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十二

    《历书》:“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

    纳兰云蘅无法祭拜自己的祖先,按照旧年惯例,会跟着赵琯溪等一干人等去皇陵逛一圈。但是去了几次,觉得实在厌烦,光是站着就足以累死人了,更别提什么磕头扫墓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以前在满桑,被灌输的观念是她足够尊贵,无需向任何人跪拜;到了阳荥,她是既要叩首又要跪拜,实在是不高兴。

    这不高兴来源于对素未谋面的人行大礼。并不是她膝下有黄金,跪一跪天都要塌下来,也不是她自认身份高贵,膝盖一弯就委屈得不得了,而是,她连母亲都没有跪过就得跪这些没见过面的人。

    这些人对天下百姓有过什么贡献吗?他们的一生值不值得跪?

    纳兰云蘅见到的只是一块儿块儿石碑,她哪里晓得这躺在碑下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她很不高兴。于是,她就不去皇陵了,而是留在抚光殿同梅妃说话。

    她一向自认有分寸,识大体懂进退,只是在这件事上,她不愿意让步。任凭这些人如何轮流劝说,她自“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我管你什么规矩礼法,我是你们赵家什么人?我连母亲都没跪过,凭什么跪你们?

    纳兰云蘅扬一扬胳膊,宽大的袖子扫过桌面,很执拗地回绝:“不干不干。”

    于是前来规劝的人自信僵了一脸,颇有些愤愤道:“她算是什么?说好听点儿叫‘和亲公主’,说难听点儿不过是寄人篱下,她哪儿来的架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王城。这些闲话被添油加醋地传进纳兰云蘅耳朵里,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去年的闲话又被传到今年,今年的闲话又被传到明年。起初,还是有人愿意听一听这个桀骜不驯的和亲公主的故事,不过换汤不换药地传了三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如同被蒸了一遍又一遍的馒头,难吃而让人提不起兴趣。再有谁以“满桑三公主”为开头讲故事时,人们便不耐烦地喝着倒彩,让说者灰溜溜离去。看客一窝蜂来又一窝蜂走,听够这人的再听那人的,毕竟世上永远不缺新闻。其实,他们并不是对纳兰云蘅失了兴趣,而是对这个“旧闻”失了兴趣。

    假设有那么一天,一个人跳上台子,高声道:“列位,那位和亲公主又有新故事了。”不出三秒,台子底下的空地就被抢占得一干二净,人们喝茶嗑瓜子儿,很闲适地听台上的人大讲特讲。

    此刻,至少在此刻,所有人都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比那位寄人篱下的公主要体面许多。任你是“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要像饭菜一样被人在嘴里嚼。哪怕明日在街上撞见你要三拜九叩,今天的故事还是照听不误。

    相对于身边儿的熟人,他们更情愿主角是“大人物”。毕竟“小人”是不稀罕的,而在他们中,又有谁真正见过大人物呢?正是因为熟悉,所以不好讲成故事;正是因为高高在上,所以谁都可以插两嘴。

    一个人说,皇上骑高头大马,左手金元宝,右手银元宝,马上装一袋子千年人参,若饿时,便掏出一根咔嚓咔嚓地啃。

    又有一人说,皇上茅房里的擦臀纸都是金黄的绸缎,故而,掏茅房者确系富贵无比。

    看客提问:“何以为‘擦臀纸’?”

    说者傲然瞥他一眼:“皇上么,自然是金贵的。”

    余者也做出傲慢的样子:“臀部么,自然是金贵的。”

    提问者连声赞叹:“欧,欧。”

    毕竟,谁真正见过皇帝呢?

    三十三

    梅妃看看吃点心的纳兰云蘅,笑道:“你最近可是出名了。”

    纳兰云蘅悠然嚼着点心:“‘人怕出名猪怕壮’,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坊间都传有位三公主无法无天,连祭祖都不去。”

    “我祭哪门子祖?”纳兰云蘅又喝口茶,“他们倒是上赶着来认亲。”

    “毕竟是礼法。”

    纳兰云蘅撇嘴摇头:“嗯,害怕。”

    梅妃失笑,不再说话,靠在椅背上再次翻看手写的《石头记》。

    两人之间安静一会儿,纳兰云蘅开口:“娘娘,我做得对不对?”

    梅妃闻言,将书合上:“对错与否的标准很多,在我这里,做你想做的,就是最对的。”

    “可是,人言可畏,我到底没有与世隔绝。”

    “在乎他们做什么?等你真正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也就没人再来置喙了。”梅妃的语气,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纳兰云蘅点点头,叹息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吧,物以稀为贵,人以稀为怪。”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娘娘,”纳兰云蘅猛然抬起头,看向梅妃,“若有一天,发现一直坚持的路是错的,该如何办?”

    梅妃勾起唇:“何谓对错?走通了便是对,走不通就认栽。”

    纳兰云蘅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门外有人高声报:“三殿下到。”

    纳兰云蘅站起身要走出去,梅妃好奇道:“你做什么去?”

    “我和朋友们约好了,要去陶然亭游览一番。”

    不知是她哪个词触动了梅妃,她有些揶揄地笑:“那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纳兰云蘅点点头,快步走出屋,不知怎么,心中又想起郑灵慧来。若是自己同她说约了朋友出去,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赵琯溪等她走到跟前,慢慢说道:“陈菀菁请来了你说的那两个人,我还让人下帖子邀了百里仲檀。”

    纳兰云蘅抿出梨涡,笑道:“十有八九又是推拒吧。”

    “总要试试才有机会。”

    “嗯。”纳兰云蘅点点头,仰起脸看向赵琯溪,“你前阵子是被夺舍了吗?说话总是不阴不阳的。”

    “或许吧。”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前走,纳兰云蘅问:“怎么最近又本体回归了?”

    赵琯溪略一思索:“离开太久恐生事端。”

    明明是一句简单的话,纳兰云蘅听后却笑弯了腰。

    “哪里不妥吗?”赵琯溪微微歪着头问。

    纳兰云蘅一边笑,一边回答:“不是…你居然…会开玩笑…哈哈哈哈…”

    赵琯溪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等她笑完。

    过一会儿,纳兰云蘅站起身,揉揉肚子,眉开眼笑道:“你还是这样好,开开玩笑说说话,不压抑着自己。”

    赵琯溪愣了愣,又想起那句“你本来的样子”。

    “怎么了?”纳兰云蘅踮着脚在他眼前摆手,“又要灵魂出窍了?”

    赵琯溪有些无奈,把她的手往下一拉:“没有。”

    “那就好。”纳兰云蘅很认真地点点头,还前后甩了甩两人牵着的手。

    赵琯溪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猛然松开攥着她的手,冷声道:“抱歉。”

    “没事儿,主要是…”纳兰云蘅顿一顿,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汇,“不合适。”

    赵琯溪退了一步:“我会注意。”

    “我也注意。”

    三十四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不少人在祭拜过祖先后到郊外游玩。

    纳兰云蘅两人赶到时,桌上已摆好了吃喝,几人正坐在位子上谈天说地,百里仲檀果然没来。她又留心观察下陆清洄,见她同陈菀菁聊得十分开心,不由舒了一口气。

    邀请陆清洄时,纳兰云蘅担心她不喜欢参加有生人的聚会,特意在帖子上叮嘱一句:若是不愿来不必勉强,到时我约上苏苏一起去找你。

    没料陆清洄赴约了,还和周围人相处得不错。

    纳兰云蘅坐到苏明朔身侧的空位上,笑着对陆清洄说:“现在倒不用我介绍了。”

    “还说呢?”陆清洄笑起来,“怎么不早让我和菀菁认识认识?”

    “怎么,二位这是倾盖如故了?”

    “我们二人相见恨晚,刚刚埋怨了你半天,竟然到了现在才让我们相交。”陈菀菁给她倒杯热茶,笑着道。

    “好好好,倒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自罚一杯。”纳兰云蘅见她二人相处得十分愉快,心中也高兴起来,对着苏明朔举举茶杯,而后将茶一饮而尽。

    “我方才可听说了,苏姐姐与菀菁也是旧相识,云蘅,你结交朋友就不带我是吧?”陆清洄端过她喝空的茶杯,又倒了个七分满推回去,笑盈盈的看着她。

    纳兰云蘅笑着赔罪:“罪过罪过,请三位姐姐千万要原谅我。”说着,一杯茶转一圈儿,敬了三个人。

    见她喝完,苏明朔嘴角勾出淡淡的笑意:“我就不给你倒茶了,免得胃里不好受。”

    纳兰云蘅茶杯一扔,抱住她胳膊蹭来蹭去:“果然,还是苏苏最好了。”

    “阿蘅,你怎么不叫‘神仙姐姐’了?”

    未等纳兰云蘅回答,陈菀菁笑着调侃:“阿蘅当真是沉迷美色。”

    “谁说不是呢?阿蘅见到好看的,就追着叫神仙,见到不好看的,就称呼为姐姐。”陆清洄笑眯眯接茬儿。

    “哪儿有的事?”纳兰云蘅佯装苦恼地大叫起来,“我向来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当日阿蘅生病,一睁眼就叫神仙姐姐,我想,坏了,莫不是烧糊涂了!正着急呢,看见了陆姑娘,我又放下心来,这可不是神仙吗?”陈菀菁把当日的情景描述得活灵活现,逗得陆清洄咯咯笑,水灵灵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对。”纳兰云蘅重重点点头,“正是害怕菀菁姐姐说我是个只看皮囊的人,我才改了称呼。‘苏苏’二字好听又好记,还显得亲而不亵,近而不呷。”

    二人听后,又是咯咯笑了一阵,连苏明朔都忍俊不禁。

    赵琯溪二人听着几人的对话,又目睹她们笑作一团的场景,实在不明白笑点在哪儿。

    二人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想法:你看出哪里好笑了吗?反正我没有。

    几人笑完,又商量着玩儿“射覆”,觉得人数少有些无趣,便将东宫陈二人拉了过来。几人玩儿了一会,停下来吃东西。

    纳兰云蘅几人吃着点心看着其他游逛的人,一会儿说这人手中拿的点心好吃,一会儿又说那人衣服的颜色好看。正开心时,纳兰云蘅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再仔细一看,正是那日在猎场将她送进林子里的几位,不由心情不快起来。

    缠绵病榻的那几日,让纳兰云蘅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阳荥不比满桑,一个来和亲的公主最大能有多大?这里没人纵容她的脾气,今天对她好的人可能明天就翻脸,所以,能忍则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况且,她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还是整个满桑,更是两国百姓的和平。

    她转过脸,只当没看到他们,继续说笑。

    只是,不知是她衣裳太过惹眼,还是这亭中女子众多,那队人竟朝这边过来了。

    纳兰云蘅余光瞥见他们的动作,赶紧劝诫自己保持耐性,万不可冲动行事。

    “卜赋规。”苏明朔也注意到来人,口中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什么?他么?”陆清洄转过头,看向走过来的人。

    一个人来的?纳兰云蘅不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

    陈菀菁脸色也有些难看,直呼其名:“卜畅。”

    “他可真是够臭名昭著的,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陆清洄冷哼一声。

    纳兰云蘅见她们三人的反应,惊讶道:“都认识?”

    “何止是认识?”陆清洄磨牙,“他在街上调戏过我阿姐。”

    陈菀菁注视着他的身影:“我见过他在街上调戏…”说到此处,不再往下说。

    “我去卜府瞧过病。”苏明朔声音仍旧冷冷清清。

    问清缘由,再一分析,好像只有自己得罪过他,纳兰云蘅站起身,想过去同他谈谈。

    自己再忍让一次没什么,可不能让他搅了聚会的好兴致。

    纳兰云蘅刚站起,就被身旁的苏明朔一把拉下,动作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坐下了。

    “阿蘅,你想干什么?”三人看着她,同时问出这个问题。

    “我…”纳兰云蘅觉得有些尴尬,“我得罪过他。”

    “在上林苑的时候?”赵琯溪忽然问道。

    “嗯。”

    苏明朔回想一下:“你第一次发热病的时候?”

    纳兰云蘅点头。

    剩下两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卜畅绝对没干什么好事儿。东宫陈忽然站起身,来到陈菀菁身旁。

    卜畅走到亭子边,对纳兰云蘅笑道:“妹妹,又见面了。”

    陆清洄白他一眼:“说话客气点儿,谁是你妹妹?”

    “吆,陆二小姐也在?”

    “关你什么事儿?”又是一记白眼。

    卜畅也不着恼,只是慢慢走到纳兰云蘅身边:“妹妹,咱们借一步说话。”

    “请你自重。”纳兰云蘅掐着自己的掌心,咬牙切齿挤出这句话。

    “来吧。”卜畅说着,就伸手去碰纳兰云蘅胳膊。

    电光火石间,苏明朔准确出手卸掉他手腕,陆清洄狠狠碾他一脚,陈菀菁一杯子茶水都泼在了他脸上,东宫陈在陈菀菁泼完后挡在她身前,纳兰云蘅看看自己左手努力扯住的右手,迅速端正坐好。

    赵琯溪啜一口茶,冷声道:“卜千户,还真是教子有方。”

    卜畅一时间觉得周身都泛起疼痛,再一听赵琯溪这威胁意味十足的话,只能暗自悔恨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虽然不清楚赵琯溪的身份,但直觉他身份不一般,既然惹不起,那便只好服输。

    他用完好的左手抹掉脸上的茶水,又将左脚被狠狠碾压过的惨叫憋在喉咙里,挂起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误会,都是误会。”

    纳兰云蘅同情地看一眼他那不自然下垂的右手,觉得自己的手腕也隐隐作痛。

    卜畅向每个人道了歉,最后手伸到苏明朔眼前:“烦请苏姑娘…”

    话未说完,清脆的“咔嚓”声响起,他的手又被接了回去。苏明朔指尖掐在他腕上,看着他:“再有下次,就不只是断手。”语气仍旧平淡,没什么起伏。

    “多谢苏姑娘。”卜畅甩甩手,又向纳兰云蘅赔了个不是,还向赵琯溪躬一躬身,才转身走出亭子。

    见他离去,陆清洄开口:“苏姐姐,你何必给他安回去?”

    “医师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我方才违背原则卸了他的手腕,目的达到后,自然要接回去。”
新书推荐: 大宋第三帝国 万界之无敌古神系统 修仙:我居然是个路人甲 一觉醒来,我成了五个大佬的妈 大军阀:杀敌暴兵,建立无上帝国 毒你医生 母女双双把田种 转生成龟,我在修仙界长生不老 上吧,小白的御宠! 被偷听心声后,师傅成为资深女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