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村

    有一瞬间,卓映秋几乎有种错觉,好像那凡人幼童浑浊的目光能够穿透师父身为仙尊加注在两人周围的隐藏法术,看到主屋中的自己和师父一样。

    下一刻,沃兹华斯碰了碰她。

    “秋秋。”卓映秋回头,才注意到师父附加在主屋门口不显眼的隐蔽法术不知什么时候被撤去了。

    沃兹华斯对她笑眯眯地鼓励,“这不是来了吗,神祠里的小孩子。为什么我们不从他开始问问情况呢?”

    对哦。

    卓映秋又去看那孩子,他并不是完全看不见,这会睁着浑浊的眼睛,似乎已经确认了这个方向有人。

    她吸了口气,回想了一下小时候宗门里的叔伯阿姨都是怎么对自己的,放轻语气笑起来:“小师傅,打扰了。”

    那孩子眨眨眼。

    “我们从外面来,看到这建筑别致漂亮,似乎还是神祠,就想进来看看,再给三圣上柱香。”她走到那小道童面前,弯腰蹲下身子,学着师父当初对自己对旁人说话的方法语气,“对不起,这样深更半夜贸然打扰,吓到你了吗?”

    那孩子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师傅,这是一间神祠吗?你是这里的人吗?”卓映秋问道,她擅长哄大人,却不太会带着善意对付孩子。那孩子也完全不辜负她的不熟练,听了她的问题,完全不回答。

    好吧。

    “神祠里面右边,在静溪湖女神对边的那位仙人看着有些面生,”卓映秋只好找些别的话题,乃至于直接抛出自己的问题,“小师傅知道那是谁吗?”

    卓映秋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对话十分生硬,套话完全没有师父师伯十分之一的精髓。

    那孩子看着她。

    “你们是从外面来的?”他开了口,却问了完全和卓映秋问题不相干的话。

    卓映秋愣了一下。

    “是,我们刚刚来这村子。外面的村子点了很多灯笼,非常漂亮,很吸引人的注意……”

    “这几天是静溪湖女神的生日了。”那孩子说,“生日,很盛大。”

    他虽然是男孩子,但年纪小小,音色还是孩子似的稚嫩柔软,在这样的夜色里传开,令气氛有些诡异。

    “嗯,静溪湖女神的生日。”说到这个,卓映秋没法不去想满村上空点起来映亮村镇的红灯笼,“请问那只是静溪湖女神的生日吗?”

    “一年一次。”那孩子点头,“不常见。”

    卓映秋又是一愣,甚至开始怀疑这盲眼孩子的听力是不是和他的视力一样差。

    沃兹华斯走了过来。

    “静溪湖女神的生日,那一定是盛大的庆典。”青年低沉的音色从卓映秋背后传来,接过了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小师傅知道这庆典是为了庆祝什么吗?”

    这回那孩子点了点头,好像拨浪鼓一样点着停不下来,半天都没回话。

    沃兹华斯似乎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等了一会,确定他不会开口,又问:“那小师傅知道,祠堂里的无名仙人,为什么要被藏起来吗?”

    那孩子点头的动作停住了。

    “你们是仙人?”他问。

    卓映秋被他诡异的态度吓了一下。感到师父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是仙人的话,会有好事发生吗?”沃兹华斯平和地问,姿态毫不动摇,好像磐石一样稳固坚定。

    “你们不是仙人。”那孩子说,“你们说话。”

    “不是哑巴都说话。”沃兹华斯答。

    盲眼残手的道童点了下头。

    “祭典,可以看。”他说,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天明之前最为黑暗的夜色中回荡,“如果不明白……就看看。”

    沃兹华斯听了他的所有话,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

    卓映秋不太明白他明白了什么,但再如何多问,那孩子也不肯多说了。

    他们在院子里徘徊一会,看那孩子一个人劈柴打水,抱干草收衣服。等到鸡叫了第二声,屋里的另一个半大小子也起床了,他看到院子里有沃兹华斯和卓映秋两个一看就不对劲的怪人,想喊,被盲眼的小道童打断。

    “路人。要喝水,我开门请进来。”那盲眼道童说,磕磕巴巴的,如果不是他刚刚和卓映秋沃兹华斯进行过那么一场诡异的对话,这个表表达方法很容易让人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大些的弟子看看两人,便信了他们是师弟放进来的。他一边和卓映秋沃兹华斯打招呼,一边期待这两位贵客什么时候滚蛋,一边又克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往两位修士漂亮的外观装扮上飘过去。

    “小师傅。”沃兹华斯和这大些的弟子打招呼,“我们从外边过来,还没见过这种点着灯笼的院子呢。这里过几天是不是有什么节日啊?有好吃的好玩的活动吗?”

    “你们是外面来的吧?”那大些的男孩比盲眼道童更像个小孩子。少年人意气重,叫外人随便恭维忽悠几句,就放松了戒备,“过几天村里会有祭祀静溪湖女神生日的庆典。你们来的路上看见村里挂着的红灯笼了吗?祭典之前这几天家家都要点红灯笼。”

    “家家都点红灯笼?”卓映秋问,“这挺兴师动众的吧?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不知道。就是庆祝吧,他们对静溪湖女神生日庆典看的挺重的”少年人答的随意,看起来约莫是刚刚进入叛逆期,“就跟过年放烟花爆竹一样,是我们这的传统。这一天是好日子,还有集中给孩子束发,特意挑这一天迎亲的呢。”

    卓映秋和沃兹华斯对视一眼,都觉得在庆典上喜上加喜结婚……有点冲撞了,不分主次,稍微有点奇怪。

    但那半大小子只知道这么多,再问,却是问不出来了。

    卓映秋也问了他主屋右手的那位无名仙人是谁,得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回答:“那位仙人没有名字。”

    那少年人一边打水浇地,一边回的理直气壮。

    他说那仙人画像是过去就有的,从师父的师父之前的时候就传了下来。后面人不太晓得画像是谁,但位仙人看批文和各种方面都是庇佑一方的好仙,也不好把他无缘无故撤下来。

    就这么着,撤也不好撤,拜也不知道拜谁。这仙人像就在神祠里面留了下来。村民对于自己被仙人庇护的期盼最强烈,自然也就祭祀这位自我介绍庇护凡间的仙人。

    时间久了,那位仙人是谁好像也不重要了。他好像成了某种象征,代表了所有庇护棠梨的仙人,也就不需要名字了。

    这边是那半大小子,盲眼道童的师兄所知的全部情况了。

    天色逐渐亮了,两个孩子开始以凡间非常简朴落后的方法打坐修行,在院中入定习武。凡间没有许多高妙的修行方法,他们的方法错漏很多,进益缓慢,而且几乎很难登得大道。

    沃兹华斯看了他们一会,多嘴随便指导了几句两个孩子练功,修正了他们一大堆错误的方向,便趁着他们的师父还没醒,带着卓映秋离开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有妇女起了大早在院门口喂鸡。远远看见沃兹华斯,她眉头一皱,露出一种说不好是什么但总归不欢喜的奇怪表情,转身回屋去了。

    沃兹华斯和卓映秋都是修行者,耳聪目明,这种隔了老远的2距离根本无碍他们清楚看到父女就是嫌弃两位修士,甚至为了嫌弃而回自己方面的过程。

    沃兹华斯伸手摸摸下巴,情绪方面没有任何波动,好像被讨厌的人不是自己。

    昏暗的晨雾笼罩的街道上又空无一人了。

    卓映秋偏头去看师父。

    “秋秋有什么想法就说吧~”沃兹华斯察觉了她的视线,笑眯眯地鼓励她。

    卓映秋垂下视线。

    “师父,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回去和塞西莉亚碰头,再找找有没有可能从其他人口中套出话来。”沃兹华斯看看那个扭头就跑回房子的妇人离开的方向,“看来本地人很不欢迎我们啊,从真正知情的成年村民口中了解情况不太可能。我们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他真的在想别的办法,就像他之前真的以神祠里的孩子为突破口,套到了一点话头一样。

    但卓映秋没在想办法。

    她在想旁的事情。

    也在想要不要提问这个事情。

    她和师父在小道上走了一会,回忆起师父说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伸手拉了拉师父的袖子。

    “师父。”她问回过头,笑着看她的师父,“您……为什么不动用您的法力,强行让他们告诉您实情呢?”

    沃兹华斯愣了一下。

    他眼中轻松的神情消散了,笑意也藏了起来,望着卓映秋的眼神认真又探究:“秋儿说的探究,是怎么样一种探究。”

    “您是仙尊。”卓映秋对他说,没有退缩也没有逃,“您对这里的凡人来说高入云端,无所不能。”

    “如果您想,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威逼利诱,折磨他们,以修士的万般手段,不愁不能让他们说出棠梨的秘密。甚至您还可以杀死村民搜魂,立即知道一切,绝不为阴谋和谎言所困扰。”

    “您是仙尊,您做这一切可以不让任何凡人发现。若您不想影响祭典引起人的警惕,以您的通天之能应该还可以把被您迫使着吐露实情的村人还原,原样放回去,不让任何人起变化。”

    “修仙界的大宗派修士,许多都这样做。邪修更是天经地义地总是以这样的方法做事。”她望着师父,眼中是真情实感的探讨和困惑,“您……既然现在调查已经陷入了瓶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她问完了。

    她是真的真的感到困惑,不因为不赞同沃兹华斯的行为,恰恰相反,正因为卓映秋为师父的做法感到一种内心深处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平静和满足,她才正视师父的所作所为,并且尝试去理解它,尝试着用它去对比自己过去习以为常的某些做法和思想。

    沃兹华斯长久地注视着她。

    他看了很久,久到他能够确认,小徒弟提出这问题的根本原因是她困惑。

    她思考,所以才困惑。她有在思考。

    而看到两件事物的不同,所以思考,说明这思考的基础是认可这种不同存在的理由,而非否认这种不同。

    沃兹华斯理解了这一点。

    所以他笑了起来。

    “秋儿,不可以因为凡人弱小就不把他们当人看。”他说,“凡人很厉害,想想我们一路的见闻,他们并不比我们鲁钝愚蠢。我们都是人,修士最开始没有踏上仙途的时候,也是凡胎。”

    “秋秋,这世上,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有些底线不能突破,一点也不可以。一旦迈过去,便是永恒的深渊。”他看着年轻的,懵懂困惑又信任的底子,“若你困惑,就从现在开始理解。若你犹豫,也同样从经今往后永远断绝这样的念头。”

    “不可以漠视其他智慧的灵魂,否则终有一日,这种漠视将会反噬。”他说了一段自己家乡先哲用来告诫警醒后人的歇后语,伸手摸了摸卓映秋的头,“我不要做这种事,自诩正派的家伙都不应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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