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四十

    起朝是个百年大国,涌现出无数的明主和贤臣。它以它广袤的土地、众多的人口、发达的经济、开放的思想、多元的文化,震慑着周围的国家。如果有人整理过它的历史,一定会被其蕴藏的浩瀚广博震惊,也一定会为末代的青衫君王叹息。有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元佑二十年,这个强大的国家隐现颓势;元佑二十四年,这个国家走上了下坡路;元佑三十四年,这个国家在最后的狂欢中迎来终结。

    历史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元佑二十七年夏,一场规模空前的瘟疫突袭阳荥,进而以惊人的速度扩展,威胁整个起朝。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动乱频发。

    “苏苏,这里!”纳兰云蘅急促的声音响起,因为带着面罩,所以有些沉闷。

    苏明朔听到声音立刻跑过去,匆忙的脚步践踏起一地的污水和泥点。

    这响动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跑过去一看,躺在木板上的人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却只是往外出气,双眼紧闭,嘴唇泛紫,干燥开裂。纳兰云蘅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端着碗给他灌水:“怎么办啊苏苏,灌不进去。”声音颤抖着。

    苏明朔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已有了数,却还是将他身体放平,从一旁取了少许药粉吹入他鼻中,趁他打喷嚏时命纳兰云蘅掰住他的嘴,自己一勺勺喂了进去。

    喂完药后,两人一站一坐,看着他呼吸平缓后开口:“这样,应该行了吧?”

    苏明朔的声音清晰冷静:“我们只能尽全力做好工作,挺不挺得过去,得靠他自己。”

    纳兰云蘅垂着眼看他干燥的双唇,拿手帕浸湿了,沾沾他嘴唇,一边做一边说:“他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一眨眼就…”

    苏明朔检查着周围病人的情况,时不时喂口药:“生命总是这样脆弱,所以我们要更加努力了。”

    纳兰云蘅吸吸鼻子,将眼泪憋回,站起身去查看避瘟丹的燃烧情况。

    苏明朔面对死亡如此冷静,她毫不意外。苏明朔行医多年,同阎王殊死搏斗多年,并非是已经看淡了生死,而是将自己的状态保持在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程度。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大限度地救治患者。

    一声细弱的□□在耳边响起,她下意识转过头,就见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眼眶一下子又红了。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瘦,明明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却蜷缩着身子躺在粗糙的木板上,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闭着眼,期待着世界的美好。她不禁想,若是她的母亲见到,不知该有多伤心。

    “饿吗?”纳兰云蘅蹲下身。

    她两片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不可闻。

    纳兰云蘅将耳朵贴到她唇边才听清。

    “不饿…想…阿娘。”

    纳兰云蘅眼泪涌出:“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你阿娘在哪儿…”

    身边两个人抬着木板匆匆而过,板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女子,方向是乱葬岗。

    瘟疫爆发前,那里只有一人高的杂草,至于有没有坟墓,这不好说。瘟疫爆发后,那里就堆起了无数的尸体,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娘…”小女孩声音抬高了些。

    纳兰云蘅只当她还在□□,抹抹泪承诺道:“放心,你一定会和家人团聚的。”

    那小女孩不为所动,只是仍旧叫着:“阿娘…”一声比一声高,一串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滑到木板上。

    纳兰云蘅悚然惊觉,她是在对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叫。

    她一下子低了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医师,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纳兰云蘅抬起头,苏明朔面前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惊慌无措,言语间尽显着急。

    她双手抓着苏明朔的胳膊,颤声道:“我求求你,我姐姐快没命了…我一路跑过来,都没人答应…”

    “我随你去,你先别急。”苏明朔收拾着东西,一边出言安抚。

    纳兰云蘅拿出手怕给小女孩擦擦泪,站起身往袖中塞了些熏香草药,追上了二人的脚步。“你姐姐在哪里?”

    小姑娘流着泪道:“胡玉楼,求求你们,一定要去。”

    苏明朔没说什么,只是拍拍她肩膀。

    因洋芋街感染者众多,所以安济坊设在了此处,两地相距甚远,有没有马车,三人只得急匆匆地跑。

    “苏姑娘。”一人自旁挡住去路。

    三人险些撞在他身上,定睛一看正是卜畅。苏明朔语速极快:“此事人命关天,烦请公子让路。”

    卜畅非但不让,还背着手扫了三人一圈儿,笑着对小姑娘道:“迎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三人不愿同他废话,想从他身边绕开继续往前。卜畅双臂一伸:“苏姑娘,我家老头儿身体差,烦请你去看看。”

    “据我所知,卜大人并未感染瘟疫,烦请公子让路。”

    “你可以去看看嘛。”

    纳兰云蘅双拳紧握,指甲快要将掌心捅穿,耐着性道:“你往前走,前边儿还有别的医师。”

    卜畅一动不动:“别的医师都不如苏姑娘高明,要是误诊了怎么办?”说完,眼睛一溜小香:“别是珏轻得了瘟疫吧?”

    罗珏轻,阳荥名妓,两人皆听说过其大名。迎喜身子一抖,眼睛看向苏明朔,生怕她突然反悔。

    苏明朔向前一步:“烦请公子让路。”

    卜畅笑起来:“一个妓子,一个当朝重臣,苏姑娘应该拎得清吧?”

    “我不知如何称量生命,烦请公子靠边儿站。”

    见卜畅还欲说些什么,纳兰云蘅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掠过两人,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滚你大爷的。”

    迎喜双眼圆瞪,不可置信地看向纳兰云蘅:“他…”

    纳兰云蘅打断她的话,抓起她的手往前跑:“苏苏都走了半里路了。”

    四十一

    三人跑到秦淮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还未停下来喘口气,又急急忙忙跑上胡玉楼,把整栋楼弄得叮铃哐啷响。推开罗珏轻房门,见一女子躺在床上,纳兰云蘅顾不得感叹这盛世容颜,又是喂药,又是擦身,足足忙活半天才抹一把汗,长舒一口气:“好了。”

    苏明朔做完一切,又转头叮嘱迎喜一大堆东西,什么屠苏酒茶怎么做啦,熏香怎样点啦,要注意隔离啦,等等。

    纳兰云蘅看着苏明朔认真的样子,想起满桑曾经也爆发过瘟疫,郑灵慧亲自煎汤熬药,照看难民,纳兰太清也拖着病体帮忙,只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日月如梭,没想到,自己已经能将工作做得如此出色。若是郑灵慧在此,会说些什么呢?

    “阿蘅,你带马蹄屑了吗?”

    “带了带了。”纳兰云蘅翻翻袖子,找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迎喜,“你拿红布或绢帛包一把,挂在门前或身上,很有效的。”

    迎喜眼中含了一包热泪,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多谢苏姑娘,多谢阿蘅姑娘,我…我无以为报…”说着,就要跪下。

    纳兰云蘅慌忙拦住她:“这可要折寿的…你照顾好罗姐姐就行了。”

    说到这个,迎喜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一路从秦淮街…问到洋芋街,愣是,愣是没有一个大夫答应,幸好找到了苏姑娘…”

    纳兰云蘅给她顺气:“没事没事,这不是找找大夫了吗?对吧?”

    苏明朔叹气:“或许有人是想帮你的,只是受世俗偏见束缚,害怕自己被耻笑。”

    迎喜点点头,擦擦眼泪:“我知道。”

    纳兰云蘅看看躺在床上的罗珏轻,又看看拿着手帕的迎喜,心中不是滋味。风光无限的花魁又如何,生病时连一个大夫都找不到,平日将她们捧在手上、一掷千金的文人墨客不知此刻去了何处,独留一个女子缠绵病榻。

    这世道,不容许普通百姓生存,尤其是女子。

    三人等了一会儿,听得床上一声细微的叹息,是罗珏轻醒了。

    迎喜连忙跑到床边:“姐姐,你渴不渴?吃不吃东西?”

    罗珏轻摇摇头,泛红的双眼看到苏明朔二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迎喜侧耳细听,拍一拍头:“哎呀我真糊涂。”说完,又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一个翡翠镯子,双手捧着:“苏姑娘,方才我忘了诊金,请你不要怪罪。”

    这翡翠镯子已然高于所有的付出,纳兰云蘅知道苏明朔不是个贪财的人,本以为她会拒绝,却见她神色如常:“你方才太过忧心你姐姐的病情罢了,不是什么大事。”道声谢后,双手将其接过,云淡风轻地收进袖中。

    两人又在胡玉楼停留了一会儿,确认罗珏轻没事了才转身告辞。迎喜将她们一路送下楼,说了好些话,无非是怎样怎样感恩。苏明朔淡淡听着,接一句:“救人是我的职责,况且你已经给了诊金。”迎喜连连点头,却还是一个劲儿道谢。

    “若是有其他人生病了,尽管来洋芋街找我,什么时候都行。”

    “好,我回去一定告诉她们。”

    两人往回走,速度还是有些急匆匆。

    “苏苏,你方才为何不让迎喜换一件便宜些的东西?”纳兰云蘅好奇道。

    “迎喜自然知道这镯子比诊金贵,不过是图个安心罢了。若我拒绝了,她心里怕是不安生。”

    纳兰云蘅了悟:“接受别人的馈赠,有时也是一种善良。”

    两人回到安济坊,又是一大阵忙活。天擦黑时,才有人担来粥和馒头。站在街口敲敲碗:“开饭喽!”没一会儿,就从街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大夫,其中夹杂着少数女医。

    苏明朔又检查一遍病人的情况,才同纳兰云蘅走到箩筐处打饭。

    “两个馒头,两碗粥,多谢。”纳兰云蘅递出一个托盘,上面摆了两只碗。

    打饭的人显然认识苏明朔,一边盛粥一边笑眯眯道:“苏姑娘,累坏了吧,多吃点儿。”

    苏明朔道谢,淡淡点头:“职责所在。”

    近些日子,这些大夫都是在洋芋街吃住,以便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纳兰云蘅见到苏明朔的住处后死活要跟她在一块儿,谁劝也不管用。

    两人拿着馒头端着粥,找了一处僻静地坐下,周围还散坐着两三个女医。

    这粥和馒头实在算不得好吃,不过劳累一天,几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吃毕,草草涮了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这是一天中唯一可以放松的时间段。

    阳荥地势中间高四周低,身处边缘的洋芋街自然比市中心高出一大截。两人坐在一个破庙前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眺望阳荥的万家灯火。

    夏天的晚风总是极具温柔,仿佛要为白天毒辣的阳光弥补,它徐徐吹过每一个人身边,撩起衣角或碎发,与绮丽的晚霞交相呼应。

    夏天黑天晚,吃了饭,还能摇着蒲扇在院子中看星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逛逛夜市,热闹又有趣,摊主们总能从四处淘箩来新奇的东西。

    纳兰云蘅回忆着以前的生活,目光一寸寸掠过市中心。

    最显眼的是一座气势巍峨的皇宫,红垣溢彩,黄瓦流光;往东是赵琯溪的住所;往西是云喜街;往南是一座山,名唤大匡山,是林青舟生活的地方。

    “苏苏,你看看大匡山,我前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就住在那儿。”

    苏明朔依言望过去,但见满山苍翠,树木丰隆,点头道:“大匡山的确是个好地方,我以前也曾去过。”

    纳兰云蘅又往北看,目光却仍出不去起朝,摇摇苏明朔的手,指尖尽力往前伸:“苏苏,你往北看,使劲看,能不能看到草原?”

    苏明朔仔细看看,笑着道:“能看见。”

    满桑离阳荥多远,两个人都知道。但纳兰云蘅问了,苏明朔就笑着肯定。她不关心满桑有多远,只是想配合纳兰云蘅。

    “苏苏,你知道吗,满桑之前,也有过一次瘟疫。”纳兰云蘅头歪在她肩上,双手攀着她的胳膊,“我娘和我阿姐忙得不得了,她们明明很累了,却不肯休息。我问为什么,我娘告诉我,这是她的责任,等我长大了,保护好百姓,就是我的责任。”

    苏明朔垂下眼,摸摸她头发:“现在,你已经能做得很好了,夫人要是知道,一定会很欣慰。”

    她鼻头酸涩,眼泪却凝固在眼角。她又轻又慢地眨了眨睫毛,大风吹走了她的泪。

    “苏苏,我想回家。”

    苏明朔沉默着,她不知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话语都是苍白的。她只能一下下抚着纳兰云蘅的背,将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她心上。

    终于,她落下极轻极轻的四个字,比晚风重不了多少:“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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