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苗没有因为越来越多人蹲在他身边而移开视线。
沃兹华斯和小徒弟对话的这么一会，他仍然蹲在原地，低头盯着面前深灰色的石砖地，甚至连仙尊之前已经在他身旁陪着看了好一会蚂蚁都不太在意。
卓映秋看他这样专注，心情平复下来也忍不住好奇。她顺着小童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地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衔着一小片不知什么东西的蚂蚁。
……所以你们真的在看蚂蚁？
卓映秋脑袋上忍不住开始冒问号了，她抬头，用古怪难言的眼神看了师父一眼：您在干嘛啊？
沃兹华斯……当然真是在陪着小苗看蚂蚁。
就是普通蚂蚁，没什么天地玄黄阴谋诡计。蚂蚁嘴里衔着个小小的白色食物，六条黑漆漆的小短腿爬爬，拖着白点进了洞里。
一只蚂蚁钻进去，两只蚂蚁钻出来，两只另外的黑蚂蚁在地上爬爬，一个往墙根去。
沃兹华斯用手托腮，看小苗：“在看什么呢？”
“蚂蚁。”
“好看吗？”
“好看。”
仙尊蹲在地上说：“我也觉得挺好看。”
小苗点头：“嗯。”
卓映秋几乎要因为这奇怪的场景中没有营养的对话而捂脸了。
沃兹华斯不捂脸，他继续问道：“蚂蚁这么好看，我猜主要是因为它让你想到了别的好看东西。你想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看？”
小苗有一会没有回答，他的眼神有点茫然。
“人……”他轻声说，声音只有蹲在地上一圈的三个人能听见，“……天下，土地上，都是蚂蚁。”
哇哦。
卓映秋想，这话要是叫那些自以为是的高贵修士们听到，现在就得把小苗砍成八块。
沃兹华斯一般不因为语言把人砍成八块，事实上，他笑了起来。
“修仙界怎么就像蚂蚁了？”他问小苗。
小苗抬起头来看他：“人。人们做事，生活组成仙山和城市。蚂蚁各自搬运，汇成蚁群住在土里。人汇聚成了山川江河，天穹地域。”
他望着沃兹华斯这异域来客的眼神，明明蒙了一层薄雾一样看不见，却仿佛显得好像正常人一样深邃又迷茫，好像翻涌无数情绪，又似乎空洞得溅不起涟漪。
“人是蚂蚁。”他点头，肯定地说。
沃兹华斯看了他一会。
他没有问这个棠梨乡野小村神祠中长大的孩子是如何知道修仙界的宏观运行模样，他也没问小苗怎么就知道蚂蚁洞里错综复杂，黑色的小虫在地里有一大群。
他只是笑一笑：“原来是这样，受教。”
“那凡人是蚂蚁，修士们是吗？”仙尊继续问道。
小苗点头。
顿了顿，又摇头。
“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蚂蚁啊~”沃兹华斯轻柔地拉长了声音，听起来像在诱导，又像是在应和小苗梦话一样的语调。
“那么，”他轻轻问道，“清墨是蚂蚁吗？”
“……是。”小苗回答
“你呢？”
“我……”小苗吐字的声音变慢了，他迟钝了一会，轻轻说，“我也是。”
“那我呢？”沃兹华斯笑意不变，指了指自己，“我是蚂蚁吗？”
“我是蚂蚁吗？”
小男孩抬头，用漆黑而不能反光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是蚂蚁吗？
“你不是蚂蚁。”他说，眼神中那种带着幽光的神秘黑暗褪去了，虹膜再次变得混沌朦胧，稚嫩的嗓音恢复了清亮，“你是人，为什么问自己是蚂蚁呢？”
你是人。
你不是蚂蚁。
沃兹华斯的面孔严肃了片刻，他思考，猜测小苗前世的身份和来由，然后探究地看向小童。
小苗却仿佛从那空灵玄奥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他看不到东西的双眼望着沃兹华斯，眨了眨眼，好声好气地打招呼：“景行仙尊，早安。”
沃兹华斯便知道，小苗变回了小孩子的小苗，再要问也问不出来了。
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在小苗是蚂蚁，自己是人之后。
他想问卓映秋是蚂蚁吗？
如果她是，那么蚂蚁的判定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如果可以，他其实还想再问多一个问题，假如小苗能回答的话。
……秦岭，出云山，昆仑山脉最深处，修仙界最强大至高无上的修行者，三圣。
他们是什么。
但退出状态的小苗不会回答了。
而这个时候，院子门口传来了说话声：“这是在干嘛呢？”
塞西莉亚从知州家外面的院子回来了客院，撞进视线的场景就是那边师徒三人在墙角蹲了一堆，低头不知道在干嘛，形象颇不佳。两个主人家派来的侍女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女士问翠玉和红珠。她和沃兹华斯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本是不乐意让凡人进出他们住处的，侍女进了院子，她有此一问。
翠玉和红珠在这位干练爽快的女士面前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矮了好几头，不敢怠慢，行礼把府君给映秋小姐送衣饰，不知怎么映秋小姐突然跑出来的事情都讲了。
她们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也没意识到自己哪句话说的让映秋小姐不乐意了。她们只看到小姐突然脸色大变夺门而出，追出来蹲在墙角三人一起看蚂蚁，因为不知所措而感到很惶恐。
她们也不是修士，不懂看蚂蚁是不是大能修行的重要部分，不敢上去询问打扰，又恐怕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错话。两个姑娘站在卓映秋房间门口，就很慌。
塞西莉亚听了一面之词，大概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没事。”她反过来安慰两位侍女，“秋秋可能突然有所顿悟，不怪你们。后面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回去复命吧，府君考虑周到，景行仙尊的爱徒很喜欢。”
红珠还想说卓映秋没上妆，被翠玉拉了一把，眼神示意，没有再说了。
仙女天生丽质，不化妆都比画上的人还美，不上妆就不上了。
塞西莉亚想的是，这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正式场合，随便打扮打扮差不多得了，不用那么隆重。
两边的想法莫名其妙从完全不同的地方对上了，两位侍女恭敬行礼退了下去。
塞西莉亚走进院子里来。
卓映秋师徒这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有真的在看蚂蚁的小苗还蹲在那里。卓映秋本想和师伯先打个招呼，但在看到塞西莉亚的时候，她把自己原本涌到嘴边的话忘了。
塞西莉亚师伯——或许是来到了别人家里，或许是暂时落脚地方不会变化——她似乎换上了某种不那么正式而整装待发的衣着风格，看起来略微凸显了女性的柔美，风格变化很大，让人惊讶。
用人话说，塞西莉亚穿了一条裙子。
虽然那不是多么华丽的裙子，就是普通的棕色，款式不够柔软，也远远不如师父这样花里胡哨。
但即使如此，还是把卓映秋看傻了。
师伯她……竟然穿裙子了诶？
对哦，师伯是女人。
——要不是这个，她几乎都快忘了师伯是一位女士这件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伯明明从来没有刻意穿过男装，也不掩饰自己的长发和柔和的音调，对外坦然表示自己有过丈夫和孩子，毫无疑问是一位对自己的性别很认可的女士。
但卓映秋就是对她有一种和修仙界女修们很不同的印象，可能因为师伯说话做事都太干脆，比师父还有主见，也可能因为师伯言语中偶尔会显露出某种特别的气质，看起来任何时候都准备好处理各种危机。
卓映秋很难把师伯当作一位符合一般定义的女性修士看待，她此刻惊讶得移不开眼。
塞西莉亚走过来秋儿身边，看着她震惊的模样直乐。
“怎么了秋秋？这和修士们的裙子很不一样吗？”她笑着问小姑娘。
卓映秋张了张嘴，把您竟然会穿裙子这句话艰难地咽了下去：“……您，呃，知州阁下举办的宴会是非常重要的场合吗？让您都这样盛装打扮。”
鬼知道她的舌头打了几个弯，才把盛装打扮几个字成功吐出来。
塞西莉亚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玩得直乐：“这很盛装吗？”
“挺……挺隆重的。”
塞西莉亚笑得更乐了，“但这是常服啊，我的正装是战士礼服，棠梨那天你见过，虽然下摆的长度和这个不能一概而论，但实际可比这个隆重多了。”
那件卓映秋见过，总的来说更像短袍或长衣。搭配长裤和长靴哪里都好，只有花里胡哨的程度让人毫不怀疑师伯她和沃兹华斯师父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这话卓映秋真接不下去了，她有点尴尬，然后无奈起来。
“我还以为今天的宴会必须要盛装打扮。刚刚知州还派人来给我拿衣饰。”她对师伯说：看到您穿的比平时还随便，我就放心了。
“那是这府邸主人对我们的示好。”塞西莉亚笑着给秋秋把发髻稍微调整一下，“不想接你可以不接，不想去宴会也可以不去。我们这样是出于对主人家的礼貌，但如果没有礼貌也就只是没礼貌。”
“毕竟这位知州阁下是我们衍之小朋友的关系，和我和你师父都不熟。”师伯笑道，“改天参加了宴会，他们还会拉我们加入大炎朝廷呢，要为这种事特意准备，以后的邀约还怎么好推。”
卓映秋仿佛听懂了，点点头。
随后很快，她反应过来：“加入大炎朝廷？”
邀请谁？
他们？
她的师父师伯都是仙尊啊？就算不管他们的背景，这真的没关系吗？
“炎这个地方，有点意思的。”塞西莉亚笑道，“他们的政府重要人员，很多都是修士。厉害的修士天然能够获取更好的待遇。”
“可是……”
可是师父师伯都是仙尊啊！
卓映秋大受震撼。
震撼完了，她一想，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仙尊在太一宗也是内门高级些的长老，不至于珍惜到完全没有。小宗派没有强者，尽力拉拢示好也是应有之意。如果把炎这个国家上下看成一个自称国家的修仙宗派，这一切好像也没那么不合理。
不过师父师伯为了凡人国家炎而来，却看到了伪装成凡人国家的仙门宗派，之前他们想看的东西多半看不成了，总归有些替他们感到失落。
“不不不，秋秋。”塞西莉亚笑着打断了她越想越深入的思绪。
“炎是个凡人国度，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正因为如此，事情才会变得不稳定和有趣了起来。”塞西莉亚笑道：“我们会在这里停留最少好几个月，秋秋你可以慢慢看。”
卓映秋抬头看看师伯，好奇，想问：“您是如何确定炎是凡人国度的？”
“因为国家官员直接上对中央，下对平民凡人负责。”塞西莉亚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凡人产生的价值，粮食和布匹，在政府可以流通，全国都承认它们的价值。”
“修士可以当大官，政府欢迎这样的人当大官。但修士不是国家的根基，凡人才是——一个有才能的文弱书生可以在凡人国度坐上官位，但就算一个修仙大派的长老是酒囊饭袋，他们也不会把修为高深的酒囊饭袋换下来。”
卓映秋听懂了，她使劲点头。
“……所以他们才想要您和师父做大官？”
“一厢情愿吧。”塞西莉亚笑道，“我们是不可能做大官的，恐怕这点要让他们失望了。”
诶？
卓映秋左看看师伯右看看师父，没有预料到这样干脆的回答：凡人治国在师父师伯眼里应该听上去不错，她还以为他们会乐于插上一脚。
“您不愿意做凡人大官吗？”她问师父。
“没不愿意啊，我就是凡人大官。”金发的花里胡哨的师父答道，“在我们家乡，我之前就是面对凡人的大官。”
……啊？
“现在也是，我没辞职，只是换了个官。出使在外见机行事和老家办事的大官肯定不是一类对吧。”沃兹华斯耸耸肩，“我已经宣誓效忠，就不能再对另一个国家负责。不然万一两边打起来，我可就两边都忠诚不了了。”
他理所当然，卓映秋却瞪大眼睛，满脸吃惊地看着他。
等等，师父在老家是大官？
什么？
诶？？？？？？
……
“那两位不会同意在大炎出仕的。”
知州府上，外院靠近内院花园的一座树荫错落掩映的凉亭里，“俘虏”衍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在他对面，一名干练的女修放下为他倒茶的茶壶，小巧的绘着竹叶的袖珍茶壶落在红木托盘上，发出雅致的轻响。
“你就这么肯定？”她笑着拿起自己的茶杯，“虽然是仙尊，但我们大炎乐意为了这样的强者破费，我相信安平出得起让仙尊满意的东西。”
“你不懂。”衍之摇摇头，“那两位可不是什么能被外物打动的人物。”
在他对面，以女子之上入仕掌兵，贵为太守之下的徐州漕司，早年的老朋友笑着摇头。
她有心想说，仙尊修行有了大成，哪个离得开灵气灌溉，风水宝地和天材地宝才能养出大能，没见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修士真拒绝了这些。
那两人离开了自己的宗派，补给断绝，灵气跟不上，应该正着急有个地方可以落脚，他们没有道理拒绝。
但这种争执毫无必，她尽可以顺着衍之说：“我看那位子悬仙尊，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女子。”
“她是军人。”衍之答道。他没问过，但这种东西不需要问，塞西莉亚的气质比男人还刚硬，从里到外的让他总是往要塞旁边金戈铁甲的场景上联想。
衍之在边疆许多年，他自然知道。
“所以我很好奇，他们说是无门无派，可无门无派怎么冒出铁血掌兵的仙尊来？”漕司挑眉一笑，“你确定他们不是瞒着身份，是什么不能透露的被大派追杀了？”
“我确定。”衍之板着脸，“那两位的来头你我不知情的时候做梦都想不到。你别猜了，我也不能说。”
他这话拒绝的干脆，漕司倒笑了起来。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来冲早年在边疆共同征战过的老朋友举杯，那样子和当年一起纵酒也差不多少。
“我以为你好不容易回心转意，把他们带了来投奔我。”她挑眉，“原来竟然不是这样。”
“你别讽刺我了。”衍之叹息，“当年我没有听你们的劝阻离开碧凰城，想不到真的会有今日。”
“那时候你师父还在，我也能理解你的选择。”漕司给他把杯中茶水满上，自已也倒了满满一杯，用倒酒的手法，“那时候我感觉你的容身之地只立足于你师父一人，觉得这样不好，也没想到他们吃相那么难看。”
她摇头，也同情叹气，还有些感同身受的悲伤：“可怜你碧凰城第一剑，守在深渊大门口兢兢业业砍异魔半辈子……狗娘养的白建荣！”
衍之不说话。
两人举起茶杯，半空中碰了一下。
衍之仰头，把杯中苦茶一饮而尽。
“既然离开就别多想了，来了大炎找个一官半职做。你修为深厚剑术高强，大炎最近在广纳修士，总有你都立足之地的。”漕司宽慰道，“那两个仙尊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就走，你劝不了他们，自己落个清净总算也行。”
衍之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漕司注意到他的神情，挑眉，有些惊讶了起来，“不至于吧？太一宗都那样了，你不会还有什么难割舍的感情？还是说那两个修士，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别的目的？”
“不是。”衍之板着脸，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社会形象死亡在即，“都不是。”
漕司的神情难得困惑了起来。
“我是俘虏。”衍之板着脸说。
“什么？”有筑基巅峰修为，几乎结丹的漕司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那两位仙尊抓过来的俘虏。”衍之一板一眼地清晰吐字道，“能不能留下来不全由我做主，我也不知道。”
漕司：……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昔日碧凰城第一剑，深渊门口的重要战力，强大的金丹修士衍之。
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