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兹华斯没有停止手下书写的意思。

    卓映秋去外间搬了把椅子进来，她把椅子放在门口，在那上面上坐下来，打算不引人注目地等师父忙完。

    桌上的台灯发出暖黄的灯光，在夜晚的房间中晕开。沃兹华斯在桌案后面低头书写，披散的金发从肩头柔顺地散落下来，神情难得沉静，手中的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轻柔传来。

    卓映秋坐在门口，没有事做。她看了一会师父的书桌，又看了一会师父。

    师父这样安静下来认真写东西的模样……真是美丽。

    因为他不是人类吗？

    人类难以拥有这样神秘轻柔的容颜，师父的本体和他的金色蝴蝶有关，不知是什么玄奥奇妙的生灵。

    ……难以想象，他明明不是人，却有着和人一样的外貌和表现，同修仙界野蛮粗俗的妖兽完全不同。

    非人类的生灵有着属于自己的文明世界。

    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文明……能够有很多师父这样的人，生活一定很舒服又缤纷吧。

    她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师父出神，脑海中思绪飘飞，不禁出神。

    也许是看着沃兹华斯的时间太久，也许是沃兹华斯偶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停下笔，顿了一下：“等我一下，我写完这一段，马上就好。”

    卓映秋点点头。

    在那里坐了一会，看着师父还在埋头书写，她禁不住好奇：“师父在写什么？”

    “……述职文件。”沃兹华斯不抬头地答道，“……是一些关于……我和塞西莉亚在修仙界行动和判断的报告，用来申请行动许可的。”

    唔……

    卓映秋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她不常见到师父从事文字工作，如今见了，发现他意外的十分熟练，几乎让人难以相信是那个每天都在乐呵呵行动力很足擅长探索的师父了。

    不像啊……一般师父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应该擅长搞文字类的冗杂工作？

    她想了想，抓到了一点头绪。

    “是不是像您之前和您的大神说过，想要教导我您的功法的那样的申请？”

    “跟那个类似，不过那个已经写完了。”沃兹华斯停下笔，看起来有点写不下去，盯着眼前的稿纸思索起来。

    “那您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报告吗？”卓映秋好奇，她记得上回师父没有交什么东西来着。

    “……关于申请批准我和塞西莉亚在异世界介入凡人□□势并施加影响的报告文件。”沃兹华斯干巴巴地念道，被小徒弟这样一问，他真写不下去了，放下笔叹了口气：“我感觉这东西很可能不会被批准的。”

    还可以不批准的吗！？

    “有可能啊，既然是申请就有可能驳回。”沃兹华斯站了起来，有些烦恼地抓抓头发，“唉，修仙界这破局势，遵纪守法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摸到点门道。”

    卓映秋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师父，轻轻晃晃小腿，一派天真自然的模样。

    “您为什么一定要‘遵纪守法’呢？”

    她轻声问道。

    “师伯和您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沃兹华斯眨眨眼。

    他还真认真想了想。

    夜色深了，他打算休息，没心思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卓映秋的想法一时半会不可能改变，他也很难在这个时间假装她和同龄的大小姐一样天真善良。

    “可能因为我不想因为修仙界的一点小事就轻易冲破我在自己世界的道德底线吧。”他思索片刻，坦然说道。

    “我的家乡和修仙界不同，每个人——从凡人到超凡都要遵守我们领袖定下的规矩。也塞西莉亚平时总说法律不允许的事情，就是那个法律。”

    卓映秋乖巧地坐在原地，两只手撑在身子两边，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

    “秋儿觉得它压制了我们的力量，让我们作为仙尊做事变得复杂了吗？”

    沃兹华斯乐呵呵地来到小徒弟面前，变魔术似的变出一只大茶杯给她，并且拿过壶来往里倒牛奶，“但我不这样想，秋儿。超凡、像我们这样的仙尊，很容易就会因为滥用力量而飞到天上去，每个人都为所欲为，带来的只会是恐惧和隔阂，修仙界在这方面已经给了证明。”

    “但如果有了规矩，大家都遵守，虽然我们个人的行动缺少了便利，但别人也同样受到了限制。”

    “每个人的行为有了边界，每个人都安全。安全是信任的基础呢，我们那里，因为不允许仙尊在大街上打打杀杀，所以大街上人来人往才都不害怕。”

    卓映秋捧着杯子，看着师父在白瓷的有着鲜艳金边花朵的杯壁上轻轻一刮。手中的茶杯里的牛奶就温热起来。牛奶里放了糖，散发出温暖的甜香。

    她其实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师父会在异世界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她总是不理解，师父的世界很好，师父的世界的真神规制着大修士们，大修士们遵守真神的规矩，换来在世间和平生活的容身之所，这很合理，这符合大修士的利益。

    但修仙界又不存在这样的规则。

    没必要啊，这样的坚持在修仙界没有意义。

    就算师父在修仙界乱杀，对想要知道消息的人搜魂，颠覆凡人政权，屠光大炎国都，让人们因为恐惧和死亡而颤抖拜服，不得不双手奉上仙尊想要的一切东西……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所谓？

    只要他不说，只要没人知道，只要问题能得到解决，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反正这些人在修仙界生活，师父坚持不伤害他们，不对他们搜魂，别的所有修士也不会有这样无谓的怜悯心，他们还是难逃受人摆布无处托庇的命运。

    那么师父这样做一下，换来更快的解决办法不是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吗？

    毕竟师父来到修仙界，还是抱着善意的最终目的啊。

    卓映秋不理解。

    她总是不理解。

    但她好歹还能从气氛中读懂情况，明白师父是一个尊重别人，发自内心认同自己心中的法律和道德的好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如果他连法律都不再遵守，那么当他回到家乡，也很难若无其事地清清白白做人。

    所以卓映秋什么都没说。

    她带着自己的困惑，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热牛奶。

    甜甜的，很香。

    少女抿抿嘴，又高兴起来。

    沃兹华斯讲到一半，就看出小徒弟根本没在听。

    他也不强求，你呀地点了一点卓映秋的脑门，和小姑娘一起笑起来。

    “在大炎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端了杯热水站在墙边，低头问小徒弟，“凡人的贵族生活还适应吗？”

    “您都说了是贵族生活，有什么不适应的。”卓映秋捧着牛奶杯子，“有许多人照顾我服侍我，吃喝用度都精细珍惜，要这样还不满足，我也太不知好歹啦。”

    “还说那些侍从们呢，咱们府里除了你那珠儿姑娘我看就没几个不往外传消息的。”沃兹华斯端着杯子支着墙，直乐，“得亏我和塞西莉亚能隐匿行踪，不然要我是你，做什么事都被人盯着，烦也烦死了。”

    “我每天除了修行万事不理，被盯着也没什么要紧啊。”卓映秋倒是坦然，“我的书他们看不懂，也不必在乎别人偷学。比起炉鼎日夜演戏心系邪派少主哥哥，这样已经很轻松了。”

    她说邪派少主哥哥的时候，故意用了过去曾用的那种眷恋不舍甜腻勾人的语气，百转千回，听的就算最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肝一颤。

    但卓映秋只觉得恶心，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神情也十分讥讽。

    沃兹华斯也不觉得勾人，他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小徒弟的后背以示安抚：“都过去了。”

    “所以我觉得在大炎呆多久都没关系。”卓映秋继续说道，她发自真心这样想，比起她过去做炉鼎的时候，如今在师父师伯身边，已经是难得轻松惬意的神仙时光，“只要在师父师伯身边，多长时间我都不会觉得足够。”

    这话有些掏心窝子，卓映秋说的轻，但夜晚的房间更安静。话语在温馨昏暗的卧室里扩散开，有那么一会，卓映秋有些担忧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什么心底的东西。

    所幸，沃兹华斯似乎没有察觉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卓映秋就感到师父的手摸上了自己的头顶。

    “是呢，安逸平和的时光我们总希望它长久。”她听到师父带着些笑意说。

    这回答平常，一如既往。

    卓映秋暗暗呼了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暗暗的失望。

    “其实，师父。”她又抿了一口热牛奶，在气氛变得太温馨以至于师父真的会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讲什么睡前故事之前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来意，“我来，主要是我修行的时候无法突破，感觉……不太对劲。”

    沃兹华斯一挑眉，眼神严肃不少：“不太对劲？”

    卓映秋尽量准确地描述了自己每当要突破，总会突然觉得一种古怪的尖锐刺痛，而不得不从顿悟的心境中退出的情况。

    沃兹华斯慢慢皱起眉来。

    他思索了很久，久到卓映秋都快要开始忐忑起来。

    “师父？”

    “没什么秋儿，不要紧的。”沃兹华斯回过神，笑着安抚她，“我只是在想，这情况很怪异……但没事，这件事下回通讯的时候我会请我们的领袖帮忙解决的。”

    他既然说没事，卓映秋便不忐忑了。但这人还在思索，甚至神情还更担忧了，让她开始从另一个层面上担心起来。

    “师父，是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秋儿，对你来说没有。”沃兹华斯眨眨眼，想了想如何解释：“我这样说，你学习的功法和我们的一模一样，但它并不完全适用于这个世界。当你试图用这种不太兼容的功法突破的时候，你要摄取规则，可能需要一些特别的帮助，让你的法术能够和这个世界衔接……强者呼风唤雨，那么首先你要能和风雨对话，让它们理解你的呼唤。”

    卓映秋点头表示明白：“因为我修行的功法不同，所以修仙界的空间不愿意服从我。我遭到了排斥，所以迟迟不能突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沃兹华斯皱起的眉头并没因此松开，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但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呼唤力量的方式是共通的，没有道理你身为本地人却遭到拒绝。”

    卓映秋刹那间想到了另一批不会被回应的人：“古老年代的修士，和缺满，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而不被回应的？”

    “有可能，但他们和我们又不太一样。他们是通过‘道’修行的，我们是通过规则方向。虽然起点相同，但影响他们的道的变化不会影响我们……得世界毁灭才会影响到规则。”

    他伸出手来，指尖一点火焰和光辉凝聚，在空中盘旋变换，灵动的好像有生命一样：“很怪，我没觉得有问题啊。”

    他和卓映秋是完全相同一个修行方法的大修士，既然觉得没问题，那么这功法出问题的可能性也变低了。这提醒了卓映秋，既然师父一个外来者都没有感受到被拒绝，那么她身为本地人的刺痛一定有些别的原因。

    “您原先就说我可能需要帮助才能突破，那时候您预期到的状况和现在不同吗？”

    如果有所预期，现在是不是就不必这样严肃。

    “是，那时我的想法和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我以为你会无法领悟和感触，因为功法可能不适用。但我没想到会被拒绝……”

    沃兹华斯嘶了一声，神情不太轻松。

    卓映秋实在无法不好奇：“您当时进来修仙界的时候，就没有被拒绝吗？”

    “我们当时是被送进来的，领袖是真神，他们有办法让我们的修为和修仙界互相适应。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让他们这样帮助你的。”做师父的闭了一下眼：“我担心，我只是担心，这解释目前来说有一定的可能性——”

    什么？

    “——修仙界本身在拒绝她的修士走上这条道路，有什么在不让你们领悟。”

    卓映秋眼神有些茫然，她不太理解这和规则不同功法不适应有什么区别。

    又好像明白了，想起古老年代大修士们莫名其妙消失了的道，那么多修士止步于天地巨变的时刻，缺满永远无法突破，她有些后背凉飕飕。

    “无论是哪种，秋儿你的情况都能得到解决。”沃兹华斯叹了口气，“不必担心，只是我害怕这背后……可能比较严峻。算了，不说那些没影的事了，你这段时间……”

    他不是没有想过，让小徒弟试试能不能顶着刺痛突破，看是身体在拒绝还是冥冥中有什么法则在作用。

    这符合他的工作内容，符合他报告里写的让小徒弟修行功法调查修仙界危机隐秘的目的。秋儿突破区区一个金丹，理应不会造成太糟糕的后果。

    但是……唉，还是有点危险的，别了。

    “你这段时间，就别再试图突破金丹了。”他说，“我们可以先从缺满功法上再深入了解一下，另外无论如何，再有半年就是下一回例行联络，问题到那时总能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