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南，距离官道不远的树林里，卓映秋和衍之护送着被忠勤伯府迫害的一家子可怜人，找到了归元叛军派来接头的人。
为首的是一名叫郑三的壮年男子，穿着短褂，打赤膊，一副杀猪屠户出门进货的装扮，带着两个头缠汗巾的伙计。
“屠户进货，几位要不要顺便买点什么？”
“我要五个猪蹄，三两猪尾巴。”
那名叫刘叶的缺满少年答道，和屠户简单对了个暗号。
“你们就是今天要来接的人。”那壮汉邓三爽朗一笑，示意两个伙计拉车接应刘家的父母弟妹，自己上来和衍之卓映秋见礼：“在下邓三，是归元组织在广来镇的接头人，见过两位仙人。”
衍之和他点点头，卓映秋侧耳听了一会。
“安平派人来追了，你们最好小心些。”她说，也不问这缺满叛军是如何把人渗透到了离首都如此近的地方，归元叛军组成特殊，哪里的缺满来投都不奇怪，“来了一个筑基和一个金丹，我用师父的法子把他们拦住了。但毕竟不能拦一世，你们得抓紧直接。”
“哎，多谢仙子提醒，我省得。”邓三应道，“广来镇有商贩来往，稍后我会把这家人伪装成商贩伙计，让他们跟着车队往南，南边我们的人多，到那边再安置下来。”
卓映秋点头，衍之还有些担忧。正巧这时候那叶家小子安顿好父母弟妹，过来同仙长拜别，被衍之拉着嘱咐。
“你如今这一去投归元，现下这身份以后必不能再用。有了假身份你们得注意点，归元毕竟是叛军，若这假身份再暴露，恐怕你们便只能和归元一道不成功便成仁了。”衍之对这年轻人嘱咐道，他在碧凰城那么多年老老实实，这会看别人造反怎么都觉得不够踏实。
“我明白，衍之……仙长。虽然此事并不是我一味忍让就能善了，但……我会把仙长的嘱托铭记在心。”那少年低头，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又给衍之和卓映秋磕了三个头，“仙长大恩，无以为报，我人小力微，即使想为仙长效死也恐难帮上忙，只能在日后铭记仙长的帮助，时时感怀，祝愿仙长能够早日得登大道。”
“哈哈，好了小子，别搞得和生离死别似的。”那屠夫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仙长都说没事，这不会影响到他在安平行事。你也别太给自己压力了，男子汉大丈夫，膝盖站直了说话，才不枉仙长救你一场。”
是这个道理，衍之点点头。
他们时间有限，卓映秋撒了的那一把蝴蝶鳞粉不知能保护这伙人多久。很快，那少年便在缺满同伴的保护下上了马车，眼含热泪地和衍之遥遥对望，消失在了林子另一边。
他是金丹，精神感知的范围颇广。能够探查到那一伙归元的人带着这一家子去了广来镇，在那里找了商贩，似乎是真要把那一家人送走，这才放下心来。
放心了，他收回探查的意识，看向身边盯着自己的卓映秋，又只想叹气了。
“多谢映秋小友出手相助。”被卓映秋盯得发毛，衍之都有点害怕了。
“衍之阁下是什么时候和归元叛军搭上线的？”卓映秋问他。
“刚来安平，仙尊让我出来对这城市了解一二。”衍之便把自己同这少年引路相识的事情同这位仙尊的小弟子讲了，“他曾把我引荐给了安平城中的几位管事。他们有意拉拢我，但我毕竟是仙尊身边，不好越过仙尊同他们私下接触。况且仙尊一直恼怒缺满失礼慢待，我人微言轻，接触的归元修士也位卑力弱，恐不够资格和仙尊谈话，因此没有特意同仙尊说。”
他试图解释，挽回一下自己和归元搭上线而没有告诉仙尊的行为。
其实衍之觉得，仙尊未必不知道。
“师父应该知道。”果然，卓映秋说，“只是我有些好奇。衍之阁下对大炎的缺满和归元如何看呢？”
这是一个问题，甚至于，这是仙尊会问的问题。
衍之沉吟片刻。
“缺满在大炎生活不易。就我这段时间在大炎和修士接触的情况来看，在大炎，缺满并不被认为是修士的一种。”
“他们原本是奴仆，护卫，侍从，贩夫走卒，小小农户，甚至是商人和小贩。原本就是生活困苦的普通人，为了生活学习缺满功法，能够更好地服侍人，但本来的身份并未因此有太大的改变。”
就像那刘叶一家，姐姐是炉鼎，弟弟是缺满，但毕竟还是一家子奴仆户籍，身为缺满修士的弟弟，也没有给貌美的妹妹在主人家那里赢得任何额外的幸运。
“缺满有力量在手，却这样被人作践，组建归元叛军不是不能理解。”衍之摇头。
要知道，在修仙界，不管是练气还是筑基，只要入了仙门，就拥有了修士的称号，和凡人有了本质的区别。
虽然刚刚修行入门的修士在修仙界也是底层，过的很惨。但大修士们欺负他们的时候好歹还是按照对待修士的路子来，不至于像凡人那样连讲话都不配。
可同样是在修仙界，底层修士，面对能够移山填海的元婴化神修士，虽然不必如凡人一般以蝼蚁自居，实际上也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大炎的护国枢密院院首，是一位化神修士。
“归元叛军，恐怕不会成功。”衍之摇头，“缺满止步于筑基，最多练气，面对金丹和元婴大修士的镇压，恐怕和历史上几千年以来一样，没有还手之力。”
卓映秋也不说话了。
要说修仙界的弱者如蝼蚁，她比衍之更有发言权。
“走吧，回去，我得去向仙尊复命了。”衍之转过身，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
“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两人回去府邸，和堂中的沃兹华斯复命。这位金发的仙尊坐在上首，果然了解了一番衍之对缺满修士和归元叛军的看法，末了问道。
卓映秋已经完全接受了师父文化背景不同缺乏文学知识这个设定了，从善如流地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没有仁慈，对待万物都向对待祭品一样，用完便可以丢弃。”*注
沃兹华斯陷入了沉思：……好像没什么问题，又觉得哪里不对。
“我觉得你们还是少说天地吧，天地要是知道修仙界被你们搞成这个样子，天地也得急眼。”他说，“人祸就说人祸，天灾再说天灾的。”
呃……
“仙尊希望我做什么？”衍之问道，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位来历很是夸张的仙尊逐渐打算介入修仙界的争端了。
“你有精力多和缺满接触接触，别的没什么了，过段时间东边大旱闹起来朝廷可能回来我这求援，到时候你别给我捅露馅了。”沃兹华斯对他说。
“不需要衍之给您牵线联系归元吗？”卓映秋好奇，她以为师父这次派自己出去是给归元叛军展示善意来着。
“我哪有那么好心。”沃兹华斯直乐，“你和衍之，我的人跑去支援被傻逼贵族迫害的缺满仆人。而且这事确实是贵族理亏，缺满仆人可怜。安平这帮人没本事也没胆子动我，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内部清洗打起来啊！
这么大一个仙尊，因为自己下面的龌龊事太离谱，跑过去帮助和他都（明面上）没有交集的缺满了。可见首先仙尊也没想绑自己一条船上，另一个确实被仙尊看到大炎的贵族们一屁股屎。
那现在立即马上就要让仙尊看到自己的诚意，无论是拉拢仙尊的诚意还是清理自己屁股上这个“偶然”的屎的诚意。忠勤伯府在整个安平的正统修士圈里也只是个没落的家族，要命的是一旦对他动手，其他屁股沾屎的家伙也会害怕得各自蠕动起来。
卓映秋盯着师父。
她感觉自己刚刚见到师父的时候，师父不是这样的画风，满脸写着幕后黑手，挪动一下都是反派行径的气息。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师父来了大炎画风突变成这样了？
她陷入了沉思，总感觉有点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衍之不一样，衍之一开始就没完全指望这把棠梨镇搅和的四面开花的仙尊是个纯洁无瑕的好人。
他只是有些惊讶：“现在的大炎，缺满和朝廷，都没有一方是您认为值得合作的吗？”
如果朝廷值得合作，沃兹华斯就不会用这种浑水摸鱼的方法各大好几大板，而且和朝廷磨洋工的同时还和归元眉来眼去暗通款曲。
但如何归元值得合作……开玩笑，仙尊这一波不也同时把归元坑进去了吗？归元现在被晾在那里一直没有对话渠道，惹得仙尊恼怒，肯定也是没过考察期。
衍之是知道这位仙尊来自异界的身份，也知道他来大炎阻止灭世天灾，想要调查天地巨变的一系列缘故的努力。因此他更加知道这位在大炎行动的目的，他没有称王称霸的立场。
衍之眉头一皱，感到事情不太简单，“难道……您想抛开两方，自立门户？”
“我要是真能那么做就好啦。”沃兹华斯笑眯眯的答道，不知怎么让衍之有点起鸡皮疙瘩。
衍之皱眉思考了一会，还是想问清仙尊在想什么，他认为自己顶着仙尊身边人的名头，有必要搞清仙尊的目的，免得不小心给仙尊惹来麻烦：“您今日让秋姑娘出面回护我，我斗胆猜测，您对如今大炎的修行仙门功法的大家族的做派心有不满。”
沃兹华斯笑眯眯的，没有否认。
“如果是这样，那么归元叛军应当能够满足您的期待。”衍之问道，“他们这段是时间似乎内部面临一些问题，无法派出有身份的人来同您见面，但只是和您接洽的意愿还是有的。不知您为何坚持回绝，宁愿拖延此事也不让下面人比如我来替您接触？”
如果是他的话，因为他的身份不如仙尊贵重，代为接触也不算丢了仙尊的脸。
“因为归元叛军至今没有说动我。”沃兹华斯淡淡笑道，“他们的领袖出来同我交谈，是基本的礼貌。但即使不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把必要的筹码摆在明面上。”
“你得知道，衍之，归元叛军如今只是叛军，见不得光的，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的一种隐蔽而不能上台面的力量。他们这个状态，距离造反成功，获取对皇位的正统宣称，收服如今大炎朝廷拥有的正统修士，改变大炎压迫缺满的现状，差不多相当于去爬山刚刚出家门口。”
“归元叛军要走的路太长了，他们却没有，不必要对我，而是从各个方面展现出必要的力量，让我相信他们能够动摇现在大炎朝廷的统治。”
“不说远的，我只问一件事，缺满一生止步于筑基之前。练气和金丹天差地别。就算缺满功法特殊，修士努力，他们也最多相当于筑基，如何能够同安平城里那些传承千百年的修仙家族中，护卫家族的金丹相抗衡？”
“枢密院的领袖是一位化神，下面有好几位元婴和数不清的金丹，他们全都是传统仙门功法的修士，不是缺满。一群练气，凭什么让这样的效忠于朝廷和现今秩序的枢密院低头？”
“靠区区金丹的海阁老吗？靠文渊阁那几个来历不能明说的小猫三两只？”
“还是靠我？靠我这个外人，去赢得大炎的内战，决定族群生存的战争？如果他们赢了，是不是还要依靠我的支持，来应对来自大炎外界，修仙界仙门和邪修的压力？”
沃兹华斯问的露骨。
但他问的也对，衍之难以回答，他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归元叛军的想法很好，我也支持他们为了公平和自己的生存而奋起抗争，但仅凭这样，想要急着催我站队是不足够的。”沃兹华斯又恢复了平和温柔的模样，轻声说道，“不必着急，这才哪到哪，后面还有重量级的势力没有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