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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林青舟。”有人小声叫他。

    他转过身,见到纳兰云蘅露出门的半张脸,大眼睛又圆又亮,像是叶子上的露珠,透着沁人心脾的清爽。

    “怎么?”他将手中的账本放下,快步走到门前,“你怎么还跑到这儿来了?”

    纳兰云蘅嘻嘻一笑:“来视察,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工作。”

    那日在归云阁同百里仲檀商议定了,她原想第二天就去找林青舟说明白,不料自己又生一场病,耽误了几天时间,再上山时,已到了三月中旬。好在,百里仲檀守信用,还是让林青舟在户部打杂。

    “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说。”林青舟扭头看看同僚们假装不经意间投来的视线,无奈地笑笑,“他们没有恶意,你别介意。”

    纳兰云蘅大大咧咧一挥手:“这有什么?看就看吧,我还能掉一层皮吗?”

    两人来到一处凉亭坐下。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嘛。”

    林青舟点点头:“我在这里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

    纳兰云蘅刚跟林青舟提出这个建议时,担心他会拒绝,都已做好费一番口舌的准备了。却不料,他只是沉思片刻就痛快答应了,见纳兰云蘅似是很惊讶,又特意解释道:“恰如你所说,我已将科举所考查的知识烂熟于心,继续在山上死读书没有任何益处,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长长见识。”

    “嗯,闭门造车的确是不行的。”纳兰云蘅感慨于他的通透。

    他指尖转着粗糙的茶杯,轻笑一声:“我所能选择的,本就不多。”

    面对这样一个熟读圣贤书,多年接受儒学熏陶,整装待发却被现实馈以狠狠一击的人,纳兰云蘅实在不想说什么“努力就会有结果”,也说不出口。书上说:“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书上说:“闻君政化甚圣明,欲感人心致太平”,书上还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唯独没有提到,你心心念念的地方,或许同你想得不一样。

    纳兰云蘅如今见他确实开心,担忧一下子消散:“若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尽管问百里,他这人看着不好打交道,其实本性不错。”

    林青舟笑着颔首:“我同仲檀相处得极好,他总是有独特的见解,还能理解我的想法。”

    “既然这样,”纳兰云蘅放心地点点头,“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话说回来,还是要多谢你引荐。”

    “诶,”纳兰云蘅摆手,“不过是当了一回伯乐罢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况且,你我二人志向相同,焉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这段时间,我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正在和仲檀想解决办法。”

    “那就祝你们早日成功,为起朝的天下百姓清除弊病。”

    林青舟很爽快地应了,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倒有个问题,想问你。”

    “究竟是什么问题,让你如此不好开口?”纳兰云蘅眼中盛满好奇。

    “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林青舟先道声抱歉,继而问道,“你既是满桑的三公主,为何如此忧虑起朝的安危?恐怕不只是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

    纳兰云蘅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你这问题可真是够冒犯的。”

    林青舟笑道:“好奇心害死猫。”

    “哎,”她轻轻叹一口气,“你想啊,各国统治者天天打仗,最受伤害的不还是百姓吗?”

    “是啊,”林青舟赞同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殃及池鱼?”

    “所以,天下的百姓都是一样的。我担心的,不只有满桑的子民,还有起朝的子民,甚至是丹祝,还有更远的地方。”

    林青舟垂眼听她说这一番话,除了叹息也别无他法,又压低声音道:“最近丹祝不太平,大殿下已回到阳荥了。”

    “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如此严密?”纳兰云蘅有些惊讶。“看来情况不太对啊。”

    “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还是能见到影儿的。”

    纳兰云蘅心中一凉:“又有百姓…”

    “这世道,简直叫人无从骂起。”林青舟语气微微透出些怒意。

    到底是在皇宫,两人到不敢动静太大。哪怕悲痛又愤懑,也只能锤一锤桌子。

    “青舟!”屋里传来喊人的声音。

    “他们叫我了,”林青舟站起身,对纳兰云蘅示意一下。

    “你倒是已经举足轻重了。”她调侃道。

    他掸一掸衣服,轻声笑:“这倒是不敢。”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站在门槛外头,远远地冲两人笑:“青舟,别因儿女情长误了正经事呀!”

    纳兰云蘅对他笑笑:“尽力而为吧,做一些能做的。”

    林青舟下巴一点,大步走过去揽住那人的肩,胳膊很用力,语气中有着朋友间的亲昵:“别胡说,损了姑娘清誉怎么办?”

    那人跌跌撞撞走着,双手去扒他的胳膊,嘴上还是不肯认输,很少年意气地笑:“那你就娶了人家呗。”

    林青舟胳膊猛然一缩:“再胡说…”

    “错了错了…”

    纳兰云蘅一手托腮,笑意盈盈看着两人打闹,从心底替林轻舟高兴。

    或许自己刚开始判断失误,林青舟还是挺适合待在官场为百姓竭尽心力的。

    三十六

    赵琯铚盯着眼前袅袅的香烟,企图透过这层遮挡看清明帝的面容。

    苍老的声音响起:“丹祝一向喜欢搞些小动作,就像孩童要惹父母注意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随他们去吧。”

    梅妃的声音绕过烟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丹祝而已,怎么值得殿下连夜回京?”

    听到这道声音,赵琯铚不由皱眉。

    这声音的确不难听,只是太不合时宜。他已经不愿去想,梅妃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独得圣宠的。或许是有年元宵节一连猜中十几个谜题开始,或许是明帝因战事烦心时一句“战胜于朝廷”开始。他虽然在十王宅长大,同后妃接触的机会却很少,只是在一些盛大的场合远远瞥见过她。及冠后,他就带兵镇守边关,很少回来,对她的记忆也逐渐模糊。没想到,再见时,她已经得宠到这个地步,让明帝喜欢得不顾前朝旧例,任她插手政事。

    想到此处,他不由暗暗握拳,替自己母妃不值。

    宁妃安宁性情柔顺,才貌双全,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总是让刚打完仗或上完朝的明帝流连忘返。

    十王宅离安宁的居所不远,每当他听到隐约的琴声时,就高兴得不得了,这是明帝喜欢安宁的代表。他常常站在高高的围墙下,想象安宁弹琴,明帝醉心于琴声中的场景。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有着最勇武的父皇,最美丽的母妃,哪怕见到二人的机会不多,他还是觉得很高兴。

    年幼的赵琯柏见他呆立在围墙下,总会冷笑着嘲讽:“你娘不过是这几天过得好罢了,不用多久,他又回去找别人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听不得这种话,紧握着拳,生气道:“你胡说!父皇最爱我母妃了!你胡说!”

    “哼,说什么最爱?不过是他随时都能收回去的东西罢了。”

    赵琯铚气急了,扑在他身上开始挥拳:“你胡说!”

    即使被揍得鼻青脸肿,赵琯柏还是不改说辞:“你以为的最爱,他给过许多人!”

    “你撒谎!”

    “不信吗?”赵琯柏袖子抹掉嘴边的血迹,冷冷道,“我的母亲,也曾经得到过他的‘最爱’。”

    年幼的赵琯铚不愿承认,他有了惊慌。

    赵琯柏的生母他是见过的,和这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漂亮,恭顺,沉默寡言,也的确有过一段儿时间,明帝总是召她侍寝。

    不过是一段儿时间罢了,父皇最爱的,是母妃。

    只是又过一些时日,他听不到琴声了,随着晚风送来的,是箫声。

    见他还是呆呆立在墙根儿底下,赵琯柏漆黑的眼中满是嘲讽:“你还真是个傻子,他已经去找别人了。”

    “不可能。”他双拳紧握,既是告诉赵琯柏,也是告诉自己,“父皇最爱母妃了,或许…或许…或许母妃新学会了箫!”

    “对!就是新学会了箫!”他眼睛重又亮起,自信地回视赵琯柏,却看见他一脸怜悯:“你还真是个傻子,一辈子没脑子。”

    再到后来,听说抚光殿起了一场大火。于是,紧邻着的母妃的院落,也受到了牵连。

    那一天,他久违地被放出来,面对花团锦簇的世界有些手忙脚乱,好像自己永远被拘束在了十王宅。

    赵琯柏却一脸坦然,披着衣服到处走,还神情倨傲倨傲地一点下巴:“喏,那就是你娘的院落,还算完好嘛。”

    赵琯铚连忙看了看,放下心来。他方才头脑一片空白,都忘记了看看母妃的安危,多亏有赵琯柏。虽然他很讨厌,但确实比自己聪明不少。

    忽然,他注意到赵琯柏神色有些古怪,于是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琯柏别过脸,一副不愿意见他的样子,“我眼花了。”

    两人等着宫人灭完火后来接他们,站在一处眺望着云霞。

    “这云好漂亮!”他很惊喜,扯扯赵琯柏的袖子。赵琯柏一脸不耐烦,暴躁地抽出袖子,但还是看了看那朵云,轻蔑地说道:“没见过世面。”

    赵琯铚无心地点破事实:“你也没见过多少云。”

    十王宅围墙太过高大,他们二人身躯太过渺小,连跳两下都窥不到墙外的景色。

    赵琯柏又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明明就是事实嘛,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他站在旖旎的黄昏中,感受到缱绻的晚风,嗅到缠绵的花香,身心俱愉悦。他偷偷希望着,父皇和母妃会走过这里,然后惊讶地抱起他。到时,他就可以向赵琯柏证明,父皇就是最爱母妃的。要是他生气的话,就勉为其难让父皇和母妃抱抱他吧。

    正这样想着,就看到远处脚步匆匆的宫人。

    好吧。他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宫人来叫也是应当的,毕竟父皇那么忙。

    他站在万紫千红中,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好消息。

    “宁妃娘娘薨了。”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瘫倒在地,怎么可能呢?母妃还等着他呢,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说要给他龙须酥吃呢。一定,一定是赵琯柏的恶作剧,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拽着赵琯柏的袖子:“是不是你…”他话还没说完,赵琯柏就垂下了眼。他攥着他的袖子,心中腾起得意之情,哼,让你老说我笨,我还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把戏?

    “我以为,当时只是眼花…”

    “什么?”他茫然地松开手,被兜头浇一盆雪水,五脏六腑都被冰住,“你什么意思?”

    赵琯柏却躲开他,避而不答。

    “你什么意思?”他喋喋不休的,神经质般的问。

    一口棺材被送到眼前,他痛哭起来。这木板这么薄,母妃你冷不冷啊?这地下这么黑,母妃你怕不怕呀?母妃…

    所有人都跟他说,安宁是自己跑进火海中去的,连赵琯柏都这么说。他不相信,母妃那么怕疼的人,怎么会跑进去呢?母妃明明说过,下次见面给自己带龙须酥的,母妃那么守信用的人,怎么会食言呢?

    “琯铚,回去吧,没有要紧事,就别回来了。”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父皇…”

    明帝挥挥手,不愿再听他说下去。

    “是。”他拱一拱手,退出去。

    不知从何时起,明帝的声音变得这样苍老。他脑海中记得的,是他年轻时骁勇善战的英姿。

    “对了…”

    赵琯铚后撤的脚步一顿,心中燃起希望。边境屡遭侵犯,虎贲军损耗极大,他这次回来,一是为了汇报丹祝的近况,而是为了请求拨调粮饷。

    “父皇。”

    “段敏和孩子长年待在阳荥,你生活上总有些不便之处,该娶几个妾了。”

    赵琯铚心如死灰:“父皇,儿臣的事倒是不急,只是虎贲军粮草…”

    明帝挥挥手:“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父皇!”

    “怎么,你这是对朕不满?”

    “殿下一路风尘,还未曾歇息。”

    赵琯铚退出屋,没有一丝犹豫。

    在边境待了多年,他已经学会了隐忍。虎贲军粮饷的问题,还是去同百里伯文商量商量吧。

    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到了十王宅,敲一敲木门,空荡荡的没人回应,又转过身看向百孙院,他和段敏的孩子,延续着他的命运。

    他笑了笑,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他真的被十王宅困住了,从幼年一直到现在,他一直在一座无形的牢笼中奔走,企图撞出出口。可是,无形的牢笼,栏杆都是无形的,更何况是出口?

    他真的被十王宅困住了,困住了一生,或许,还有他后代的一生。

    冷风穿过胸膛,他迎着落日向前。

    “殿下,娘娘说,让您在殿中等一等。”一个宫娥叫住了他。

    他打量宫娥一眼,答应了。

    直到走进殿中,他无端觉出一种熟悉感。目光一寸寸扫过建筑,他不禁打个寒颤,哪怕当年只是远远望过一眼,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所有的陈设,都和当年的抚光殿一模一样。

    宫娥递来一碗热茶,柔软的指尖擦过他掌心,温暖又鲜活,像是蓬着羽毛的雏鸟,散发着极强的生机。

    他将茶杯放到嘴边,几口喝干净。

    茶叶究竟好不好,他不知道。因为没有细尝,他的注意力被她旺盛的生命力吸引,甚至连紫色的衣裳都好看起来。

    人靠衣裳马靠鞍,她不一样,她衬衣裳。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中,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的主体地位。

    “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莲笙。”

    他笑起来,带着将军的豪放与爽朗,以及被边境磨得仅剩一丁点儿的温柔。

    她低眉顺眼地答,嗓音细细柔柔,像是鸟的歌喉:“碧桃花下自吹笙,至今莲蕊有香尘。”

    他没想到,有一天,鲍溶会和温庭筠放在一起。他很满意的笑了:“我还以为是怜生。”

    她不答,只拿波光盈盈的眸子扫他一下,就好像有钩子勾住了他的眼,他的心。

    她的眉毛像柳叶,眼睛像沾着露水的桃花,小巧的鼻子是玉做的,嘴唇像樱桃,深红色,在一张那么白那么白的小脸上。她的身段柔柔的,说话也柔柔的,低眉敛目间,像是温顺的小鹿。

    在他惧怕的一切中,站了一个他一见钟情的人儿。

    他被十王宅困住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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