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发言

    那一家子出了城,逃得一命,跪下来给两位仙人磕头。

    他们仍然是惶恐的,凡人对修士了解有限,奴仆也不懂主家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凭借一时之勇和朴素的想法想要救助被糟蹋得没有活路的女儿,但走到如今这一步,也远超出了他们一开始的意料。

    因此这家人在给衍之磕头表达感激的同时,也实在难掩对这位如今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仙长的恐惧和对自身命运的紧张。

    “起来吧,不必这样。”衍之叹气,抬手托他们起来。

    那一家人这才敢抬头看他们。

    “多谢仙长救命,如果不是仙长,恐怕小女……”做父亲的按着女儿连连低头。

    衍之知道,这事闹得这样大,要是没能收场他们全家都得死,绝不止小姑娘一个人的性命。但他没提这事,只是口中说了些安抚和不必在意的话。

    那家的大儿子倒是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他作为缺满,也有修为在身,对这位修士强者的心态相对就要好得多了。

    他看着衍之的眼神都发光:“多谢仙长救命,想不到仙长您竟然是仙尊身边的金丹大士!那天初见小子不知,多谢仙长不计较我的冒失。”

    ……其实他是仙尊身边的……俘虏。

    衍之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也没指出这件事。

    “不必在意那个。”他咳了一声,“我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怎么好苛求你以平常之礼待我有错?你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引荐安平城中的修士们,还有你们的小秘密组织,正是你的难能可贵之处。因你当初帮我并无所求,我今日才承你恩情前来帮忙的。”

    少年脸都激动红了,看样子很是感动。

    “你们今后如何打算?”衍之问他。

    “我们如今已经恶了安平大家族,此地已经绝留不下去。”那少年答道,“我想带着家人往东南去,找我们的组织的据点接应,就此投奔过去。”

    衍之点头。

    他和这少年都知道,两人口中的神秘小组织,便是如今在大炎各地造反造的如火如荼的归元叛军。当初衍之来到安平,对当地许多不了解,也是通过这少年间接搭上安平的归元叛军地下组织,渐渐和本地缺满开始接触的。

    对方有自己的安排和去处,这很好。衍之很清楚,自己身边也即仙尊身边,不是一个可以永久也无条件可以提供给凡人的出路。

    “现今刚离开安平,你们还说不上安全。”他对那家人说道,“我护送你一段路,等你找到了去处再分手。秋姑娘——”

    “师父让我跟着你,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卓映秋答道。

    “仙尊仁慈,多谢秋姑娘高义。”衍之答道,“那便请秋姑娘再同我共同走一段,待我把这家人送到地方,再回返同仙尊回话。”

    他便转向那少年:“走吧。”

    那少年就扶起妹妹,拖家带口地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官道往前走,不多远拐进了旁边的树林里。

    卓映秋就在后面跟着,树木在官道旁边逐渐茂密,遮盖的远处的安平城墙只剩了小小一点,马上就要隐入周围树木的遮盖中了。

    她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两眼,在踏入树丛之前,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来。

    布包里是些金色的,似真似幻闪烁缤纷的粉末,是从某种金色的蝴蝶翅膀上面抖下来的。卓映秋从布袋里捏了一撮,冲着身后撒了过去。

    金色粉末消散在空气里,她转过身,进入了树丛中。

    又过了一会,在金色粉末消散的地方,两名身穿枢密院红色官服的筑基修士表情扭曲地现出身形,疯狂往后退。

    “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惊怒地问彼此,“怎么会有这种五彩斑斓丢人现眼的幻术?”

    没人回答,管道旁边的树木在夏日的太阳下还是那副蔫头耷脑但还算精神的模样,想来五彩斑斓丢人现眼对幻术的主人来说也不是什么褒扬的评价。

    那两位枢密院的使者冷静片刻,再往前走,试图冲破这没有逻辑毫不掩饰的幻术阻碍,又很快显出身形退了回来。

    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幻术五彩斑斓毫不掩饰,不合格到人们一眼能够看出来,但实际上远不是他们知道它的存在就能破解的水平。

    那太一宗的金丹和仙尊的弟子已经带着人走远了,痕迹全被幻术消去。两人尝试了各种绕开幻术屏障的办法,包括飞天和从其他方向绕行,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不得不承认自己跟丢了。

    那该死的幻术,五彩斑斓花里胡哨,大咧咧地摆在那里,就好像在明摆着告诉他们毫无希望不必努力一样。

    “回去复命吧。”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恐是仙家手段,我们识不破了。”

    “哼,仙尊的弟子掺和进这种缺满的事情。”另一人愤愤不平,“我们把消息回报,请院首去找仙尊要解释罢。”

    两人也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以后不久。

    安平城内,金麦河上游永远的繁花似锦的仙家庭院内,枢密院院首张老爷子气哼哼地一人走进了河畔一座花丛掩映中的小亭子里。

    “仙尊此番是何意?”他问已经等在亭子里的金发青年。

    “小孩子有些人情割舍不开,院首生气什么?”亭子里的金发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笑道,他爽朗地亲自拉开一把椅子请愤怒的院首坐下消消气,“几个奴仆罢了,家里孩子喜欢,闹腾闹腾也有勃勃生气。”

    院首愤怒地瞪着这满口胡言乱语把别人家的事情不当一回事的金发男子,金发男子——沃兹华斯被他这样注视着,露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来:“院首,难不成——你真的为这种小孩子事情愤怒起来了?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您不会真的生气吧?

    他吃惊的表情是那么逼真,拖长的音调又是如此夸张。

    如果他不是个仙尊,如果他不是个该死的仙尊!

    院首非把这装模作样似是而非的俊脸按进眼前的红木镶翠绿色大理石桌子里不可!

    “仙尊何必明知故问!”他愤怒地扫了一下桌子,仙尊面前,连桌上的杯盘茶盏都没往下扫。

    沃兹华斯并不愤怒,给他倒茶水喝。

    院首还是一副气愤的样子,但其实也没那么气了。

    他和那些本领不到家,每天都在怀疑仙尊是不是真是仙尊的畏威而不怀德的家伙们不一样。作为大炎的最强者,枢密院院首张道君有着只比称号为仙尊的合道次一级的化神修为。这样靠近这位没个正型从未动怒的漂亮仙尊,他能够感受到对方凡人皮囊下深不可测的力量,越是在精神视界中看着那仙尊在这个花红鸟绿的物质世界像个并不存在的空洞一般无法触及,他越能深刻的明白双方的力量差异如鸿沟般不可弥补。

    正因为知道,所以对方从未对他动手,被质问也不会以力压人粗暴对抗,在张老爷子心中总还是有些好感的。

    他勉强深呼吸了两口气,胸膛起伏着狠狠在沃兹华斯对面坐了下来,挥手就扫退了枢密院各种盯在自己和仙尊身边等候吩咐和侍奉的视线:“好了,都下去吧。”

    “嘿,”沃兹华斯乐了,“我以为你至少得给他们那些大家族装装样子。”

    “仙尊别拿我取笑了。”老爷子答道,“若他们的面子真的管用,还要我坐这个院首位置做什么?大家靠面子说话不比听我一个老头指手画脚强?”

    “别这么说嘛。”沃兹华斯乐道,“你还年轻呢,大炎比合道强的三个人里,我和塞西莉亚才是货真价实的老人。”

    院首不想接这个话,也不想承认这家伙比起自己更长辈:“……子悬仙尊今日怎么没来?”

    “大热天的不想跑了吧。”沃兹华斯看看天,心知塞西莉亚去看城墙阵法顺便照看秋儿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您不用管她,我们的立场总是一致,无论谁都可以代表我们俩。”

    张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对这古怪的想法一致的两位仙尊的关系并没开口。

    或者说,相比于两位仙尊之间不可能有的挑拨关系之举,对于他来说,有重要的多的话题。

    “……您还是选择了缺满。”他对沃兹华斯说道。

    沃兹华斯没有对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话,虽然他可以用语言和暗示把一切都诱导过去,但对于这位老爷子,他判断对方还有着可以理喻的思维和值得尊重的立场,没有那样做。

    “也不能说选择缺满,本质上来说缺满也好,大炎朝廷和修仙家族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就算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沃兹华斯答道,“但我想知道的你们不肯告诉我,总不能不让我自己去找吧?我已经很有礼貌啦,你还要我怎么样?”

    张院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难以回答仙尊本可以抓人搜魂而没有抓,他为什么不肯把消息口头告诉仙尊一样。

    “缺满上位,大炎只会遭遇大灾祸。”他沉声说道,“这是绝不允许的事情。”

    “谁允许?”沃兹华斯耐心地问道,“现在我允许缺满在大炎发扬光大,谁不允许?”

    张院首叹了口气:“仙尊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何必非得从老朽口中听到呢。”

    沃兹华斯确实知道,他耸耸肩,不再开口。

    仙门。

    他想。

    太一宗,剑阁,昆仑派。

    养着大炎,允许缺满修士在此修行,又永不允许缺满执掌一地命脉。

    怪,他想,缺满和远古功法有联系,三大派抹消远古功法的存在痕迹,不许缺满掌权合理。

    但让缺满一直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在凡人中广泛存在,就不合理了。

    如果远古功法背后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逼的三大派必须动手,那么,没有道理不对大炎的这支歪七扭八的传承赶尽杀绝。

    一个年代赶尽杀绝,第二个年代扫清传承首尾。以后千秋万代稳定安全,不必担心任何随之而来超出控制的隐患,也不会有更多人因为接触禁忌受害。

    如果是沃兹华斯,他会赶尽杀绝一劳永逸的,傻瓜才会做事留下首尾给麻烦翻盘。

    但三大派没有。

    长期以来,他们允许缺满存在,却从未有缺满真的执掌政权,把这功法发扬光大的时候。大炎历史上到处都是缺满修士掺和来掺和去的战争,缺满修士满地都是,青囊书都更新了一大堆版本,但就是没有人打压过缺满,也没有缺满成功组成政权。

    ……真的没有吗?

    未必。

    想想看吧,不把缺满赶尽杀绝的理由。

    除了本地修士那些无聊的私心,最重要的一条是,大炎没有灵山。

    但没有灵山,不过大炎一地化为死地,对于真能决定缺满命运的三大派来说并无所谓。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沃兹华斯,他会选择一次性斩尽杀绝,长期看一劳永逸。

    ……现在这样,真好像三大派把缺满这种不该存在的功法圈养在大炎这个没有灵山的地方,靠他们来填补灵山窟窿一样。

    这种填补,具有某种必要性。让三大派必须允许这种麻烦的功法存在,不去一劳永逸斩尽杀绝。同时,缺满功法和远古传承对他们来说仍然是值得警惕的,从结果看来这体现在,上万年来,从未有缺满修士成为皇帝,统治这片偏远的土地。

    啊哈,说到皇帝。

    “为什么你不造反把皇帝杀了自己来做呢?”他问张院首。

    这话实在天难听,太不礼貌了。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张院首,听见这个问题表情都崩裂了一瞬,就直接僵硬地凝固在那里裂开,说不出回答的话来。

    “仙尊!”好半天,他又惊又怒地喊道。

    “我开玩笑的。”沃兹华斯说。

    ……根本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张院首受够了,真的,他觉得这人有点那个什么大问题,而且绝对不是错觉。

    他瞪着这可恶的金发男子,遗憾于自己和对方的武力值相差太大而只能多瞪几眼。

    “别那副样子,道君。”沃兹华斯笑了出来,“都是几千岁的老妖精,超凡骗不了超凡。我们都知道你本没有必要屈居于如此凡人之下,对我们这样的修士来说,凡间帝王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编织成的宏伟故事罢了——拆开谎言和暴力,那里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摆在死寂的白地上。”

    “皇帝我和他接触过几次,出于职业习惯我不能评价他为蠢蛋,实际上他也不算最蠢的那一批。但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和他的家族流露出来的个人素质和心胸气概,还不足以像您,以及枢密院的诸位这样对他保持恭敬,不足够让修士们自发地在大体上维护他的王座和他家族的权威。”

    他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把双手在下巴下面交叠起来,天真似的微微歪头,探求又蛊惑地看向老爷子。金棕色的眼睛好像融化的黄金一样流淌着纯金色的光芒。

    “皇帝一定代表大炎一个重要的东西吧,这片土地的象征。”他如同梦呓,又似呢喃,声音带着梦幻般让人沉浸的力量,“土地,人民,大炎的万物有灵呢。修士脱了俗,便流落在了这大炎的万物之外,而‘皇帝’,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张院首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

    但他也无法打断这位仙尊开口,这并不是因为他使用了什么法术。恰恰相反,这位仙尊只通过语气、表情、一定的神态和动作变化,再加上某种法术和气息的变化,就能做出这幅逼迫别人倾听的姿态,让张院首有一种打断无意义也不礼貌的古怪感觉。

    “我看到了,张院首你是大炎人呀,去修仙界历尽千帆又回来家乡,真好。”他瞳孔中的金色变成了没有丝毫金棕色的纯亮黄金色,明亮得让人震撼,“仙门不许,嘿。你说如果我让一个缺满登上了‘皇位’,让他成了‘正统’,大炎会发生什么事呢?”

    老院首终于忍不住了,不是被窥探的恼羞成怒,而是被人看表皮就无可阻挡地说穿了最后一层内里的大恐怖。

    他挥手打翻了一桌子的杯盘茶盏。

    白瓷绘有金边和荷叶游鱼的薄胎盘碗茶碟打碎一地,清亮发绿的茶水从杯盏中流出,溢得许多纤薄的白瓷盘浸没在水液里。

    沃兹华斯蛊惑而神秘的表情略微显露出意思经验,他眼中的金色平和地消退了。

    “仙尊若真要这么做!”老头还维持着站起来挥袖子打翻半个桌子的愤怒姿态,一双老而不浑浊的眼死死盯着这位外来的、和大炎万千生灵悲欢历史都毫无关系的仙尊,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仙尊若真要这么做,届时大炎万千生灵涂炭,非是万物自然结果,皆因您一手促成!万物生存困难,仙尊竟要以一己之力裁定其生死!”

    他这话说出口,本也没什么压力。修仙界礼崩乐坏至此,早没什么业障报应的说法。

    但沃兹华斯,他奇怪地没有再继续。身边古怪诡异的立场消退,金发青年疲劳地闭了闭眼。

    “你说得对,我刚刚差点越界了,很抱歉。”他说,睁开眼又眨了眨。不见他有进一步动作,两人面前的碎瓷片和茶水仿佛时光倒流了一般,又拼回了原状。

    “我没有资格决定大炎一地众生的命运。我不会这样做。”他呼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时惯常的轻快笑容,“多谢院首点醒,差一点我就做了不该做的事。”

    张老爷子直皱眉,没明白自己怎么疾言厉色就劝住了这古怪而危险的仙尊。

    但无论如何,他肯悬崖勒马总是好的。

    老爷子暗暗呼了口气。

    “我不能出手干预,唔,但可能我想大炎的历史进程也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沃兹华斯想了想,又笑起来道,“我给您一个友好的建议:您快点回去找几个人加固一下安平城强吧。防御立场这东西,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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