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兹华斯非常担心他的这个小徒弟。

    不怪他瞎想，实在是秋秋的遭遇有点惨，听到的消息对于她来说也有点过于劲爆。沃兹华斯摸着良心自问，如果是他自己因为体质原因沦为法宝玩物，爹妈全家死了个干净，还是有强者在后面阴谋搞事，大宗派推波助澜。

    如果有这些遭遇的人是他，他也反社会，他也黑化，他还想把这黑暗得离谱的修仙界整个给砸了。

    所以从荒山回来以后，有那么几天，他对秋秋都小心翼翼，拉着塞西莉亚对小徒弟探头探脑，生怕秋秋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卓映秋不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如果知道，她可能会觉得师父想的有点多。

    她现在顾不上什么报仇黑化之类的事情，她忙得很。

    师父师伯的世界给她送来了那么多基础入门书来，师父帮她把书分类，排好从浅到深的阅读顺序，师伯帮她把语言种子用了，让她能读懂师门故乡的语言。从那天开始，卓映秋就埋头在书堆里拔不出来了。

    在翻开那些成体系的教材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法术原理可以讲得这么复杂而成体系。

    人是通过和外界灵气交互来使用法术的，在此基础上，修行方式有那么多变化。咒语吟唱的声音，手势，施咒者的意志在咒语生效过程中都起到了什么作用，最终让原本不能理解语言的元素跟随心意活动起来。

    符咒的笔画和灵气属性，天地概念，咒文构型基础和数学计算都有关系。不同属性的修行者各自有相同之处和分别特色。剑修，体修，法修，器修，丹修是如何以完全不同的姿态踏上仙途，他们为什么会通过不同的方法走上相同又相异的道路。这条道路是什么，年轻修士们应该怎么走。

    剑修体修引气入体，灵气灌注到身体之中，这个过程对身体有什么影响，正面的负面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灵气能够灌进身体，身体承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年轻修士在这个过程中应该注意些什么，为什么吃灵材要适度，为什么不要追求纯净琉璃体。

    法修掌控外界灵气，如何修行才能提升法术的威力和掌控力，降低消耗。精神旋涡独立出来和身体是什么关系，应该如何使用精神力感知探查，应该如何保护自己的精神力不陷入危险中。为什么符咒可以共鸣灵气，为什么有些符咒凡人能用来使用起到类似法术的效果，另一些符咒必须要修士催动。

    一个修士，他走上这条修行道路之后，在初级阶段金丹之前会经历哪些步骤。这些阶段里他们的精神旋涡和内劲气旋都会有什么变化，如何和外界交互，如何正确使用力量，如何练习，如何提升。战斗，操控精细法术，挪移大量灵气，冥想打坐，生活学习，分别补充哪些部分。

    ……

    种种类似的内容，成体系的，理论和实践结合，环环相扣，有条理而且有逻辑，那些教材上都有写。

    早些时候沃兹华斯给小徒弟写的手写纸上，其实隐约都有这些内容。卓映秋现在回想起来，师父一定是亲身学习，对这些内容特别了解的。他手写的教材，内里暗合书中系统性的逻辑。

    ……但内容方面差的太多了。虽然这样说对师父不太尊敬，但卓映秋现在很理解，为什么师父总说他是第一次收徒。

    ……这不是师父的错。

    那些书，卓映秋自己一个人就能读懂。书里的内容深入浅出，把所有的事情讲的都很明白。提出一个观点，马上就会多方面证实或解释这个做法的必要性。就好像有个无形的老师，通过书写的形式，把小学生可能的疑问都在笔下提前回答了出来。

    整个修仙界，也难找这样的教材。

    在卓映秋印象中，修仙界的秘籍功法，讲究一个缘分和悟性。一套功法，创作者肯写出来就算是大恩大德，能写完就算成功。至于如何解读，怎么修炼，反正阅读秘籍的也都是些大佬，各自研读自然会懂，再不会，只能说是悟性不够。

    研读秘籍功法要下苦工，要静心，要悟性，这已经成了修仙界理所应当，所有小弟子都该做的事情。秘籍中写的模棱两可的，小弟子应该自己参悟，只有参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

    这样的想法深入人心，以至于哪怕那传法之人本意是想找个后人传承自己所学，也难免写的晦涩，好选拔出最有悟性的传人。那些高深的法术藏在最隐秘的书页里，被保存在轻易不见人的阴影中，弟子们要想学，需要拜入大宗门，等待宗门讲学些普通的原理。又或是更进许多步，拜大能为师，方可得到师父解惑，求得真正的法门。

    ……但这套书不一样。

    它甚至提出了很多在修仙界一些老派修士眼中看来大逆不道的观点，卓映秋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门派的小师兄曾经因为画符画不成被长老罚。那时候小师兄画出了不同但仍然有效力的符，他问长老为什么这个不行，为什么符篆一笔都不能错，长老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长老说符法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历代修士都是这样画符的，它是最恰当的做法。虽然小师兄的符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但与祖宗之法不同到底有许多隐患。长老叫小师兄别问为什么，照着学不要画错就完了。

    长老也不是有坏心，宗门原先有弟子随便画符咒，在历练遇险的时候符咒效果不稳酿成了大祸。长老说等小师兄以后成了大能，金丹期元婴期可以脱离‘术’的境界，自然就能符随心动，不限于定式了。

    ……修仙界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这套书里不是这样写的。

    它说，符文节点必须构成回环，符咒才不会内耗爆炸。

    不同基础结构之间要用不同的桥梁连接，水属性和火属性搭在一起要用特定的结构把两边的冲突部分避让开，引爆和建设的跨越桥结构不一样。一个符篆由许多符文构成，这些符文之间离得太近会危险易爆，离得太远无法生效之间，两者之间存在平衡点，有公式可以套用进来计算这些平衡点。其中几个常数，E永恒等于7.826，而E又是通过这样的方法和实验证明得到的。

    ……理论上，如果全部符合以上所描述的全部基础理论，修士是可以在没学过真正符篆的情况下自创符篆的。

    虽然这种符篆绘制起来仍然费劲，符修的功夫有多半下在一笔画符上，但当卓映秋磕磕绊绊地按照某种新学的办法自己弄了个生火符，然后真的看到火焰聚拢在符纸上方，轻盈燃烧生生不息的时候，她还是看傻了。

    这自己写的符咒真的能生效？

    这靠谱吗？

    这随手新造符咒的办法就这么随便写进书里给她看，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对了，她是答应神明不把知识外传的。

    但是……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在书里吧？在修仙界，这都是师父口述给徒弟开小灶的内容啊。

    而且，这，这……如果这里说的一些东西属实，那这些符咒不是有些凡人也能用吗？

    ……没见过。

    ……真没见过把讲经内容哗啦啦写书里，一写写几千页十好几本的。

    卓映秋不太能理解，就是有点大受震撼。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对于神明来说，这都是很无所谓的小东西，不值一提。

    问题在于……这种筑基入门教材也不是神明该关注的东西啊！筑基的书说到底还是给筑基看的，神明也是从外边找来的这种书，又不是他现场变出来的。

    而如果大家都把讲经内容写进书里，大白话一写写一堆，比老师在讲堂之后答疑写的还详细……任何一个人拿了这套书都能读懂，那么要宗门有什么用呢？

    是，宗门可以给弟子这种书，让他们自己研读。但问题在于，本宗的弟子原本就有机会让长老们解惑了啊。

    那既然原本就可以让长老解惑，为什么还要费劲去写这种会泄密的书出来呢？写的这么详细，看着就很费劲吧。

    重点不是这样的书不行，重点在于没必要。

    就好像这套书弄出来，就是为了给那些不能得到宗门讲学的人自己学一样。

    卓映秋有时候会好奇，当然只是偶尔。

    偶尔完了，她也会自问自答，嘲笑一下自己的胡思乱想：那怎么可能呢？什么宗门会花这么大工夫做这种事？

    但无论这书是多么的来历不明，成因在她看来几乎都要成了迷，它们的珍贵性都是母庸质疑的。

    每天的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都不会离开那些书上的字符。她绝不会忘记这是师父为她争取来的多么宝贵的机会，是修仙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机会复制的珍贵奇遇。

    这姑娘废寝忘食地读那些纸上写的整齐好像复制一样的文字，实验她学到的新法术，连师徒几人进入了西方大炎的地界都不太知道。

    沃兹华斯原本看着她读书也没阻止，一边和塞西莉亚感叹他们当年读那些教材是多么一把苦水一把泪，一边带着俘虏和拖油瓶小道童进入了大炎地界。他其实多少也能理解秋秋为什么那么珍惜书本和知识，心疼她，原本也不打算干预。

    原本的意思是，当某天小徒弟又字面意义上废寝忘食，他过来喊秋秋吃饭，看到她在桌上画了真实有效的自创符文的时候，沃兹华斯真的绷不住了。

    “秋秋！”他一把按掉了在桌上还在冒烟的火符，火焰在他掌中跳跃片刻，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收回了符纸之中，“我们之前说好只是看看书——你怎么在没人监护的情况下自己画符？”

    卓映秋还没回过神，惊讶地看着师父：？

    “这很危险。”沃兹华斯有点后怕，又不好冲她发，“你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吗？”

    “知道。”卓映秋点头。

    “这些教材是我们的世界的，但我们的世界和你们这里有些规则不一样。”沃兹华斯把书翻到目录那一页，指着灵气属性介绍那一章给她看，“你看，在修仙界，风是水属性的变异，雷是火属性的变异，光和暗是非灵气特质。”

    “但在我们这里，这几种属性是独立的，它们的灵气和其他属性的灵气泾渭分明。”

    “修仙界的很多底层规则和我们那里的不同，你可以借鉴，但不能生搬硬套。”沃兹华斯放柔了声音，有点无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有问题问师父。修仙界的具体情况我们可以具体讨论，但你这样贸然尝试，要是一个不好出了危险怎么办。”

    哦。

    卓映秋觉得师父说的有理，又有些茫然。

    “秋秋，没有及时教你让你一直看书，是我的失职。世界规则不代表这些书的价值有所减损，我之所以把它们要来，重要的不是具体的内容，重要的是，事情可以是怎么发展的。”沃兹华斯对她说，“我毕业很久了，已经忘了入门筑基的小学生该系统地学习哪些课程，所以才把这些书借来。它们非常有用，巨大多数内容仍然适用于修仙界，只是其中的某些细节需要矫正确认一下。”

    ……啊。

    好吧。

    卓映秋看着师父，满脑子想的还是一些世界奥秘和能让自己变强的东西。

    仿佛在等着师父坐下来，他既然说了这书有些东西需要校准，是不是现在开始呢？

    沃兹华斯没有坐下来，他把卓映秋拉了起来：“秋秋，天天修行也不是个事，你这样以后搞不好要出问题的。”

    “关注生活，做点别的。”他笑眯眯的，“我们到大炎啦，虽然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知州阁下今天晚上在家里举办了宴会。顺便说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知州阁下的院子，所以我觉得这个宴会还是有点必要参加的，至少出于礼貌。”

    啊？卓映秋有点茫然，她最近跟着师父师伯走，落地就读书修行，还真没注意，只记得最近住的院子是整齐漂亮，也有人照顾了。但因为是凡人，她也没当回事。

    原来是知州啊……今天才知道有这回事。

    “怎么说呢，大炎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沃兹华斯说，以卓映秋的了解，有意思在他口中不算贬义，“去吧秋秋，如果你为了报仇，或者调查什么真相，个人的力量往往难以抗衡时代的洪流。”

    “不如出门看看，也许有什么可以借助的力量，能真正帮助你达成目标呢。”

    卓映秋有些惊愕地看向他，看到师父冲她眨了眨眼。

    ……他什么都知道。

    ……好吧。

    她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师父都这么说了。

    没反应过来就到炎了啊。

    她妥协了，打算出门去。

    走到门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师父。”

    “嗯？”

    “您说您……毕业？您也用过这套秘籍？”

    “是啊，当初我们的教材也是这一套，不过版本应该更新过，这东西总是越来越好嘛。”

    卓映秋有一会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

    “……是因为您特别优秀吗？”

    “嗯？我是很优秀，就算在我们那，仙尊也挺少见的。不过你指什么因为？”

    “这些秘籍……”卓映秋低头轻轻抚摸手中大书漂亮的皮面，“是为了给像您这样优秀的人看才特意写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说是，但这样未免给自己脸上沾光。”沃兹华斯笑笑，“那是我们许多学者和强大的修士一起编撰的，为了让年轻人有正道的指导，他们的大名还写在书的开头五页，哦，神明也在这里牵了头。我有幸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但不敢说是特意给我写的。”

    “可这样这些内容不就谁都能知道了？”卓映秋有些惊讶，“神明怎么亲自……”

    “知道就知道，想知道的人能够知道，那不是挺好？”

    卓映秋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或者说她料到了，但没想到真是这个，一时有些愣住。

    “年轻人想学多学点没坏处。我们那里，仙尊门派也好，神明师长也罢，不靠垄断知识来巩固威望，所以无所谓的。”沃兹华斯笑笑，伸手挑起了门口的帘子，“这东西一年他们印刷几千本，有时候卖不完有时候还追加。也不图人人都超凡，学生们用这书，能学成的进修，学不成的自然去干别的，哪怕回家种地，有法术也省很多事，为什么不呢？那里的知识是很珍贵，但书本身并不值钱。”

    他站在门口，挑起帘子笑看着小徒弟。卓映秋感到好久没仔细面对的阳光有些晃眼，她捧着书，眯起眼，看着门外。

    天空湛蓝高阔，有阵子没见，是个好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