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十

    四人坐上马车,东宫陈在前拉着缰绳控制方向。

    陈菀菁和赵琯溪面对面坐着,纳兰云蘅脑袋靠在赵琯溪肩膀上。马车一有晃动,纳兰云蘅就摇摇欲坠,陈菀菁多次不放心地查看,都能看到赵琯溪小心翼翼将纳兰云蘅脑袋重新扶回他肩上。

    看得次数多了,赵琯溪开口:“陈菀菁,东宫陈就在外面,你收敛些。”

    陈菀菁不屑冷哼一声,别开视线。

    马车外,东宫陈的声音出过来:“赵琯溪,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陈水的情形?”

    “自然记得。”

    “那时候,也是这样,菀菁和你坐在车里,不对,应该叫车上,我就在前边儿牵着牛。”

    “嗯。”赵琯溪心不在焉地应声。

    东宫陈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驾车…”

    “你可别告诉我,你想再回到陈水。”

    “不是。”因为担心陈菀菁想起过世的父母,东宫陈小心地避开了这点,“我是想说,现在和以前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三公主。”

    他这番话让车中清醒的两人同时陷入安静。

    陈菀菁了解赵琯溪,因此心疼纳兰云蘅,但最近,她发现,赵琯溪似乎对纳兰云蘅越来越上心了,也就等着赵琯溪表态。

    赵琯溪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动动嘴唇,似乎又没什么想说的。

    他喜欢纳兰云蘅吗?谁知道呢。

    那纳兰云蘅喜欢他吗?

    耳边又响起她那句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生在帝王家,万事不由人。想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就得放弃一些东西。人生有许多必须要懂的道理,懂得取舍就是之一。若做好选择了,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若做不好选择,只能两手都空空。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因小失大,丢了西瓜捡芝麻。

    正胡思乱想间,纳兰云蘅梦呓一般出声:“阿娘…阿姐…”

    温热的气息呼在脖颈,赵琯溪有一瞬间的失神,紧接着,便红了耳朵。

    陈菀菁下意识转过头,就看到两抹绯红,来不及顾及赵琯溪,她手背碰碰自己额头,又比较一下纳兰云蘅的体温,掀起帘子对着东宫陈喊:“阿蘅得热病了,这儿离家里近还是离医馆近?”

    “家里。”

    “行。”陈菀菁焦急中不失冷静,“你快点儿,先回家。”

    赵琯溪摸摸她头,又摸摸她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纳兰云蘅身上,又给她倒热水,一点儿点儿往她嘴里灌。

    东宫陈驾马疾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打了羊角灯,在细密的雨丝里显得光芒柔和,小四缩着脖儿等在一旁。

    赵琯溪将纳兰云蘅抱下来,顾不得吩咐事情就疾步往自己屋中走。陈菀菁见状,稍安下心,安排东宫陈去找医生,自己和小四直奔柴房烧热水。

    回头看见东宫陈拉起缰绳,她不放心地喊了句:“下雨了,地上滑,当心。”

    东宫陈朗声应好,然后吹着口哨驾驶马车朝雨中奔去。

    赵琯溪将纳兰云蘅小心放在床榻上,外衣也没脱就盖上好几层厚被。一切收拾妥当后再点上蜡烛,自己坐在床边守着她。看见她脸颊上一抹颜色更深的红,心中想着:她皮肤未免太过娇弱。一见她皱眉或撇嘴,就端一杯热水放到她唇边。

    他的手指没再碰她的脸,任何一处。

    不多时,陈菀菁和小四抬进一桶热水,两人拿赵琯溪准备好的毛巾浸上热水,给纳兰云蘅敷额头和擦脸。

    “小四,你知会云喜街一声儿。”小四离开后,陈菀菁又转头向赵琯溪道,“我给阿蘅擦擦身子。”

    见赵琯溪只是呆呆盯着纳兰云蘅,身体没有其他动作,陈菀菁语气有些不耐:“赵琯溪,你出去买点儿酒来。”

    “行。”赵琯溪像是灵魂出窍又回来一般,愣愣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屋内,陈菀菁拧着热气蒸腾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纳兰云蘅擦拭。

    挽起袖子,挽起裤腿,能擦的地方都擦了,医生还没来,不方便解了衣服。

    坐到椅子上休息时,屋门开了,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后跟着东宫陈和赵琯溪。

    陈菀菁又站起身,打发二人去熬药。

    苏明朔抹一下纳兰云蘅额头,低声道:“发汗不通畅,扬汤止沸。”

    陈菀菁点头,出了房间。

    众人忙了一夜,纳兰云蘅的高温堪堪降下。

    陈菀菁给苏明朔包好诊金,让东宫陈将人送回去,却不料苏明朔淡声拒绝,从袖中掏出一本医书,坐到了纳兰云蘅床边。

    三人看着她娴熟的动作,愣在当场。还好陈菀菁反应快,下厨给苏明朔煮了碗面条。

    “苏姑娘,忙活一大阵子了,吃碗面条垫补垫补吧。”

    面已盛在碗里端到了她面前,再拒绝已经没用,苏明朔淡淡道声谢,放下医书。对于这碗半路出现的面条,她应对从容自若,并不局促或慌张。

    人家的好意,她大大方方谢了,坦坦然然接过,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若是人家只给诊费,她也不多一句怨言,还是道谢,接过,塞进袖中走出门去;若是人家穷得给不起一文钱,不管用了多贵的药,她也是不摆脸色,把病治好,而后镇静自若地迈出门槛;人家千恩万谢地送,她风轻云淡地走;人家安安静静地送,她风轻云淡地走。

    这些年间,她沉稳平静的脚步,飘摇轻盈的身姿,自信安宁的神情,不卑不亢的态度,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院落,或贫或富的人家,却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陈菀菁看看呼吸逐渐平稳的纳兰云蘅,催促二人去睡觉:“你们在这儿也没用了,还是回屋待着吧。”

    赵琯溪没说什么,同东宫陈转身离去。

    两人来到东宫陈屋中,他去点蜡烛,赵琯溪径自坐在棋桌前。

    桌子上还残留着两人上次博弈时的痕迹。二人自从来了阳荥,下棋就成了日常活动之一。地点不固定,时间不固定,反正下棋嘛,尽兴而下,乘兴而停,认真厮杀过的,只有那么几盘儿。

    “怎么?来一盘儿?”东宫陈在他面前搁下一杯茶,又坐到他对面。

    “不。”赵琯溪下意识端起茶杯,而后抿了抿,“你这茶不好。”

    “不过是喜欢。”东宫陈开始收拾散落的棋子。

    赵琯溪一口口抿着茶,直到全部喝完:“不过如此。”

    东宫陈动作一顿:“你又何必?”

    “我说过,”赵琯溪放下茶杯,低声道,“她从一开始就逃不出去了,倒霉罢了。”

    东宫陈低头微笑:“三公主当真命惨。”

    “你也知道,没有毫无代价就得胜的棋局。”

    东宫陈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在这盘棋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无辜。”烛光忽明忽灭,看不清赵琯溪脸色。

    “当心,”东宫陈打趣一般,“别把自己搭上。”

    赵琯溪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心中自有分寸。”

    三十一

    百里仲檀自归云阁中走出,摇摇晃晃的,好在醉得不厉害,晃得也不难看。

    店小二费力地搀着他:“百里公子,我去叫人送您回去。”

    百里仲檀摇头摆手,推开店小二:“我自己能回去。”

    “我叫人送您回去。”

    他躲开店小二伸出的胳膊:“不必,我醉得不厉害,自己走走。”

    店小二拗不过他,看了半晌,又回归云阁了。

    晚风一阵阵吹在他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特有的花草气息,清香扑在鼻尖,勾出一片万紫千红的繁茂。既不艳俗,也不喧闹,大开大合而婉转细腻,香气馥郁而宜人雅致。

    天边是绮丽的云霞,耳边是亲切的叫卖,春风拂过杨柳梢,落日沉醉山河间,醉眼看这人世,烟火蒸腾;静心看这人世,朴素温暖。

    百里仲檀想着纳兰云蘅的话:“选贤于野,则治身业弘;求士于朝,则饰智风起。”心中暗自感叹,从未见过像这样的女子。

    他原以为,世间的女子都像自己的母亲与姨娘那般,或沉默寡言,或刁蛮任性,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其他模样的女子。头脑聪慧,口齿清晰,博学多闻,抱负远大。

    起朝自太祖开业已延续百年,从最初的任人欺凌到万国来朝,这惊人的改变,每个皇帝都功不可没,其中功劳最大的,便是当今圣上。他从祖辈父辈口中了解了那个如今沉迷享乐的皇帝,曾经是多么骁勇善战,将起朝疆域扩展至如今的规模,讨东夷,伐南蛮,征西戎,战北狄,立下赫赫战功,远扬起朝威名。只是随着世事变迁,曾经的□□盛国空有表象,文臣武将沉沦在虚幻的浮影中。

    是要该变天了。他仰起头,看着金粉色的天空。洁身自好不过是妄想,即使安静地站在原地,时代的滔天巨浪也会将渺小的个体淹没。既如此,不如拼个你死我活,再缔造一个昌明隆盛之邦。

    他脑中像是一片浆糊,被人用筷子搅散着。半醉半醒间,眼前出现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掀开帘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百里仲檀登上车,坐到百里伯文对面,喃喃道:“哥,要变天了。”

    百里伯文皱起眉:“你先醒醒酒,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混账话?”

    百里仲檀摇头:“不,哥,我是认真的。”

    “父亲已得知,你同三殿下,在归云阁喝了半晌酒的事。”百里伯文给他灌醒酒汤。

    百里仲檀推拒着:“哥,我刚喝两碗了,现在清醒得很。”

    “清醒?”百里伯文将碗重重放下,压着怒气道,“我看你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我记着呢,我姓‘百里’――――”他说到此处,没再说下去。

    这两个字比一千碗醒酒汤都管用,出口的瞬间就让他愣了愣神。

    慈迩百里氏,开国功臣,几百年间出过多位将军丞相,与起朝的王位更迭有着密切关系。

    百里伯文见他安静下来,叹口气道:“现在正是要紧时候,你以为你赴的是宴席,焉知不是断头台呢?生在百里家,注定是不自由的。”

    百里仲檀眼神迷蒙,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个音节。

    “你以为不蹚浑水就能明哲保身?这世事由不得你,其他人也由不得你。”他语气柔和了些,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还是心疼的。

    “嗯。”百里仲檀点头,仰起脸看马车顶。

    “回去别跟父亲辩解,父亲心中自然比你明白。”

    “知道。”百里仲檀顿了一会儿,“他站在高位,想事情当然不能简单。”

    “知道就好。”他捏捏眉心,似是极为疲惫。

    “哥,你最近很累吗?大殿下也回来了吗?”

    “现在才想起关心你哥?”

    若是在平时,百里仲檀一定会笑着解释一番,但现在,他只是动动下巴:“你回来得突然。”

    “近来丹祝屡犯边境,大殿下领兵将其击退,猜测事有蹊跷,连夜回到京师同今上商量对策,我就跟着回来了。”

    “丹祝也不安分啊。”百里仲檀似是感慨道,又换了个坐姿,“哥,你觉得,要是真开战了,我们现在,还能打赢吗?”

    “仲檀,你这张嘴可不是用来胡说的。”

    “嗯。”

    马车在门前停下,百里仲檀刚下车,就见到垂手侍立在门侧的武烽。

    他了然地笑笑,百里伯文扯住他叮嘱:“别同父亲呛嘴,父亲正在气头上。”

    “知道。”

    武烽将他带至祠堂,刚一进去,一道浑厚的声音就传出来:“跪下!”

    百里仲檀没有反抗,乖乖跪在正中央。

    百里极在黑暗中慢慢踱步:“你还真是胆大妄为!你今日此举,将我和你哥放到什么位置上?今上怎么想?大殿下怎么想?你可曾考虑过!”

    百里仲檀不答话,只是垂头跪着。

    “你还知羞呀?”百里极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彻底抛开脸面了呢!”说着,举起手中的铁棍猛砸下来。

    这棍有酒杯口粗,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家法”。

    百里仲檀闷哼一声,身子向前倒去,差一点儿脑门磕在硬砖上。

    百里极又是一棍落下,而后大步走出去,对守在门外的武烽高声道:“把他看好,谁来也不准放进去。”

    百里仲檀自幼性格倔强,总是同百里极针锋相对,但百里极也没有真下过狠手,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儿女的?再加上百里仲檀体质差,最多不过跪上几个时辰,从未出现这种状况。

    百里极是真的快要气死了。百里仲檀半眯着眼,如是想到。

    纵使百里极只使出四成力,他还是有种快到阴曹地府的错觉。背上的伤已疼得麻木了,血还是淋漓地流着,浸湿衣服后,又滴在硬砖上。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时间不会太久,耳边有人叫:“仲檀…仲檀…”

    “大哥。”百里仲檀拼命提出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要散架一般,颤动的手指拽住一片袍角,“我疼…”

    百里伯文将他打横抱起,身后跟着武烽。

    武烽跟随百里极几十年,从少年才俊到官至高位,左迁右迁都陪伴在身侧,原本就话少,如今年岁高了,更是沉默寡言得像一棵老树,不过心思还是和从前一样活泛。

    百里极嘴硬心软,没人比他更知道。当时将百里仲檀打了两下,怕是心里一直挂念着。于是,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敲了敲百里伯文的房门。

    两人都没有说话,径直朝祠堂走去。这事做得多了,也就养出了默契。

    百里仲檀总是被罚跪,百里极将祠堂门一拉,对武烽说:“谁都不准进。”武烽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心里掐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敲一敲百里伯文的房门,然后两人走到祠堂,门一拉,把百里仲檀带出来。

    其实这件事,百里极是知道的,但每次百里仲檀犯了错,他总是按流程走一遍,那句不准任何人进入也是必不可少的,然后等着武烽去叫百里伯文。总之,这件事算是半透明的,是在百里极的默认下进行的。百里伯文和武烽知道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也就迁就着他。

    唯一不知道这一切的,是百里仲檀。他所明白的,只有:自己犯了错,父亲责罚,然后被大哥救出来。所以,他的认知就是,有大哥在,就一切都不用担心。就算自己死了,大哥也能一杆长枪打到阴曹地府,在生死簿上云淡风轻地勾去他的名字。

    要是自己问,你怎么不把你名字也勾了?

    大哥会说:“什么混账话,人寿由天定。”

    大哥为了自己,是连下十八层地狱都痛痛快快的。

    百里伯文把他带到房间里,告诉杂役去请医生,自己小心褪掉衣服给他上药。

    苏明朔被请过来,看一眼昏迷的百里仲檀:“二公子不是已经上药了么?”

    “请苏姑娘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内伤。”

    苏明朔垂着眼,从头到脚给他检查一遍:“并无。”

    武烽拿出诊金请她上马车,苏明朔淡声道谢,从容地坐着马车回去了。

    她只是来看了一眼,没做什么实际性工作,按理说不应收诊金,但武烽递给她重重的一包,她也不推拒,面上没什么变化地塞进衣袖中。而后,前脚到家,后脚就被请去了三皇子府。

    百里伯文听苏明朔说“无碍”,也就放下心来,守在床边等百里仲檀睁眼。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轰隆的雷声,阴云聚集着,刚才还好好的天下起雨来。

    他站起身关好窗:“春雨贵如油,今年又能丰收了。”

    床榻上,百里仲檀缓缓睁开眼,低声道:“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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