅晃晃她的手,指了指挂满木牌的树:“阿青姐姐给咱们三个人都买了,保佑咱们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阿蓝看了看,掏出荷包也买了三个要往上挂。纳兰云蘅忍俊不禁:“一次就够了,福多命薄享不起呢。”阿蓝拿了三个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无措地看着那棵树。纳兰云蘅要过牌子,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领回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

    纳兰云蘅拿起笔,认真地在木牌上写了字,按顺序给三个小孩看了说了,他们兴高采烈地笑着,她却红了眼眶。

    阿蓝接过木牌,看了看,看不懂,但觉得字很漂亮,像三公主一样漂亮。往树上挂时,想起三公主写字的神情,用心选了认为最好的树枝,用力系了结。看了看,又系了一个。

    这棵高高的树枝繁叶茂,万绿丛中一点红的不是花,是绕在干上细细的丝线。这棵树栽在最好的位置,白塔寺的中央,祈福之人的心上,雨打不到木牌,迎接它们的是世间第一缕光,伴它们在清风中吟唱。树越长越高,福越祈越多,终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模样,带着所有人的希望。

    纳兰云蘅闭上眼,双手合十,袅袅钟声响起。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对着这棵树鞠了三躬,一行清泪滑下。

    与三人挥手作别,纳兰云蘅缓慢地上了马车,并膝坐着,两手支了下巴,目光呆呆的,眼里汪了泪。马车一摇,晶亮的泪顺脸滑下。

    “怎么了?可是想家了?”阿青慌忙拿出手帕给她擦泪。

    纳兰云蘅一个劲只是流泪。阿青在旁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好半天方止住了。

    纳兰云蘅把头埋进阿青怀中,闷声问:“为什么活着这样不公平?”

    “啊?”阿青被问得一愣。

    “嗯,就是。”纳兰云蘅抹抹眼睛,吸了一口气,“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有人投了个好胎,生来就是公主小姐,吃穿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管,整天就想着怎么玩乐,就像我一样。”纳兰云蘅吸吸鼻子,继续说.,“但有人呢,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打骂,遭人白眼,爹娘都死了,跟我一样大,家都没了.,连买个祈福牌的钱都没有。”

    “他们连字都不识,也没人给他们祈福,他们…就不是人了吗?”纳兰云蘅哭得一抽一抽的,两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我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能换一换呢?我愿意代他们受苦。”

    “他们就不是人了吗?”纳兰云蘅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阿青将她搂在怀中,侧脸贴着她的头,垂下眼睛,并不说话。

    马车穿过东市,车外依旧热闹,车中一片死寂,那面帘子一路都没再撩开过。

    有人穿锦缎,有人一辈子没见过锦缎。“人人生而平等,只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八

    纳兰云蘅在黑夜中坐了半晌,脑袋昏昏沉沉,眼睛肿成了桃核,只能睁开一条缝。

    她在床上闷闷坐着,月光照不进屋子,脑中思绪翻涌成惊涛骇浪。

    小乙,阿猫,小午,白塔寺,祈福牌,树,佛,阿青,阿娘,满桑。

    她惶惶地站起,身上裹的被掉下。对了,阿娘,阿娘还病着。一阵凉从脚底传来,她猛然惊醒:这里不是满桑。

    纳兰云蘅僵僵坐回床边,双膝并拢着,脑袋一阵疼,两手在太阳穴上揉,眼睫微垂,思索道:“嗯,该如何办呢?”

    想了半天,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强烈的睡意袭来,纳兰云蘅撑撑眼睛,轻叹一声,盖上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亮,一缕阳光从窗口泄进来。地上映了金黄的光影,是窗子的模样。偶有几缕风光顾,温柔地抚人面颊。

    鸟鸣声不绝于耳,一丛兰花像披了袈裟。

    阿青进来时,纳兰云蘅已盥洗毕了,正坐着看书。

    “阿青姐姐,今日有什么要紧事吗?”纳兰云蘅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有啊,公主想去哪里玩呀?”

    “嘿嘿,”纳兰云蘅抿着唇笑:“白塔寺。”

    阿青笑笑点头应了。

    “嘿嘿。”纳兰云蘅笑出乖巧的酒窝,攀了阿青的胳膊,声音里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阿青姐姐…”

    阿青刮刮她的鼻子:“你又想做什么?”

    纳兰云蘅笑得一脸谄媚:“啊呀呀,真是‘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心忧’呀!”

    纳兰云蘅慷慨宣布:“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青也.’啊!”

    “所以呢?”阿青似笑非笑,看着她,“昨儿也不知是谁,一回来就哭,敷了半天也没消下肿去。”

    “阿青姐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来时是不是带了挺多钱呀。”纳兰云蘅眉眼眯着,整张脸笑成一朵花,“我最近有急用,能不能…”

    “公主,是不是同昨天那三个孩子有关系?”

    “啊对对对,阿青姐姐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呐。”

    阿青笑起来:“公主,那些都给皇上了。”

    “什么?”纳兰云蘅不可置信问道,“全…全都给他了?那么多呢!”边说边比划。

    “那些本就是给公…给皇上的。”

    “凭什么?他吃得好,睡得好,又不缺钱,真是贪墨之风、一钱皇帝,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怎么给文臣武将作表率?”纳兰云蘅气得咬着牙,细细的眉毛倒竖。

    “公主。”阿青看着她,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纳兰云蘅沮丧地坐下,垂头应道:“嗯,知道了。”

    “不过,”阿青看到纳兰云蘅头稍稍抬起,眼底笑意加深,继续说,“钱还是有的。”

    纳兰云蘅猛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眉花眼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只是拿不出很多。”

    “那,我以后不吃好吃的了,省下的钱都给他们。”纳兰云蘅想想,咬牙道。

    阿青连忙笑问:“真的?可不许反悔。”

    纳兰云蘅很犹豫,但最终还是皱着眉,瘪着嘴,同阿青拉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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