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

    路旁的杂草快速地向后移动着,大旱之后,官道旁边的田地呈现一片干枯死亡的黄土颜色。

    刚从安平城出来的时候,这弯曲难走但毕竟是条道路的黄土道旁还时不时走着来往的货商,出门办事的小卒,来往城内城外的平民百姓和旅人。虽然人也不多,深秋的风景颇萧瑟,可终归能在路过时感到一丝人气。

    翼州则不同,卓映秋一路行来,除了零星遇到几个逃难往外地去的,路上行人不见几个。骑马离开了流民歇脚的小溪边,很快,茫茫天地间便又剩下了他们两人。

    衍之看看卓映秋,卓映秋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秋姑娘。”衍之试图安慰她一下,“他们会平安到达目的地的。”

    “我并不担心他们能不能到达目的地。”卓映秋回头,路上没人,她略微放慢马速,和衍之并排行走,“我只是……在想师父师伯对我们说的话。”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篮子。

    “食物是有用的,对于受助者而言,它们的价值不言而喻。”卓映秋轻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说法术创造的粮食没有价值?”

    衍之努力想了想,这超出他一般了解的思考范围,但衍之有在努力想:“……会不会是无穷无尽的食物,人们不够珍惜?”

    就像刚才,人们发现卓映秋的粮食取之不尽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请她多给一些,再多给些。

    这些卓映秋完全都想过,她已有答案:“……师父不会在意这些的。”

    饥荒之中,人们求活。有了机会索取更多食物,这是人之常情。沃兹华斯绝不会介意,而且仙尊尊重这种人人生而有之的天性,不会因为看起来不够体面而去尝试改变它。

    “又或许是得来太过轻易,促成人们的懒惰?”衍之想了又想,努力回忆,“秋姑娘还记得么,那时候仙尊说,劳动是有价值的,法术变出来的资源是在给文明掘墓。他是不是认为,如果人们很容易就能吃饱,不需要为生存挣扎,就不会去创造绘画和歌曲,不会钻研工艺和建筑了?”

    绘画和歌曲,工艺与建筑,这是衍之理解的文明。

    可是卓映秋知道,师父所关注的东西比这些建设在吃饱穿暖、在坚固的建筑,丰足的粮食,人们有语言和社会,朝廷与功法之上的东西,要更加的,更加的下沉,沉进更多不光鲜也不巧妙的东西里,沉进那些目不识丁的凡人中。

    “文明由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创造。修士是文明的一部分,凡人自然也是。”卓映秋念道,感到这似乎有些道理,对于师父那样的仙尊而言,凡人本身的言行,生灵天然就具有的天性,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反馈,并不值得这位仙尊如此警告。或许文明,无数凡人组成的文明,才是师父关注的重点。

    但她总是觉得,不对。

    有什么不对劲。

    师父他告诫的人是她,而非大炎。卓映秋虽然没学过对应的课程,但她隐约能感觉到,依靠她这局外的一个人的自觉对一个文明的发展负责是不合理的。特别是这个人本身并不是这个文明的一员的时候。

    她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

    卓映秋陷入了沉思。

    她也把自己的这种担忧告诉了衍之,让半妖兽青年放平耳朵想了半天。

    “我想不出来,秋姑娘。”在经过一系列强人所难的思考之后,半妖兽青年坦然地承认道,“仙尊的想法我不懂,我的理解不一定对。我想仙尊既然把篮子给你,就是希望你有答案,那么秋姑娘不如姑且先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仙尊毕竟是仙尊,或许你随意行事,反而就在他的安排之中?”衍之对卓映秋笑道。

    他说的也对。可卓映秋同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她……认为此刻应该做什么?

    师父希望她做什么?师父预料到她做什么?又或者……师父他认为,自己抛开他的影响,实际上应该做什么……

    马蹄声在干燥的黄土地上踏过,因为主人心不在焉,两匹大马的速度也很快很自觉地慢了下来,变成一种比踱步稍快的迈步走。

    卓映秋想不明白师父的期待,她总是不明白师父的期待。

    不过衍之有一点说的有道理,师父是想看到她的选择。既然这会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师父的用意,或许是不是应该随自己的心意做事?就像衍之说的那样,或许这反而在师父的预料之中。

    卓映秋承认自己没有远大的想法,对修仙界,对自己,对大炎,乃至对这些凡人,她都抱着烂透了的心态冷眼旁观。可如果说她想做什么……不去考虑那么多的话——

    卓映秋骑在马上,伸手往后一摸,把马鞍上挂着的法术篮子摘了下来。

    这篮子只在她手中才发挥功效,挂在马背上,拿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只是个普通的篮子,除了五块饼和两条肉干外什么也没有,不会生出无穷无尽的粮食来。因此挂在那里也不会因为奔马的颠簸而飞出什么去。

    卓映秋把篮子拿下来,翻个个倒着串在自己的胳膊上。篮子接触到她的时候法术生效,有源源不断的面饼和肉干从它朝下的开口中掉落出来。卓映秋没有空闲去接住它们,那些介乎真假之间的食物毫无成本地滚落出来,随着马匹的前行滚落在贫瘠凹凸的黄土路上。

    骑在稍靠后的衍之自然看见了,他有些讶异于秋姑娘竟然违背了她师父的嘱托:“秋姑娘,这……”

    “不是说师父希望我按照我的心意来吗?”卓映秋回头,冲他一笑,“这就是我希望做的。”

    她平日一贯一副冷淡无聊里带着些厌倦的模样,和她越是熟悉,越能感到她的冷漠和厌倦。难得见到她这样展颜,少女清丽的容颜在这一刻放出光彩来,真像有光从那莹润的眼眸和饱满的脸颊上绽放出来,晃了衍之的眼。

    衍之晃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搞清楚状况:“……可秋姑娘,仙尊也说不要把法术变出来的食物交给不是必须需要它们的人——”

    “不是我给的。”不知为什么,看着衍之这呆样,卓映秋高兴了。她伸手摸了下鬓边的蝴蝶,夹夹马腹,让马儿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好叫大风吹开她的头发,“有一辆凡人运送货物的马车漏啦,货物沿着车辙撒了满地都是,被后来人看到捡去,这很合理吧!”

    衍之无法反驳,他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道理。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卓映秋已经在前面跑了很远,衍之赶紧也驱赶马儿向前快跑,好追上前面突然从心所欲的姑娘。

    ……

    越往翼州深处走,越靠近旱情严重的区域,路边的情况越不好。

    在越过徐州-翼州边界八十里的时候,路边出现了倒伏的饥民。

    卓映秋毕竟在邪派呆了那么些年,什么见鬼的场景都见过,看着也不如何震惊,总归是高兴不起来。路边饿的能看见骨头的活人见两位衣着光鲜面带红光的年轻人骑着大马路过,纷纷投去畏怯和期盼的眼神。

    卓映秋不好在人前往地上倒面饼,把那篮子伪装成储物法宝,取了些食物给他们。大人老人孩子拿了食物,低头就啃,那样子狼狈,没什么体面,但这没人笑得出来。

    “你是庄子里施粥的仙子吗?”一个小孩被面饼噎的受不了了,从他娘手里猛猛灌水才咽下去,抬起头来问她,“仙子以后还会给我们面饼吗?不用我们签状纸啦?”

    他说完,眼巴巴看着卓映秋摇摇头:“我们是远方来的,不是什么庄子里的人。”

    旁边一名老汉把那孩子的脑袋塞回去:“去去,吃你的饼,别和小仙子瞎说八道。”

    小孩子的娘抱歉地把孩子揽走,拘谨地冲卓映秋笑。秋姑娘不介意这个,她问老伯:“不妨事的,老伯,孩子童言无忌,很惹人怜爱,况且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们远道而来,不知此地情况,还望老伯指教,这庄子和庄子里的仙子是指……”

    “嗐,还能指什么,我们这王家的田庄么。”老伯手里抱着一摞饼和肉不撒手,好在有些经验,知道人饿极了不能一下吃许多,抽出些空来和两位恩人唠唠,“喏,那边再走三里地,方圆十几里的土地都是他家的。王家家里屯了好些粮食,不怕这大灾,他家姑娘看不下去,偶尔带人出来施粥给我们吃。”

    “哦。”卓映秋哦了一声,没怎么惊讶,“那刚刚说的状纸是什么?那王家因为你们吃了他们不乐意给的粥,要去官府告你们?”

    “那还不至于,孩子不懂,把契书说是状纸。”老爷子摆摆手,“那是地契和奴契嘞。有的人家过不下去,要从王家要口吃的,王家也不能白给不是,就要这家人拿值钱的东西换。我们这些人家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往日十文钱一斗的粮食现在都卖二百文。没钱么,自然就得卖地或是卖身,他那地契和奴契看着和状纸长得差不多,小子可不就认错了。”

    衍之皱眉:“这……”

    他心思单纯,也察觉出这里有什么不对。卓映秋在邪派那么多年,什么凡人难民的遭遇没见过,早就麻了,想都不想就能接下去:“王家卖的米贵,买的地却贱,是不是?借的债还不上,没了地没法种粮食,大灾过后没种子,谁和他做交易,都得被扒一层皮。”

    她的说辞尖锐,几乎能割伤人。老爷子低下头,沉默片刻张了张嘴:“仙子说的不错,正是仙子所说的那样子。”

    卓映秋又问:“不愿卖地卖身的人家如何了?”

    “大灾年头,哪里依得人。”老头苦涩地摇头,“老头子我深深知道不能失了天地,农民的根在田里。家里饿的不行,还是卖了一半的地,剩下一半不肯卖,这不就跑来这里讨饭。”

    “不过,卖了也没什么好下场。”他冲旁边有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男人偏偏头,“那家人就卖了地,卖了儿子和女儿,结果粮食叫流民抢去啦,现在媳妇也饿死了,跑到路边看看有没有好心人。若不是仙子你经过,恐怕还得我们这些人给他收尸。”

    衍之听得心惊肉跳,他到底是太一宗这种富庶大宗派的长老的弟子,虽然师父被排挤欺负到边疆,好歹也有修为傍身。他小时候的家乡挨着碧凰城这仙门地方,来往修士颇多,谁也不好做太过,是以衍之长这么大头回听说这样的事。

    卓映秋想了想,看着篮子也倒得差不多了,她站直了身子:“王家是哪个方向?”

    衍之和老爷子都惊讶地看着他。

    “……东边。”老爷子先反应过来,和旁边听见对话的人一起争先恐后地指方向,“往东北大概6里地,有条河,顺着河往北去,很快就能见到一个有围墙的大村子……”

    他们给卓映秋描述了王家大宅的地方,卓映秋听明白了,靠修士的记性记住,提剑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情况。”她对衍之说,“来吗?”

    “你那是看看还是砍砍啊……”衍之无语,见卓映秋已经御风而起,也值得跳上剑柄御剑一起飞行。

    他是根红苗正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下意识还想阻止这种过于血腥暴力的自由主义行为,“仙尊让我们来看看情况,这样做好吗?这种事不可能瞒得住的。”

    “师父才不管。”卓映秋答道,在那高高土墙围成的聚落前落了地,“你要是觉得这不符合师父的风格……”

    她挥剑而上,凭自己筑基巅峰半步金丹的实力,一剑碎了那聚落外围微弱但勉强还算有点作用的防护法阵。

    无数法阵崩裂的灵气碎片在空中飞舞,聚落里的人发出惊叫和混乱的声音,也有人唤起力量往这边赶来。

    衍之傻眼地看着这些,又看看卓映秋,她还站在土墙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后半句:“——那说明你跟着师父的时间还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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