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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

    “石菖蒲原本是半两,根据如今的情况来看,应该少放些。”二人还未走进屋子,就听到了苏延晖严肃的声音。

    又有一道略显惊慌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很年轻:“哦哦…好…好的。”

    “你手抖什么?”

    “呃,没…没。”

    苏明朔无奈地勾一勾嘴角,二人对视一眼,纳兰云蘅道:“嗨,苏先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名师出高徒嘛。”

    “爹,药方还没试好吗?”苏明朔迈步走入屋内。

    “快了,”苏延晖转过身,看向二人,语气缓和些,“虽说瘟疫形势好转,但你们也要注意防护,别再临了又病了。”

    纳兰云蘅立刻讨巧卖乖,弯眼睛弯唇角,颊上再添一对梨涡:“先生放心,苏苏很小心的,我也很小心,绝对不会出事。”说着,笑眯眯举起左手发誓。

    苏延晖点点头,又转身看看药的配比情况,对小心翼翼抓药的青年道:“你忙活这么久,先去吃口饭。”

    “啊…好。”那人松一口气,对苏延晖行了一礼,接着看向苏明朔,“麻烦师姐了…多谢师姐。”

    “无事。”

    那人朝门外走去,苏延晖紧随其后。那人惶恐道:“先生不必相送。”苏延晖略显无奈道:“你不必多想,我去拿东西。”纳兰云蘅扑哧一声笑出来,看着他的背影好奇道:“先生这是…又收了一个徒弟?”

    “不是‘收’,是‘换’。”苏明朔低头查看着药材,淡声道。

    “换?”纳兰云蘅颇感意外,“杨世宁出什么事了?我来那几次不都挺好的吗?先生不是还夸他聪明来着。”

    苏明朔的声音明显冷淡许多:“他心不在医,多聪明都没用。”

    “哦,是来着。”纳兰云蘅摩挲着下巴,“的确是没在洋芋街见过他。”

    “小蘅,我有些事问你。”苏延晖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张纸。

    “先生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苏延晖坐下来,伸手示意纳兰云蘅坐在对面。开口时神情很认真:“你说,这张方子是你的朋友给你的?”

    “嗯,对。”纳兰云蘅有些不明所以。

    “你的朋友,能不能让我见见?”

    “见…我朋友?”

    “方便吗?”

    “方便吧。”纳兰云蘅皱眉,一脸懵,“不过,先生应当能说一说原因吧?”

    “药方上的字,或许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朋友?”纳兰云蘅眯着眼想一想,林青舟的确说过这是他先生求来的。

    “先生的朋友,可能是我朋友的先生。”

    或许是因为纳兰云蘅这句饶舌的话,苏延晖笑起来:“既如此,再好不过。”

    “爹,药方试好了。”

    “好,我再看一看。”苏延晖站起身,纳兰云蘅也紧跟着站起来。

    “那,先生,我同朋友商量商量,到时让您和他见一面,如何?”

    “麻烦你。”

    “哎呀,无事无事。”

    二人走几步来到砂锅前,立时闻到一阵药香,温和而苦涩,和跃动的橙红色火苗很相配,袅袅娜娜,一缕缕直往人鼻尖飘。

    “好香。”纳兰云蘅吸吸鼻子。

    苏明朔看着她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中药香。”

    “就是很香嘛。”

    苏延晖的声音中也带了笑意:“我也是第一次听人说。”

    “真的超级好闻。”纳兰云蘅眨巴眨巴眼睛,“花香和果香闻着闻着就腻了,但中药香闻不腻,也闻不尽,慢慢悠悠的。”

    “好了,阿蘅,要不要同我去别处说说话?”

    “我终于等到了!”

    苏明朔眼睛微弯,又看看苏延晖。

    “好好说。”

    纳兰云蘅心中奇怪:好好说?苏延晖何出此言?

    二人来到屋后一处破庙,肩并肩在台阶上坐下。

    纳兰云蘅迫不及待道:“苏苏,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周围的人也变得很奇怪。”

    苏明朔淡淡微笑:“这有什么?世界和他人本身就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更有‘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说。所以,变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纳兰云蘅皱着清秀的眉毛,低垂着纤长的睫毛,一双圆圆的眼中饱含苦恼:“如果周围的人都在变,而我没有变,那我岂不是会被落在后面?”

    “怎么会呢?变化总是润物细无声的。或许在不知不觉中,你的容貌、性格都已发生了变化。所以呢,你是不用害怕的。”

    “好吧…”纳兰云蘅扑扇扑扇睫毛,接受了苏明朔的说法。“那苏苏,你看哈,我们生在了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个世界却对我们如此残酷呢?”

    “不知你可否举个例子呢?”

    “比如,这次的瘟疫。那么多人都失去了生命,我是真的不理解。”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苏明朔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这次的瘟疫也可以说是变化。你应当知道‘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及,极之而衰’吧?”

    纳兰云蘅点点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起朝或许正是如此。繁盛了几百年,却在一瞬间化为虚无。这场瘟疫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只是阳荥一处就成百上千,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所以,我决定游历天下,为四方百姓看病。如果将我的一生奉献给了天下,那也没什么遗憾了。”

    “游…奉献?”纳兰云蘅一瞬间有些呆滞。她自认了解苏明朔,可做梦也没想到苏明朔会有如此大的志向!呆滞过后便是巨大的狂喜:苏明朔有如此大的志向!她激动地抓住苏明朔的手:“苏苏,作为好友,我本应劝你注意自身安危,可如今天下的百姓都困于水深火热之中,或许千载暗室,一灯即明,我便不能如此自私了。你若是要走,我自然倾尽全力支持你。”

    “阿蘅,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是一个医师,仅此而已。治病救人是我的责任,能救一个是一个是我的愿望,所以,我可以克服任何困难去成为想要成为的人。至于拯救天下百姓么,”苏明朔淡笑着摇摇头,“我的能力是不够的。更何况,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苏明朔的一席话让纳兰云蘅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如今天下百姓多灾多难,缺衣少食,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扭转不了乾坤的。想到这里,她心情低落下来。那她曾经同陈菀菁说的理想是什么?同林青舟发的誓言是什么?同百里仲檀大谈特谈的又是什么?

    “阿蘅,别伤心。”苏明朔的手轻轻放到了她肩膀上,“世界就是在不断变化的,而变化是你我所不能左右的。逆天而行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明知天命难违,依然选择抗争,是更加不可能的事。飞蛾扑火,在所不惜。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她又微笑起来,目光平静,却彷佛包含着天间云雨,蝉鸣清溪:“你愿意同我一起,为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奋斗吗?”

    “我…愿意。”纳兰云蘅漆黑的眼睛中倒映着苏明朔最认真的模样。

    那一年是元佑二十七年,阳光不炽热,蝉鸣不聒噪,却是她短暂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当时的纳兰云蘅并不知道,她会在五年后接到好友死亡的噩耗;也更不会知道,五年后的她已经离开了阳荥。

    四十四

    纳兰云蘅同林青舟一说,确认了他先生就是苏延晖的朋友。三人又商议一番,准备请这位先生回京叙旧,帖子刚开了头,先生的书信便到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在晴美的空中盘旋,玉色的嘴中叼一封信,双翅一扑棱,降在了户部朱漆的横梁上。

    苏延晖手握书信,看着鸽子笑:“伯渠是个半仙,养的鸽子也成了精。”

    纳兰云蘅摸着鸽子头,圆眼弯成月牙,又惊又喜:“好漂亮,真是什么神仙下凡也说不定呢。”

    “它倒也让你摸。要是换别人,稍一亲近就要啄人呢。”林青舟散漫地坐着,一双腿架在桌面上,藤椅被他摇得直晃悠。

    他头上带着箬笠,身上穿着二人第一次见面的短褐。停一瞬,又笑着道:“可见它是肤浅之鸽,专凭外貌取人,上辈子是色中饿鬼也说不定呢。”

    二人渐渐熟络以后,总会诙谐戏谑对方,说起话来荤素不忌,不过都是读书知礼的人,倒也没真的逾矩。

    纳兰云蘅一把扯下他叼在嘴角的草叶,弯着眼睛笑盈盈道:“看来应当是人家不愿理你,你故意说这种酸葡萄话来玷污人家名誉。”

    林青舟忍俊不禁:“天晓得,你可真是冤枉死我了。”

    “那怎样?你要血溅白绫么,还是六月飞雪?”纳兰云蘅斜他一眼,继续逗弄鸽子,摸着它厚密的羽毛,半晌,又想起话来问他,“我问你,你今日不当班么?还有这许多功夫来闲扯?”

    林青舟整一整蓑笠,阳光透过草编的空格投在他脸上。他带着明亮和暗影冲她笑:“我特向仲檀告了天假,专门来给苏先生送信。”

    苏延晖从信纸中抬起头,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二人笑闹:“多谢林小友。”

    林轻舟大喇喇一笑,摆摆手:“苏先生客气。”

    纳兰云蘅因他提起百里仲檀,心中又想起鸦片的事来,不由又陷入担忧。

    在阳荥,鸦片究竟流通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连陆清洄等闺阁小姐都知道了?想起陆清洄,又想起自己自疫情蔓延以来就不曾去见她,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林青舟见她似有神游天外的迹象,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纳兰云蘅将眼前的手撇开,低着头给鸽子梳毛,撇着嘴道:“同你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是我讨嫌。”林青舟端正坐姿,双手合十做讨饶状,晃几下手,又抬起头,“我看你最近劳累过度,瘦了好些。”

    纳兰云蘅摸摸脸,浑然不觉:“是吗?”

    “你应当吃些好东西犒劳自己。”

    见林青舟一脸正色,纳兰云蘅不疑有他,于是摇摇头:“如今疫情稍有缓和的趋势,怎么能放松警惕呢?还是等问题解决完再休息吧。”

    林青舟仍旧自说自话:“我知道一道菜十分美味,且又十分滋补,是难得的佳肴。”

    纳兰云蘅想先记下名字,以后再吃也不迟,遂问道:“是什么菜?”

    林青舟见她上钩,喜上眉梢:“烤乳鸽。”

    “当真不要脸!”纳兰云蘅抱起鸽子,满脸警惕地看着他,“怪不得人家懒得理你,原来你一门心思要把人家往桌子上拐!”说时,还谨慎地后退几步,抚抚鸽子的脊背,温声安慰:“不要紧,他要是敢动你,我就先把他烤了。”

    苏延晖听闻此言,同林青舟对视一眼,二者皆掩唇而笑。

    纳兰云蘅瞪他一眼:“你还敢笑!”

    林青舟压着唇角摆手:“不笑了不笑了。”

    纳兰云蘅不再理他,专心致志同鸽子玩,一会儿叫人家白白,一会儿叫人家黑黑,又是给人家梳头发,又是给人家扎辫子。鸽子都满脸疲惫了,她还兴致勃勃地要带人家飞高高。恰在此时,苏明朔端着茶进来了,纳兰云蘅的注意力迅速转移。

    “苏苏。”她把鸽子扔在桌子上就往门口儿跑,抱着苏明朔的胳膊不撒手。

    苏明朔端着托盘很无奈:“阿蘅,我先把茶杯放下好不好?”

    纳兰云蘅又殷勤地替她分茶水。

    “苏先生一杯,苏苏一杯,我一杯。”三个杯子放好,她直接无视托盘上最后那个孤零零的杯子,拉着苏明朔跟她新交的鸽子朋友打招呼。“白白,这个漂亮姐姐叫苏苏。”

    或许纳兰云蘅自己没意识到,在阿青、苏明朔、陈菀菁等人面前,她永远天真幼稚得像个三岁小孩儿。

    苏明朔纵容她,顺从地跟鸽子打招呼:“白白好。”

    一人一鸽打完招呼,苏明朔看看纳兰云蘅死活不动那只唯一的茶杯,就自己端着盘子放到林青舟面前,微弯腰道:“林大人。”

    “大人”这个称呼任谁喊起来总带股或明或暗的谄媚造作,从苏明朔这把清越悠扬的嗓子出来,却叫人生不出分毫旖旎的心思。

    “什么大人,明明就是小人。”纳兰云蘅嘀嘀咕咕。

    林青舟面上带笑,还了一礼:“多谢苏医师。”

    苏明朔坐下,向林青舟道:“应当是多谢林大人,否则恐怕会有更多人失去生命。”

    “举手之劳罢了,好在我也能为大家做些事。”林青舟啜一口茶,语气认真。

    纳兰云蘅到底还是小孩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再加上林青舟确实是做了件大好事,不一会儿就和颜悦色起来:“先生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

    林青舟慢悠悠吹吹茶水,又撇撇浮沫,神情散漫,就是不回纳兰云蘅的话,摆明一副急死她的样子。

    纳兰云蘅冷笑:“不想说就别说。”

    “真不是我不想说。”林青舟放下茶碗发誓,“先生的信我不曾看过,当真不知道。”

    “伯渠说他过不了几天就到阳荥了。”苏延晖看完了信,将信纸折好放进书中,“到时还要烦林小友同我一起去迎接。”

    “这是哪里的话?苏先生真是折损我了。”林青舟站起身,朝苏延晖行礼,“本是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那…我可不可以去啊?”纳兰云蘅看看两人,眨巴眨巴眼睛。

    “你若同去,先生定然欢喜。”

    纳兰云蘅一瞬间很惊喜:“真的?”

    “我何尝骗过你?”

    纳兰云蘅悄悄戳一戳苏明朔,语气带着小骄傲:“我就说我很讨人喜欢吧。”

    苏明朔弯着嘴角,抚一抚她头发:“是。”

    苏延晖同林青舟又聊了许多,大约都是旧事了。

    旧事的确是要常拿出来聊一聊的,否则就会被人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等到年老了,坐在墙根儿会被人笑话没有谈资呢。这道理大概是同压在箱底的被褥要挑好天气出来晾晒是一样的吧。

    纳兰云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原先她还奇怪,林青舟这样一个英年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如今总算明白了,大抵是先生熏陶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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