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卓映秋和新城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通往城内的大道上方用细绳挂着一排排灯笼,此刻已经逐一点亮。今日乞巧,安平城中的居民们上街看灯游玩,路边许多人开心地结伴出行,长公主府出事的消息并没有传的很开,此刻街上洋溢着喜悦轻松的热闹气氛。

    新城看见别人这样无知无觉的开心,心里就很有些窝火。她姑母和妹妹金城,金枝玉叶的皇室贵女,就这样被暗中老鼠一样的归元叛军害死了。而这些平民却不同皇室一起哭泣,反而开心地上街游玩,实在是让人愤怒。

    她几乎想上前使出自己筑基的力量,打破这卑微的平静喜乐。让那些贱民也跪下来哭求,让他们也感受自己此刻在感受的痛苦。

    但她没这么做,半是因为父皇对她的纵容不是无限的,而乞巧这天路上上街的会有官员。

    另一半则是,映秋仙子坐在她身边。

    新城已经认清了,这映秋仙子和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高贵的皇室公主骨子里仍然区分身份尊卑贵贱,卓映秋身为仙尊师父的遗腹女,身为仙尊的小徒弟,在她的身份划分里是和自己一样都处于最尊贵的一档。这样的映秋仙子和她身份是等同的,而同等高贵意味着她不能随意践踏映秋不希望见到平民鬼哭狼嚎满街乱跑血渍呼啦的愿望。

    更何况,仙尊,还有仙尊。

    映秋就在自己马车上,按照之前传来的消息,仙尊此刻出了府而在城中,他随时会来找自己的小徒弟映秋仙子。新城不想给仙尊留下一种自己嚣张跋扈丝毫没有淑女姿态的印象,所以此刻她老实得相当令人意外。

    卓映秋不像她一样想那么多。

    第一次见到人间繁华和节日的卓映秋,此刻对于车窗外的景色非常惊讶。街道上有那么多人,买糖葫芦的,卖点心和茶水的,每个人走过去的脸上都是期待和笑呵呵的。他们互相说着话,话语中带着市井气,同时也有节日的喜庆和对明天生活的期待。

    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大体来说都很开心。他们的话语背后是各自千姿百态的生活,他们的头顶,安平城漂亮整齐的屋檐连成一片,在火红的灯笼映照下显得那么喜庆和温暖。

    马车在街道中间走,人们在街道两边走。路边有卖云朵一样的棉花糖的,有卖甜茶和水果汤的,还有各色器皿,木质器具,耳坠发簪,荷包丝绦的。烤饼在小炉子里发出阵阵麦香,新鲜的野花装饰着路过姑娘的头顶,货郎提着一扁担早熟的葡萄在路边叫卖,面馆的锅里,肉汤冒出阵阵诱人的气息。

    道路逐渐向着穿过城中的金麦河靠拢,在马车即将越过金麦河的时候,卓映秋蓦的叫停了马车。

    被灯笼映照的火红而温暖的河边小石桥上,太阳还未完全落山的余晖洒下,沃兹华斯穿着一件红色的圆领袍,正笑着冲她招手。他额头上戴着摊子上买的传说中的灵鬼面具,举起来冲她打招呼的手中拿着一卷棉花糖。要不是那一头金灿灿的长发和显眼的个头,几乎要融进这人间烟火气里去。

    “秋儿。”他笑眯眯地冲卓映秋呼唤道,在他身后,穿着一身齐胸襦裙而显得很有些诡异的塞西莉亚也探出头来。女士手里提着看起来就不太穿得惯的披帛,头顶戴着一顶可爱的用月季花编织而成的花环。花环四周有着花朵的枝条垂下来,衬的塞西莉亚冷硬坚定的线条都显得笨拙和可爱起来。

    “师父,师伯!”卓映秋从马车中跳了出来,拨开人群,奔过去来到师父面前。沃兹华斯笑眯眯地把没有吃过的棉花糖递到她嘴边,塞西莉亚也凑过来,悄咪咪地摘下自己头顶的花环,扣到了小姑娘的脑袋上。

    “玩的开心吗?秋儿。”沃兹华斯笑着问她。

    卓映秋想了想,是开心的。可如果要她评价的话:“不如和师父师伯在一起开心。”

    沃兹华斯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师父师伯不陪你过乞巧可就说不过去啦。”他笑着摸摸卓映秋的头顶,帮她摆正了塞西莉亚放的花环,“走吧,天刚擦黑,街市还能开一整晚。今天看起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们可以慢慢互相讲一讲。”

    他便走了,临走从卓映秋来的方向,新城公主的马车略微点了点头以示感谢招待。卓映秋把自己做的点心送给师父,扭头冲新城挥手说再见,颠颠跟着师父师伯消失在了人群中。

    新城公主坐在马车里,看着他们好像一家三口那样离去。沃兹华斯冲她点头的姿态那么优雅又得体,他俊美的仪容在灯火下再次撞进新城眼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新城公主本已经开始暗淡的分非之想复又不受控制的腾了起来。

    但沃兹华斯只看了她一眼。

    他对卓映秋说话的模样多么温柔,牵起小徒弟的手的姿态那么自然。新城还记得宫宴上他那寡言少语神秘莫测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高高在上如在云端。对比此刻仙尊言笑晏晏的模样,愈发衬得他对待小弟子的用心。

    而且卓映秋,卓映秋。

    她奔过去的时候,和仙尊说话的时候,脸庞上和眼睛里仿佛会发出光来。那神采奕奕的模样新城不那么陌生,许多少女面对她们信任依恋的人的时候也是这幅神态,而那些被信任依恋的往往是她们的未婚夫。

    有一瞬间,一种可怕的想法沉沉砸进了她的脑海。

    卓映秋,卓映秋。

    她是仙尊师父的遗腹子,也就是说从父辈算起,她是仙尊的小师妹。

    子悬仙尊是一位仙尊,但景行仙尊面对她的时候都不过这样温和。有没有可能,只是一种可能,两位仙尊之间并没有什么,至少最大的威胁另有其人?

    沃兹华斯和卓映秋已经冲她打过招呼,相携进入了人群中。新城公主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马车中,周围的热闹隔着车板传来,显得闷闷的,如同在另一个世界。车棚的阴影笼罩了她的脸,使得她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

    卓映秋在外面晃荡一天,见到师父师伯很是开心。

    同样很是开心的塞西莉亚拉着她,两位女士一起去小摊上捞金鱼了。

    衍之从后面公主的车队里走了出来,远远和沃兹华斯行礼问好。

    “玩的开心吗?”仙尊笑眯眯地问半妖兽俘虏道。

    衍之……衍之也不好说开心,也不好说不开心。他想了想,觉得映秋仙子之前给出的回答用在这个场合特别合适,他也说:“不如在仙尊身边开心。”

    “好家伙,你这家伙当俘虏还上起瘾来了?我可不经常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沃兹华斯笑话他,“二皇子没有为难你吧?”

    衍之不知道二皇子突然指责自己的半妖兽血统算不算为难,但想想好像总体来说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说不定真是自己绊到了他,于是认真地点头:“没有,宣王殿下和新城公主都很好客,他们对仙尊很是仰慕。”

    沃兹华斯失笑。

    衍之有些困惑。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这样也挺好的。”沃兹华斯笑眯眯地对他说,“那些人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完全忘记了生活最重要的是开心。”

    衍之感觉仙尊不像在夸自己,但又没有证据。

    他决定还是和仙尊探讨一些更加专业,符合自己擅长的领域的话题。

    “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长公主府的事吗?”他问道,“您不会主动插手帮助缺满制造灾难,那场爆炸,是归元叛军搞出来的?”

    他很敏锐,意外又或是不意外地察觉到了这事不是或者说不主要是沃兹华斯干的。衍之或许不懂仙尊和朝廷之间的弯弯绕,但他从大面上看,仙尊不像是会给人恐怖武器鼓励他们制造灾难血债血偿的那种人。仙尊还尚且不愿走到台前。

    沃兹华斯盯着这家伙琢磨起来,感觉这对话不该发生在自己和衍之中间。

    衍之却似乎已经通过很是玄学的方法认准了答案,他继续说道:“归元叛军制造无端的恐慌没什么用处,我听说引起爆炸的是一种没人见过的符法。能炸翻长公主府的保护符文,这应该是归元积攒多年的底牌。今日他们掀开这张底牌,后续一定有大动作。今日乞巧,安平城中热闹且混乱。若那些归元叛军指望把公主府爆炸的事情发扬一下,在经历了一场爆炸之后,枢密院和禁军必然更加重视城东的贵人府上,如此,节日热闹的集市便会相对松懈,便于他们进一步动作。”

    沃兹华斯盯着他,表情一言难尽。

    “你……”他看着衍之:“原先管过碧凰城的治安?”

    “是?”衍之不太明白怎么突然问这个,“管过几年。我师父当时想让我多多了解些碧凰城,让我一开始在巡抚司做事。”

    沃兹华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不是真的傻。

    “今日不会再有更多的事了。”他含糊地说,竟承认了衍之推测的其他部分。

    衍之却没有直接应下,他思索片刻,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您如何确认今日不会再有事了?唔,您已经和子悬仙尊一起解除了那个威胁?”

    沃兹华斯:……

    他想说衍之这不是不傻么,又觉得这有点揭人伤疤。有心怀疑他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听了什么,又觉得这诡异的直觉和憨憨但不傻的做派像是妖兽会做的事。

    被仙尊盯着的时间太长了,衍之头顶的耳朵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沃兹华斯一乐:“大过节的,别老想那么多。”

    衍之却很难不继续想,见他还在那里沉思,沃兹华斯本想去金鱼摊上看看秋儿和塞西莉亚捞的怎么样了地脚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多和衍之说了一句。

    “你知道吗,衍之,长久以来,我们对缺满很同情,但从未明确支持过归元叛军。”

    是的,知道。没能明确接见归元叛军的原因是因为归元是一帮子无可救药的大鸽子,给了机会不中用,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扭扭捏捏不肯见人。没把仙尊得罪死实在是因为太被仙尊看好,现在也逐渐被怀疑是不是压根就扶不起来了。

    衍之不明白仙尊为什么会用这个事来问自己。

    “长久以来,我只看到了归元叛军反抗和战斗的决心,却没有见到他们建设和规划的行动。”

    衍之不理解。

    沃兹华斯叹息:“我理解缺满在大炎很受压迫,有些不幸是他们独有的,处境也远算不上公平。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想要造反是情有可原的,我充分支持他们搞掉现在的这一套皇帝和世家联合统治的制度,但是问题在于,我不能够知道他们打算建设一个怎样的新的国家。

    “衍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反抗压迫没有问题,但国家如何运行,是一种现实的问题。这片大地上客观上存在几千万人每天都要吃饭。土地必须要按照时间种植,否则来年颗粒无收。水土需要治理,政令需要传达,粮食和布匹生产出来,需要和制作铁骑木头砖瓦的人通过货币流通。治安要维持,犯罪要惩治,这是一个地区正常运转的最最基本的必要条件,不能再俭省。”

    “一国政府能够受到人们的服从,基础是暴力,而根须和权力的表现形式则恰恰是他们能够做到这些事。为了维持政府的功能,朝廷上上下下有许多官宦小吏,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想法,如何平衡这种情况,确保在这样的背景下能把政令办好,这些都需要很多人,还有一种确定的,打算建立怎样一个国家、打算让这个国家如何运转的方针。”

    “目前,归元叛军没有让我感受到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方针。他们有怒火和诉求,但当这怒火烧尽,下一步该如何,我想其中的许多缺满都是迷茫的。今天炸公主府的可怜人,和晚上打算在集市搞事的人,立场和看法可能完全不同,而归元叛军两边都支持,我没有见到他们特定的行动纲领。”

    “如果他们是以这样的破坏就成功的心态来搞造反,那么我支持他们的理由仅仅只会是朴素的同情,而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如果他们造反胜利以后想要建立一个新的,缺满能够修行正统仙法,缺满来做新的贵族,缺满首领做新的皇室的国度,那么对于我来说,他们的行动毫无意义,大炎没有丝毫进步。我不如直接支持现在的皇室和统治机构,至少能让普通百姓晚些时候迎来战火。”

    他说完了,衍之陷入了沉思,显然在思索。

    沃兹华斯拍拍他的肩膀,也希望这个一直在按照别人期待生活的年轻人有些自己的想法。

    有些话不大好听,他没有说出来,但这个问题或许比之前说的归元叛军所面对的所有挑战都要更大——

    那就是,仙门在大炎这诡异的缺满修行不得寸进的土地上,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仙门不可能毫不知情,在除去大炎外的土地上,类似缺满的功法是古老传承,是禁忌,是卓映秋父母调查一下都会被杀的秘密。大炎的缺满不能突破,可能特殊,也因此不构成招致灾祸的威胁。

    换句话说,大炎的缺满这样‘安全’,那么多年来没有弥补缺满功法的东西出现,青囊书出现就消失,多年都不能现世,背后又是谁的手笔?

    皇宫里有昆仑长老的礼物,皇室和贵族修行正统仙法。修仙界中央土地上邪派横行,什么炉鼎人丹的牛鬼蛇神满地乱爬。凡人在那里是材料,却不见他们来掠夺法力贫弱凡人皇室统治的国度大炎,这肯定不是因为那些邪派突然良心发现,而是有什么让他们在面对大炎这片物产还算丰富的土地的时候移开了视线。

    修仙界真正正统的,统治着这个世界的那些仙门,在大炎究竟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不久可能就会随着归元的此次造反而浮出水面。结果不如何令人乐观,且无所谓归元对此是否有所准备,所以沃兹华斯也就没有跟衍之提这扫兴的事实。

    来了修仙界也有些日子,沃兹华斯对仙门是有些厌烦的,那帮人把许多本来非常简单的事情搞得过于复杂了。他和塞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也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就是不肯坦诚一点,问什么都支支吾吾,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什么会导致灭世天灾,还得他俩一起下来调查,挖出些仙门极力想要掩盖的黑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想到这个后面埋着的大麻烦,仙尊心情更是复杂。他又拍了拍衍之的肩膀,转身去找金鱼摊边的两位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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