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兹华斯同小徒弟讲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抓捕折磨拷打凡人，通过暴力获取信息让人屈服以后，卓映秋沉默了一会。

    “师父。”她抬起头，水灵灵的黑沉眼眸看向金发的青年，“您说底线不能突破……为什么？”

    “嗯？”沃兹华斯挑眉，“你指什么？”

    “底线。”卓映秋垂下视线，“为什么不伤害凡人是修士的底线？修士……明明和凡人就不一样。修行者获得了力量，用力量来做事，达成目的，这有什么错误吗？您说底线不能突破，不然将会滑落向深渊……”

    她抬起头，那双漆黑的漂亮的眼睛仿佛要映照出师父的身影：“这种深渊真的存在吗？”

    “那些邪修和杀害凡人的正派修士，一路修行都是坦途。他们能够达到元婴化神乃至于合道，不受任何天罚心魔困扰。”

    师父说杀害凡人丢弃人性会滑入深渊，他们理应在深渊之底。可报应……从未到来。

    真的存在那样的深渊吗？

    如果存在，为什么那些人，那些追杀凡人，那些掳走囚禁她，那些毁灭她门派的家伙，还好好的活着，饮酒作乐，高高在上，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他们活的那样好，不正向人们佐证了作恶不会被惩罚、行善也不会有好报。这世道便是如此，天经地义，谁也不会遭到报应，所以每个人都应该为了自己而无恶不作吗？

    沃兹华斯听了一会。

    开始他的神情严肃，仿佛在认真思索。思索卓映秋的问题，也思索提出这种问题的卓映秋。

    但当卓映秋说到后面，当她说这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些事都已经天经地义，哪里还能期待作恶者得到报应，最终滑入深渊呢的时候，金发的青年笑了起来。

    “深渊嘛，你说得对，秋秋，他们没有得到报应。我看这世道似乎也没有什么报应等在后面。”他点了一下头，在卓映秋惊讶的表情注视中肯定了她的想法。

    “但是秋秋，谁说没有报应，就不存在深渊了？”他冲小徒弟笑了起来，“那些人，他们现在就在深渊底下啊。”

    他虽然在笑，神情却认真。

    卓映秋有一瞬间的悚然。

    “可……”可，那他们为什么没有……

    “他们现在活得很好……”沃兹华斯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可能是深渊本身的问题。”

    卓映秋惊讶，并且真切地用求知的眼神望着师父，期盼一个她所期待的回答。

    “你知道，秋秋，我们是自己世界派出来的……官员。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们这里就有人去过其他世界，和其他世界有过交流。那些世界里也有像你们世界似的的修真世界……唔，别管除了修真以外的其他世界什么样了，我是说，在那些正常的修真世界，修士也是不可以擅自杀害凡人的。”

    为什么？

    卓映秋的眼睛都亮了一下，她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其他世界不这样。

    ……因为他们的道德水平高吗？因为她自己世界的修士都烂到家了吗？

    “因为他们的世界，有‘天道’这个东西。”沃兹华斯对她说，希望自己对这个词的拼写和转译都正确，“这个东西……该怎么说呢，就像一种固有的规则，规定了所有修士所修行的方法和道路。”

    “有的世界，修士修行求真求道，追求心灵的平静，所以不能勾心斗角，那样会污染道心。也不得擅自干涉凡间。因为他们修行关注宁静的心灵，外物没有帮助，凡人没有任何能为修士做的事，所以也就不受修士的打扰。”

    “也有的世界，修士做事讲究因果。今天无缘无故鲨人，等到修行有成将要进阶的时候，天雷和心魔会把他做的坏事都回报到他身上，让修士也体会一下被他肆意妄为所伤害的人的感受。没有修士能在那种必将到来的反噬之下活下来，所以也就没有修士挑衅天道，他们行事都很谨慎。”

    “还有的世界，修士的力量来源于天地，也受到天地制约……乱用修为搞破坏不用等到进阶，当场就会面临天罚。”

    乡下的小道不远，又好像很长。金发的青年在静谧的晨曦中和卓映秋讲述其他世界的故事，卓映秋仰头注视着师父，神情认真。好像在看师父，又好像在憧憬师父口中安宁自由，和平而公正的其他世界，仿佛那也是这个属于她的修真界本来可以有的模样。

    “我明白了，师父。”当沃兹华斯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和案例都和她说了大概，停顿下来，询问她从中看出了什么的时候，她点了一下头，“您说的这些世界，都存在一种不可违逆，必将实现，且惩罚与修士本人最关注的东西密切相关的‘天道’。它通过惩罚让修士忌惮恶果，从而不敢为非作歹。”

    “如果您说的这些世界的情况也能运用到我们这里……那么您的感觉是对的——”

    “——我们的世界，不存在这样一种对恶人坏事施以惩罚的‘天道’。”

    她说，在话语出口的一刻，突然有了某种很怪的感觉。

    她似乎……又或者是她潜意识里一直这样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天道”。

    她好像说破了一个从来没有被注意过的……‘真实’的问题。

    沃兹华斯笑了，他点点头。

    “秋秋，你很敏锐。”金发青年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毫不吝惜地赞许她的聪明和答案，“是的，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认为这修仙界之所以如此混乱的缘故。”

    “不是你们这个世界修士天生坏种，而是世界并没有要求修行者必须做个好人——天底下的人性是一样的，不能限制作恶，自然就会向着没有底线的方向滑落过去。这不是谁的错，而是有一种本来该有的‘报应’在这里不存在的异常。虽然这话我已经说的烂了，但我还是得说，这也是我们以后可能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现在调查的方向。”

    卓映秋看着师父：“……如果您能够修复这个事情，让报应和其他世界一样到来，修仙界会变好吗？”

    ……那些深渊里的人，能得到和深渊相符合的恶报吗？

    沃兹华斯停住脚步，他认真地看着今天也有在努力思考，好像海绵吸水一样努力学习，对今天的事特别关注，追着自己问个不停的小徒弟。

    “不能。”他对卓映秋说，神情和蔼，语气和过去一样耐心而温柔，“这是你们的世界，它属于你们世界的每一个凡人和修行者。我无法知道真相的背后是什么，所以也不能保证它的答案真的理想。”

    “但是，秋秋，不可以因为没有惩罚就随便去做突破底线的坏事哦~”

    所以话题最后还是拐了回来，关于为什么修士不可以仗着修为随意伤害摆弄凡人的。

    卓映秋被之前师徒之间的对话绕的昏了头：“可是……不是已经知道没有‘天道’惩罚作恶的修士，即使滑落深渊也不会有任何恶果吗？”

    那为什么不呢？她不打算这样做，但她也想不出不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沃兹华斯想了想，想到了什么，高兴地锤了一下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你自己不希望遭遇的事情，也不要施加在别人身上。”

    “秋秋的过去很辛苦，因为这个世道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不幸的对待。我想你可以体会到那些遭遇无妄之灾的凡人的感受，所以我们更应该同样地对待他们。”他望着卓映秋的棕色眼眸温柔而和善，是师父一直以来总是有的样子。

    “秋秋，你曾经因为这种黑暗的世界收到过伤害，你是希望世界变得更好的，对吗？更宽容，更温和，弱者不被强者肆意伤害的世界。”

    “如果要建立这样的世界，首先自己就要做到你期望中的强者的样子。这不意味着新的秩序就能够建立起来。但是我想，如果你，作为期盼着合格新秩序的人，自己都不愿意亲自去做它，那么你所期待的那种必须经由战斗，付出代价才能得来的更好的秩序，它是一定不会实现的。”

    “至少你自己要去做，从自己开始努力，从自己开始相信。这样，才有实现的可能。”

    他这样和眼前纤细窈窕的小少女说。

    十多岁模样的小姑娘抬头看着他，看着师父，这个救她于泥潭水火，好像光和火焰一样冲进了她晦暗阴冷的生命里的人。

    几分钟前，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要让世界变得更好。那是师父和师伯的目的，不是她的。她没有那么高的理想和信念，内心只在黑暗世界日复一日的阴谋和消磨中试图学习那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邪修思想。唯一的目标是变得和其他生活顺利的修士一样，保护自己，让自己和师父师伯过得好。

    但是师父……

    师父说她被人掠夺，所以会愿意看到一个没有人被掠夺的世界被建立起来。他说如果她希望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她自己就必须首先做到符合她所期待的世界的做人标准。

    他三言两语，描绘了一种卓映秋只在小时候无知天真时候独自一人悄悄期待过的世界。

    ……卓映秋自己其实想做的是，成为强大的修士，从此不被掠夺压迫，只要她够强，就能毫无阻力的随意压迫别人。压迫别人，就不会被压迫，那样她就会很安全，那就太好了。

    可是师父，师父……

    师父看起来散漫跳脱，性格骨子里其实是单纯天然又善良的好人，他没有理由欺骗她。

    而师父所描述的那场景……好像也不坏。

    关键问题在于……真的可能吗？真的……能实现吗？

    这天回去的路上，卓映秋脑内的想法一直交战，一边在犹豫要不要按照最直白的修仙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经验做事，一边又想着师父所描绘的更好的改变有没有可能实现。

    她思考的争斗很激烈，没有哪一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在接下来的两天，卓映秋脑海中的怪想法就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她脑子里的想法好像分了两派，一派遵从自己过去十几年被人捉来掳去，家破人亡的惨剧中汲取换来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思想。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取，自己强大无敌，可以肆意欺辱掠夺别人，就自然不会被掠夺。

    而另一派，她也在犹豫，在询问自己：师父描绘的那样的场景……真的存在吗？

    若它真的存在……她可以期待一下吗？

    如果需要……她会，她应该为之而努力吗？

    ……卓映秋无法明白。

    直到她回去酒馆，和勘探了镇子附近地貌路线情况的师伯一起吃了早餐，在餐桌上，被看出她魂不守舍的塞西莉亚问了她在想什么。

    卓映秋把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

    塞西莉亚看了她一会，扭头给了沃兹华斯头顶一巴掌。

    “告诉你别带秋秋出去，别给她讲有的没的！”她对沃兹华斯凶道，后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不敢吭声，塞西莉亚不管他，又扭头看着卓映秋叹息。

    “我和你师父约定好，要让你自己看的。”她略蹲下身，平视着好兄弟的小徒弟，“你得自己思考，自己想，你才是这个世界的人，世界的未来就是你的前程，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得是你的，我们无法给你。”

    “她是在自己看啊。”沃兹华斯探头探脑，做师父的觉得自己的做法没什么问题，引导到位，也规划了未来的行动方向，特别合格。

    《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

    “她才多大，你现在让她纠结世界未来的问题。”塞西莉亚平视着卓映秋，扭头就批评他，“你这是拔苗助长，我早就说过不希望秋秋这孩子过早接触我们世界的。”

    卓映秋想说师父教的很好，她不介意多了解一些，不想被隐瞒，也不怕自己的心性被养歪，请师伯别再批评师父了。

    但塞西莉亚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抗辩都堵了回去。

    “秋儿，你现在只有金丹等级，想那些不觉得太远了一点吗？”

    “你出发之前是如何答应我的？修行功课不会落下。秋秋，今天一天不做没关系，但今天不做，明天不做，每天都觉得今天可以不做，积少成多，缺的就太多了。”

    卓映秋没等她话音落下，当场就跳了起来：“我！我马上去！”

    并且飞快地跑掉，上楼回房间去补落下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