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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

    “最近你们户部日子很难吧?”

    纳兰云蘅见疫情稍有减弱的趋势,就趁着方便回云喜街看看阿青阿蓝,又抽空去了趟户部,关照关照朝廷拨款赈灾的事儿。

    “还行,现在这时候,哪有不难的?”

    纳兰云蘅点点头:“确实,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了…哎。”

    “天灾必由人祸起,听风声最近吵得沸沸扬扬的。”林青舟扬一扬眉,“大殿下那边儿,不好过。就连仲檀也整日忧心忡忡…”

    自上次归云阁的事结束后,纳兰云蘅就没再和百里仲檀见过面儿。她虽然不在朝堂,但多少还是要注意的。隐约察觉到赵琯铚和百里家的关系后,她就有意无意疏远了百里仲檀。虽说这样做有些狼心狗肺,但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好,免得他为难。

    “是吗?到时帮我带个好。”接着,她又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赵琯溪最近怎样?”

    林青舟愣了下,不明所以:“你亲自去看看不是更好?”

    “距离太远,懒得去。况且,”纳兰云蘅撇撇嘴,“你还真以为他什么都跟我说啊?”

    林青舟笑起来:“倒也是。不过,仔细想想,三殿下最近来户部来得可勤快了。”说完,又压低声,凑近她:“梅妃娘娘…也总往这儿跑。”

    她清秀的眉毛压在额间,做口型道:“梅妃娘娘?”

    林青舟喝一口茶,嘴巴向下一撇算作回应。

    纳兰云蘅垂着眼陷入沉思,纤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时不时轻振一下。林青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一看她这认真劲儿,也就没再打扰她,拿起先前没有读完的信件继续看起来。翻着翻着,他突然很惊喜地大叫起来:“找到了!”

    “什么玩意儿找到了?”

    林青舟蹦起来,攥着一张纸跑到她身边:“圣散子!”

    “你先别抖。”纳兰云蘅抬起手搭在他腕上,又就着他的手看皱巴巴的信件,仔细瞅了许久,才勉强认出那十分写意的毛笔字,“厚朴…去皮、姜汁…炙,白术…”还没念完,就抬起眼问站在一边的林青舟:“这什么?”

    林青舟把纸拍在桌上,拉一张椅子坐下,很兴奋地说:“这是圣散子!”

    “嗯…我知道。”

    “就这个药,治瘟疫很有效的!我先生千求万求才求到的,知道我在阳荥,立刻就写给我了!”

    “很有效?”

    “很有效!比鸦…”不知为什么,林青舟忽然顿住了。

    “行,多谢你。”纳兰云蘅见他如此肯定,眉眼间溢出欢喜。也顾不上询问林青舟的未竟之语,三两下折好纸塞进袖中,急匆匆往外跑,海棠红的衣服不多时消失在马车里,“到时算你大功一件。”

    林青舟跟着她往外跑,没两步就追不上了,只能站在门口儿招招手:“嗨,小心点儿。”

    马车刚在洋芋街街口儿停下,纳兰云蘅就从车厢中跳了下来,箭似的直冲进街里,刚看到一点鹅黄的影子就喊起来:“苏苏苏苏,快把苏先生叫过来!”

    “阿蘅,小声些。”苏明朔转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抱歉。”纳兰云蘅低头捂住嘴。

    苏明朔环顾四周:“我爹方才明明在这儿的…”

    一个病人虚弱的声音响起:“苏先生…往…东去了。”

    两人道了谢,一起往东边儿走。

    “阿蘅,你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

    纳兰云蘅掏出药方小心翼翼递给苏明朔:“你看看,我朋友说这方子治瘟疫很管用。”

    苏明朔将那张薄薄的纸接在手里,一边走路一边小声念着。嘴唇翕动间,惊喜之色从眉梢蔓延到眼角,连带着双手都轻颤起来:“圣散子!”

    “嗯,我朋友是这么说的。”纳兰云蘅看她如此高兴,也不由激动起来,“治疗瘟疫真的很有效吗?”

    “立竿见影!”

    两人又跑了一阵,才在一间屋顶没了的屋子里找到苏延晖。顾不得喘口气,两人拨开人群走上前去。

    “爹,圣散子。”苏明朔站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

    苏延晖正同人讨论着什么,很激烈的样子,听到苏明朔的声音转过头时,脸上还微带怒意。仔细看过药方后,眼中的怒气被笑意取代,招呼那几个仍然围在桌前唇枪舌剑的老先生:“找到良药了!圣散子!”

    “什么?圣散子?开什么玩笑!这药方不是已经失传了吗?”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满脸惊诧,捋着胡须凑过来。其余几位也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却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围成了一圈儿。万一呢?农夫都能碰上死兔子,瞎猫凭什么不能碰上死耗子?待几人看完后,屋中是一阵旷大的寂静。几位年过半百的医师互相看着,彼此的眼中都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光辉,跃动着的欣喜、欣慰使他们如同得到心爱之物的孩子。

    “圣散子。”方才的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声音沉稳而有力,像宣布一个国家诞生一样庄重严肃。“的的确确是圣散子。”

    纳兰云蘅扯扯苏明朔的衣袖,乌黑浑圆的眼弯成月牙:“这下大家有救啦!”

    “嗯。”她对纳兰云蘅点点头,目光又停留在桌子上。

    “怎么了?”纳兰云蘅小幅度地歪头,探寻地向那堆棕色的固体看去,而后有些惊讶,“鸦…片?”

    苏明朔冰凉的手回握住她。“是。”

    “苏苏你上次不是说,鸦片有毒性,过量服用会上瘾――――这儿怎么会有…”纳兰云蘅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向苏明朔的侧脸,“刚刚不会因为…吵架吧?”

    苏明朔轻轻吸一口气,没有说话,极快地走到桌子跟前,拿宣纸包起那些黑炭一样的东西。裹了一层后,停了下来,双手按在其上,又捡起一块儿烂草席子捂好。

    纳兰云蘅默默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脑袋里忽然自动补齐了林青舟没说完的话。

    “很有效!比鸦片有效。”

    言下之意就是,阳荥中已有人用鸦片来缓解病痛了。这东西价格昂贵,她这是第一次在洋芋街见到,所以,吸食的人只能是阳荥中的高官贵爵。

    那赵琯溪?

    她摇摇头,不明白怎么一瞬间就想到他了。

    赵琯溪的话…纳兰云蘅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影像:青色的衣衫,面若冠玉,整天一副严肃得要死的模样,明明离二十还差好些年,却总是不见个笑模样。

    赵琯溪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儿的。他绝不会为了一时的快乐而赔上自己的人生。

    想到这里,纳兰云蘅稍稍放下心来。又将熟悉的人过了一遍,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抽大烟,一颗心就安安稳稳放回了肚子里。

    可是…其他人呢?她又有些紧张了。

    “阿蘅,我们再去分发一些草药,好不好?”

    “嗯…好啊。”纳兰云蘅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同苏明朔一同走出了屋子。

    两人拿了东西往病人休息的地方走。纳兰云蘅扫一眼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小声道:“苏苏,这是不是表明,已经有人吸鸦片了啊?”

    “或许吧。”苏明朔目视前方,声音没有波澜。

    纳兰云蘅皱起眉:“啊?那怎么办?”

    “鸦片不止损害人的身体健康,还会瓦解人的意志,让人处在永久的痛苦之中。”苏明朔突然抓住她的手,清亮的眼睛仿佛看透她的灵魂,“阿蘅,你记住,永远,永远,不要碰这些东西。”

    纳兰云蘅察觉苏明朔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自己的手也被抓得生疼。“苏苏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说得也是。毕竟你是读过书的…”苏明朔放开手,神情重又变得冷静。

    “苏苏,你刚好奇怪啊…”

    苏明朔不赞一词,垂眸看着脚下的路。快到病人聚集区时,她冷静的声音响起:“阿蘅,我不能再等了。这次是鸦片,不知下次是什么。”

    “等?等什么?”

    纳兰云蘅迫不及待地希望苏明朔解释明白,可苏明朔镇定沉稳的目光注视着她,从容地说道:“吃晚饭时我会把事情说清楚,现在最要紧的是病人。”

    “这是自然。”

    “那好,你从前往后,我从后往前,这样速度快一些。”说着,她鹅黄的衣角就飘进了狭窄的街道里。

    海棠生命力旺盛,耐寒,喜阳,开在春秋两季。“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纳兰云蘅站在原地,看着苏明朔缥缈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灰扑扑的巷道深处。不知为何,一种熟悉感蓦然扑面而来,像是藤蔓一样爬上她心头。

    遥远的时光的确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昏黄色的,是太阳落山的颜色。回忆像是轻曼的薄纱飘落而下,一头笼住了纳兰云蘅,另一头缓缓地降在郑灵慧身上。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看见了郑灵慧带着纳兰太清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鹿皮靴子上黏着厚厚一层泥巴,秋香色的裙子上绣着云卷纹,衣袖上缝了一寸宽的彩布绕袖,手里提着桦树皮箱子,箱子里装着车前草、柳蒿芽、鹿尾、鹿胎等。

    纳兰云蘅觉得自己有着强烈的渴望:回家。

    思念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悠久的情感。在祖先穿梭在林间时,留守在家的人们将思念托付给风,这样,每次抓着藤蔓荡在空中,就能看见无数碧绿的叶片舞动;在人类小心翼翼踏足陆地时,皎洁的月光更好地承载了思念,若是流着血倒在树下,应当会领略到那美丽的银辉后是怎样一双包含感情的眼眸;在游子漂泊异乡时,脑中的回忆就像僧人手中的念珠,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拨弄,在星辰闪烁间逐渐光华夺目。

    在还没学会爱的时候,思念就产生了。

    回家。

    满桑并不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可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的根在那里,家人在那里。

    思绪游走间,一声痛苦的□□将她唤回现实。

    “你感觉怎样?喝水吗?吃药?”纳兰云蘅一面责怪自己不够专心负责,一面着急忙慌地端水拿药。

    “娘…”

    纳兰云蘅像是被雷劈一般僵在原地。过了许久,她搁下手中的东西,低头垂眸,颓然道:“对不住…我们…”

    小女孩干燥的,苍白的嘴唇微张着,一双圆圆的鹿眼盯着上方破烂的挡雨布。“娘…”

    纳兰云蘅愣怔着,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突然她双手捂住脸哭起来,清亮的眼泪透过指缝,像蛇一样在手背蜿蜒而下,最后没入裹在腕骨上的袖子里。

    “真的…真的对不住――――我愿意用我…把他们换回来的…”

    “娘…”小女孩旁若无人的执着的叫着,仿佛有足够的耐心等那个不会响起的声音回答她。

    纳兰云蘅哭得更加猛烈,眼泪快要把袖子浸透。可声音还是小小的,被刻意往下压着。

    她出生在锦绣堆里,是满桑的三公主,从小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除了郑灵慧严格的管教外她什么苦都没吃过。当然,她读过的书让她经历过很多种人生,懂得足够多的道理,可在现实面前,文字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那些黑黑的方块字像是瘦弱的苍蝇腿,在狂风暴雨中可怜地摇摇欲坠。透过书页,她知道花是怎样生长的,战争是怎样形成的;她嗅过花的清香,可没见过连绵的炮火。她从一出生就是同一切美好的事物为伴的,她的世界中永远有鸟鸣和阳光。可自从来了阳荥,她遇见了和此前不同的人,经历了做梦都梦不到的事。诚然,她见过肆虐的疾病,凶猛的狂风,可从来没有真正触碰过。

    如今,见到如此多的人去世,她终于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小女孩的□□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彻底瘫软。她从小就是要什么有什么,现在是第一次出现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全力以赴后还是一无所获,为什么?

    郑灵慧教导她要保护好身边的人,守护好满桑的土地,可从来没有告诉她失败后要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人命从眼前消失,她徒生出猴子捞月的无奈。面对根本不可能的东西,再努力也是徒劳。

    世界并非不公平,它对每个人都不会心慈手软。

    “对不住…”纳兰云蘅哽咽道。“我不知道怎样…”

    “阿蘅?”

    “嗯?”纳兰云蘅下意识仰起脸,下一瞬,一方轻柔的手帕覆盖住了她的面颊,带着幽微的冷香。

    “怎么如此难过?”

    纳兰云蘅吸吸鼻子,摇了摇头。

    “前面的病人都察看过了么?”苏明朔一边轻轻地替她擦眼泪,一边温声询问。

    “都已看过了。”纳兰云蘅捏着帕子自己擦一擦,“我不碍事。苏苏你也照顾好病人了吗?”

    “嗯。”她点点头,俯下身又看看这个小女孩的脸,声音低下来,“睡着了?”

    “或许吧…她…”纳兰云蘅将帕子攥在掌心胡乱揉捏着,“母亲…”她低沉的声调没有继续下去,但苏明朔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么?”

    “可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纳兰云蘅泄愤似的咬着帕子一端,模糊道:“就是…不一样。”说着,还用手狠狠扯了一下另一端。

    “同我去看看新药方如何?”不等她回答,苏明朔已转身朝外走去。

    纳兰云蘅只得跟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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