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金发男子和年轻的半妖兽停下来交流片刻,便抬步朝前面捞金鱼的小摊上走去。在不远处的小摊上,灯火之下,黑发的少女抱膝蹲在装金鱼的大木桶边,手里拿着个竹子和纸做的小抄网,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客人怎么捞。

    新城公主不会来到这样泥泞廉价的凡人街市,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仙尊师徒一会,便因还牵挂着长公主府上的事而先行离去。此刻街道上人来人往,除了三位脑袋顶上花里胡哨的修士大能,无人再盯着这条热闹的小街。

    坐在街角阴暗处的一名乞丐坐了一会,站起来拿着碗走开了。似乎是想找个地方解手,又或者觉得收获不好决意换个地方开张,他离开了这条热闹的街市。

    乞丐来到了隔壁一条街的米铺,扒在后门口请伙计施舍点吃的。伙计隔着门骂了他一会,终于因为乞丐请求不住而开了后门,让他进来院里,将外人的注视关在了门外。

    过了不久,这家面铺的老板娘打扮的艳丽喜庆地提着荷包出了门,往平日常来往的几家店铺过节唠嗑游乐去了。而在店里后堂,老板掀开了地窖的盖板,萝卜和酒壶之间散落着些可能还有用的面口袋。拨开灰尘,看似干瘪的口袋中装着几个灵石驱动的小小机关。

    老板把那几个灵石机关拿起来,用死记硬背下来的法子把它们组装起来。如果沃兹华斯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这东西是一个小型的简易发信装置,一般用来遥控发出特定的法术指令。

    ——在炸弹□□上应用的比较常见。

    伙计凑到老板身边,看着那个灵石做成的精巧小玩意,还有些犹豫:“咱们真的要启动这个吗?今天街上那么多人,好多也是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白天的事很成功,但我们真的要让它在街道上重演吗?”

    老板看着□□,神情也有些复杂。但他很快狠下心来:“这是军师的命令,街上的人是他们的不幸,但机会就这一次。军师说这是必要的牺牲,总是束手束脚的,哪能成大事?那些朝廷猪狗欺辱人的时候,可不管那人是不是无辜。”

    伙计眼神还是有些动摇,不大情愿亲手去推行这“必要的牺牲”。而老板到底是做掌柜的,心狠多了,想着外面清场的情报不定能有效多久,咬咬牙,心一横,拨动了灵石装置上的阵法构件。

    阵法构件拨动移位,上面的阵法纹路随之移动到了构件卡槽的另一侧。在这里,不完整的阵法和构件上的线条相接,构成了完整的阵法。灵石的灵气顺着构件中的阵法线条流入装置的整个阵法中,立即激活了它。

    一股无声无形的冲击力量向着附近某个位置的方向发射了过去,并将立即启动埋在那里的□□。心知马上就要被巨响和地动山摇冲击,掌柜和伙计在地下蹲了一会,随时准备着接下来的震动。

    他们等待着,紧张地准备着。

    但很快,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地窖里一片宁静,并无任何事发生。

    掌柜和伙计对视一眼,眼中既有困惑,也有凝重。

    他们赶忙把完成任务的□□藏进了地窖的角落,上面的灵石灵气已经耗尽,色泽变得黯淡无光。两人爬出地窖,紧张地制造出一副店里在忙的样子,同时让伙计出门去老板娘所在的几家熟人店铺,问问那几位同谋起爆的情况如何。

    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过了许久都不见有官兵来。但那几家有着同样任务的店铺和暗桩却也传回了同样的消息:他们的灵石法器也没有反应,提前安置在各个隐蔽处的□□毫无动静。

    老板几人又是松气,又是担忧,有心想去看看,又怕是引人上当的诱饵。几个人凑在一起墨迹了半个时辰,终于请身份方便尝和乞丐打交道对外形象乐善好施的米铺老板去街市附近一处藏了灵气炸弹的地方,看看是怎么样的情况。

    那是一处荒废一段时间的院子,曾经被木材商用作过仓库。时间久了,院子里面颇为破败狭小,偶尔有乞丐会在此避寒,此刻里面空无一人。五十多岁穿着朴素的老板在园子外面探头看了一会,见院子里秋风萧瑟,夜色里一切陈旧的建筑物事摆放如常,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一路东张西望,总归没发现什么官军和枢密院的埋伏。推开小院中的偏房大门,在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的木料家具中,翻出了下面的灵石阵法。

    灵石阵法还大体保持着完好,上面的灵石仍然在昏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但当这位老板仔细去看的时候,他瞳孔猛然收缩:

    在那些灵石和阵法连接的地方,这个阵法真正复杂和重要,决定阵法能否发动和威力情况的地方,阵法的一部分被人抹除了。

    抹除或许不恰当,凭空消失更准确。老板非常确认这些地方是这个阵法的关键之处,因为当初安置阵法的时候,圣军的使者特别吩咐了这几个地方不要碰上,否则会被当场炸上天。当初无论是运送还是布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对这些地方碰都不敢碰一下。

    而如今,呈现在人眼前的是,这部分最为重要,被无数障眼法和夸张外围阵法所遮蔽和保护的区域,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凭空被抹去了。

    小小仓库里安静又黑暗,连头顶的蜘蛛,墙边的灰尘都仿佛窸窣有声。一个大活人站在那,盯着眼前被毁坏了的阵法,满头的冷汗几乎是瞬间渗了出来,打湿了里衣。

    ……

    又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城外兴安观的后院,两名貌不惊人身着黑衣的缺满修士从空中接住飞来的鸽子。他们面色凝重,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才启动了飞鸽传书这一最传统也最保险的传信方法。两人将飞鸽脚下的书信取出,展开阅读,神情迅速凝重。

    “竟然有人发现了我们布置的阵法!”其中身量稍矮的消瘦男子皱眉,眼神凝重。

    “不,先不要紧张。这人抹除了阵法,却没有通报枢密院,想来并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另一名身材略高的男子也在紧张中分析道,“他为什么不通报枢密院?难道真如他们推测,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支持我们?”

    “如果真的支持我们,就不该抹去这阵法上的纹路。”瘦小男子嘶了一声,“这可是我们宣告自己的机会,让安平城中的贵人知道害怕,能让我们日后行动轻易些,城中的兄弟们也能好过。”

    “说不定这是那人觉得在乞巧节制造爆炸有伤天和呢。”那高壮的男人摇摇头,“你知道,上面对这次的行动本就有些不情愿,只是被军师说服了罢了。连我们自己人都能内部有意见的行动,外人觉得不合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周公子就是太心善仁慈了。”瘦小男子有些不以为意,“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大少爷,哪里懂得我们缺满的苦楚。我们的行动幸亏有军师主事。”

    高壮男子有一阵没说话。

    当瘦小男子诧异地看向他的时候,这人才犹豫地向同伴开口:“你说……我们在乞巧这一天,安平的街道上制造爆炸,真的能让贵族恐惧,人们敬畏,得到更多人投奔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瘦小男子不以为意地答道,“这些贵族欺压我们惯了,不给他们点颜色尝尝,他们还当我们归元圣军是随便搓圆捏扁的面团呢。之前圣军弱小也就罢了,如今得了青囊书,又由军师改正了那书的缺点,我们缺满的功法得到补全,还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怎么行。”

    “要我说啊,早该这样轰轰烈烈干一场。那些平民都是怕你狠怕你凶怕你不要命的,平时战战兢兢胆小地缩着,就算知道圣军是民心所向也不敢出来加入。如今他们见识到了我们的力量,绝对会迫不及待地加入我们的!”

    高个男子皱眉想了一会。

    他其实想说,如果是他,原本在安平城中好好地坐着住户,突然有一天被人炸死了孩子和爹妈,然后凶手告诉他自己很强大,他应该加入,并为此感到荣幸……

    ——不会吧?应该不会有人很心甘情愿吧?

    他想,但终归没有说,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来。

    城中的消息已经传来,七夕节安平爆炸的事情确定失败。那么他就需要按照现实信息对圣军的总体情况进行汇报。既要汇报工作,也要汇报成果。

    高个男子把宝镜摆了出来,放在小道观主屋的废弃柜子上面,对着它诚心诚意地跪下行了大礼。

    那之后,他发动了宝镜背后的阵法。小小的铜镜发出光来,显示的却不是军师被黑布和阴影遮盖的面容,而是远在徐州的另外两位兄弟。

    这宝镜的联络距离有限,军师远在东南方圣军大本营,要想联络军师还得这样通过中间各州府的联络点,颇为麻烦。

    徐州的联络点接好了,再然后是宣州,之后是涂州。宝镜上的光华飞快流转,泛出幽深神秘的光泽。

    最终,军师出现在了镜子另一端。

    “今日行动如何?”军师问。

    “向军师请罪,公主府行动很成功,乞巧行动失败了。”那高壮男子和瘦小男子都恭敬地跪了下来,“军师容禀,弟兄们按照计划发动了埋藏在安平城中各处的爆炸阵法,却不想那阵法已经被人提前破坏,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官军?枢密院?”军师皱眉,“弟兄们没被发现?都安全吧?”

    “都安全。”高个男子答道,“这正是奇怪的地方,那些阵法虽然被破坏,但却并没有人埋伏在阵法附近。安平的兄弟们已经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却还没见到埋伏的人,想来是确实没人埋伏。我们也不知那人是敌是友,还请军师指点。”

    “是仙尊。”镜子那边的军师几乎没怎么犹豫。

    高壮男子大为惊讶:“啊?怎么会?可是白日里长公主府的事仙尊也是知情的,他还出手帮助我们掩盖踪迹了。”

    “仙尊不愿见到无辜者流血。”军师说道,“长公主府的事他知情不代表乞巧的行动他也乐意……不好!!快断开传讯!”

    已经晚了,一片金色的光晕骤然在稀薄寒冷的空气中出现,照亮了这狭小黑暗的偏房。金发红衣的男子从光晕中显现,眼睛仿佛融化的黄金一样凌烈,长发如蛇般翻飞。金光是他的手臂和意志,如臂使指,直往镜中钻去。

    宝镜另一边,军师连忙伸手按掉宝镜传讯的法术,但那片金色的影子却已经在瞬息之间接触到了镜子,刚刚显露出身形的金发男子的身影几乎还没叫人看清便再次消失,快的像是一团光蓦地钻进了宝镜里,吹散的光影如鱼龙摆尾蝴蝶振翅般消散。

    高个男子惊得坐在了地上,等那可怕的金色大能钻进镜中,他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军师!”

    宝镜一片漆黑,谁也不知道远在东南的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两人坐在地上,吓傻了,万万没有想到真是仙尊出手,更未料到这仙尊的手段如此可怕,竟可通过宝镜传讯往圣军总部追去。曾经以为安全友善的无人追踪如今看来怎样都像是个可怕的陷阱,让两人因为担忧后怕和恐惧坐在地上起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金发的仙尊又从镜子里钻了出来,落到地上化为高个子的男人。他身材匀称,容貌俊美,面容年轻的离谱,几乎透出一股轻快的神秘来。

    但当他这样站在两人面前的时候,归元的两个缺满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忙不迭地爬着跪下,不断磕头,请仙尊恕罪。

    沃兹华斯本来有些话想说,关于这帮归元竟把毒手伸向平民,逐渐向恐l钸l汾l子方向滑坡的。看他们这磕头求饶得毫无障碍简直是熟练甚至拿手的样子,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们的军师逃的挺快。”他说,“不,或许说他用了那么多中继点就是为了不被追踪到?”

    两人不停磕头,不敢答话。

    “你们应该庆幸,有人把你们行动的消息透露给了我。”沃兹华斯看了那两人一眼,“要不然我刚刚就应该把你们全鲨了,提着人头去找朝廷邀功——朝廷应该会很开心吧,我反正是不亏,朝廷大赢特赢,都赢麻了。”

    两人冷汗津津而下。

    他们这样,沃兹华斯觉得很没意思——虽然今天这事的后半段本来就无趣到乏味。他要走了,地上那两人方才抬头:“小子……小子斗胆请问仙尊,是,是什么人……透露给您的消息?”

    沃兹华斯看他们一眼。

    两人吓得一哆嗦。

    “我们只是想知道哪里走漏了消息,”那高个男人赶忙补充道,“此事……绝不会对外提半个字!”

    “你们自己人透露给我的。”沃兹华斯说,“幸亏你们内部还有人在反对这个狗屎计划。”

    哦不不不,不是说这个计划不聪明。它很聪明,它太聪明了。

    归元叛军一天之内在安平制造两场惨案(或许第一场还算报复,但第二场绝对是纯粹的惨案)激起恐惧和重视的同时也会激起仇恨。从今往后,安平的、各地的缺满修士毫无疑问会被当作敌人和隐患排挤针对。他们走投无路,便会去投靠归元。

    归元原本是各地被压迫的缺满组织起来的,越来越多缺满被压迫、被排斥,自然会加入他们,归元叛军的势力壮大,挑拨各地的混乱和仇恨,让朝廷的威信削弱,才有机会让朝廷自顾不暇,削弱威信,从而准备好起事上位。

    到了那时,朝廷一定会对归元非常针对。现在看来他们内部也有分歧和混乱,外部压力也有助于内部权力整合。

    无论怎么说,对发起这场行动的激进派来说,都是赚的。

    ……至于民众的仇恨和不正当手段的恶果……都造反了,谁想那么多。这年头大炎每二十个人里最多有一个识字,也没有通讯也没有报纸,人们浑浑噩噩地生活,被水波和海浪推得身不由己。恨叛军的、恨朝廷的、逆来顺受的、全都有,又有谁在乎。

    是的,真聪明,是合格的在大炎和修仙界这破地方立足的人会想出来的办法,急功近利,没有德行和理想,以至于有些让人恶心,也失去一切期待之心。

    幸好,他们内部还有人不同意,还有人记得自己的组织最开始是因为不满压迫而建立。

    年轻的仙尊摇摇头,不愿多说。在那两个不明所以的缺满面前,化为一道金色的流光,再次消失在了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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