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小聚

    卓映秋三次把手伸进篮子里,三次默念着师父的嘱咐,又把手抽了出来。

    她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师父的担忧,但终归记得自己答应了,暂时按捺住了自己无处安放的善心。她和衍之拜别村长老伯,继续往翼州内地走。

    越往里走,情况越严峻。黄土的官道旁边,不时有面黄肌瘦的旅人拉着板车逆着他们的方向走来。这些人拖家带口,满身风霜,都是逃难往外地去的,有些人在寒冷的秋天衣不蔽体,带着孩子拿着碗来卓映秋和衍之面前讨饭,求求他们行行好。

    卓映秋拒绝了前面的许多人,她和衍之衣着光鲜,马壮膘足,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出身好招惹的人物,这样一路拒绝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在距离翼州城只有半天脚程的地方,大中午的马要喝水,卓映秋和衍之牵着马离开官道,去林子里找了一条细弱的山泉,在那里碰到了一群同样是找水、暂时休息在小溪边的流民。

    流民们自己抱团在一起,接水吃干粮,短暂歇脚,准备休息片刻再上路。

    没人敢去找富家小姐和修士老爷的麻烦,但当人们确定卓映秋不会找他们麻烦的时候,一些人也就不再掩饰自己对同类的恶意。

    卓映秋把马上的盘缠卸下来,放在地上让马休息片刻。她和衍之都是修士,不会累,但马匹会。马匹是他俩装的很像大炎人,掩饰自己真正修为的必要道具,暂时还不能累死。

    她拿出盐巴,递到马匹嘴边,就听到身后的流民营地里传来一声哭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不要,不,还给我!那是我们母子俩的全部盘缠啊!”

    卓映秋回头,看到两个身体健壮的年轻流民,从一位带着孩子的女人手中夺走了包袱。那两人脸上带着狞笑和凶狠,表情十分丑陋:“盘什么缠!带着盘缠上路,也没问过你二爷爷同不同意!”

    “你们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女子搂着孩子哭叫道,“两位好汉,求求你们行行好。孩子父亲远在徐州,没有盘缠我们母子俩活不过去的。”

    她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两个年轻人很不耐烦:“爷饶你一命,没把你先x后鲨就不错了,别放屁。到不了徐州你去卖啊,卖了就有了,关老子们什么事。”

    光天化日,没人阻止。周围的流民不乏有结伴而行的同乡和有轻壮的一大家子,但那两个年轻人显然有着更大的队伍——三四个面色不善的男子坐在他们背后,虽然没有出手,但伸手接过了两人抢夺来的食物。

    为首的那个还嫌弃地啐了一声。

    卓映秋和衍之对视一眼。

    卓映秋把喂马的盐巴放在衍之手里,站了起来,捏了捏手腕。

    她走了过去。

    “呦,大小姐。”那几个聚集在一起的流民冲她吹口哨,“来打抱不平啊?这么细皮嫩肉地走在街上,劝你多关照关照自己的青白吧。别到时候好人没做成,都叫人在心里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卓映秋内心没波动的,她走过来,狠狠一脚揣在为首那人的胳膊上。

    她是修士,力量何其强大。这一脚就把那人踹飞起来,直着飞过小溪,撞到溪流另一边的草木山石上了。

    那人只是凡人,那里禁得住这一踹。当下张嘴,胃里什么黄的白的一起吐出来,脸上的汗和眼泪混合着流下,半天动弹不起来。

    剩下几个流民都没反应过来,又惊又怕不知该不该出手。卓映秋抽出剑来,套着剑鞘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抡圆了一顿锤,照着脸和肚子都给砸躺在了地上。她出手有分寸,对凡人来说已是极重,几个人在地上蠕动了一会,没死,但都不动弹了。

    只消眨眼功夫,那几个流民聚集的空地上就剩她一个还站着,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看着那位青绿色衣裙的仙子站在那里,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一地人体,感觉她随时会鲨人灭口。

    ……要不是师父一直嘱咐她要尊重凡人的生命,卓映秋其实真的想鲨人灭口来着。反正在她的判断里这些人也是人渣,不如鲨了利索。

    那被流民抢劫的女子也吓傻了,抱着孩子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卓映秋用脚踢了踢那几个流民,让他们刚刚抢来的食物从怀里滚落出来。想起师父是怎么做的,她弯腰把那团东西捡起来,隔着些距离递给那被抢的女子:“给你。”

    女子颤巍巍地伸手来接,接了两次才拿过来。她冲卓映秋连连道谢,解开包裹给孩子吃,布包里包着的却只是些野菜和混合了泥土的麸子。

    见那孩子张口便吃泥土和麸子,卓映秋赶忙上去拉开那女子喂孩子的手:“等等,这是泥土。”

    “是的,仙子,这是观音土。能吃的,吃了不饿。”那面黄肌瘦的女子畏缩地笑着,“我们干粮不多,孩子饿,用这个给他吃吃,他就不那么难过了。”

    “土怎么能吃呢?”这实在超出卓映秋的接受范围了,“就算这孩子不被土梗死,土也不能让他免于被饿死啊。”

    “可以的,可以的。”那女子赔笑着说,“我们还有些粮食,掺着观音土吃,吃不死人的。只是肚子饿的太难受,这才混了些观音土。观音土是好东西呢,混着粮食吃不会梗死,还能顶饱一阵子。”

    说罢,她拿那混合的干粮去喂孩子。孩子饥饿地吃了,用行动向卓映秋诠释了什么是‘总比没有好’。

    卓映秋受不了了,那种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就是师父来之前她只能在旁边看着,师父来之后她还只能在旁边看着,好像师父来没来她都无能为力,一切都没有改变。

    卓映秋觉得这样不行,这肯定符合师父说的条件。她回去衍之身边,提了篮子,里面拿了两块白面饼给那女人:“这个拿去吃吧,别让孩子吃土了。”

    “啊!仙子!”那女子不敢置信地双手捧过面饼来,再看向卓映秋的表情又惊又喜,卓映秋还没见过有人用这种好像会发光的面孔望向自己,“这……这……这是可以给我们的吗?太谢谢仙子了!谢谢仙子,谢谢仙子。”

    她跪下来,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头。卓映秋不知该如何回应,她面前是许多因为大旱而饥荒没有食物会死和正在死去的人,她手中篮子里有取之不尽的虚幻面饼,城中地主,安平贵族家中有真正大量的食物。

    面饼是虚幻的,但大地主家中的粮食不是。卓映秋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近在咫尺的食物无法传递给需要的人。她或许明白大贵族和地主们屯粮是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敛收钱财,为了控制土地,她理解粮食在这样的灾荒年头是资源。

    但当她手里提着虚假的面饼的篮子,当食物在她手中真的变成了食物。假的面饼因为虚假不能给出,而真的食物却不知作为资源堆在何处,卓映秋真实地开始迷惑起来,为这逐渐看起来变得荒诞的一切。

    她愣了一会,旁边几个原本并没有插手这母子俩和壮汉流民争执的逃荒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仙子,这位仙子。”为首的一位老人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凑过来,“好心的仙子,请问您能否大发慈悲,也施舍给小老儿我一点面饼呢?”

    卓映秋看向他们,这些刚刚眼见弱女子被抢无动于衷的人们。

    “仙子,行行好吧。”老爷子冲她拜了下去,“我们从兖州来,走到这里实在耗尽了力气。老婆子要饿死了,请您大慈大悲,赏我们一口吃的吧。”

    他的年纪是那样老迈,脸上的皱纹里刻着苦难和沧桑的痕迹。他壮年的儿子跟在他身边,扶着母亲,看起来也在饥饿和长途跋涉中吃尽苦头,早已没有余力管别人。

    在他们周围,围拢过来的是看到食物,眼中闪出希望之光的其他流民。他们也拖家带口,有人带着老婆孩子,有人和乡亲结伴而行。饥荒年代,他们远走他乡,想要去一个受灾不那么严重的地方再安身。身边的板车里放着这一家全部的家当。

    卓映秋在犹豫,那头发花白的老丈便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卓映秋跳开了,感到怀中抱着的篮子如烧红的炭火一样烫手。

    “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她问道,其实自己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位夫人孤儿寡母被流氓欺负,你们就在旁边看着,又如何要求别人来帮助你们呢?”

    “仙子,我们实在是没有余力了。”老婆婆也给她跪下来,“我们一家走到这里,一路遇到的劫匪路霸何止二十,不知有多少乡亲叫他们劫去了。我们,我们也只是想去徐州投靠亲戚,从这大灾中一家子活下来,哪能救得了所有人呢。”

    卓映秋沉默。

    她当然知道不能苛求这些凡人,不能苛求他们在自己求生都困难,背井离乡寻求活路的时候再去永无止境地帮助他人。匪徒好像灾祸,好像路边的石头一样,绊倒谁是谁,旁边的人自己背负着家人行走想要不倒毙已是不易,怎么能苛求他们带上沿路每一个被绊倒的人呢。

    她救不了所有凡人,大炎朝廷救不了所有凡人,师父他都说自己救不了所有凡人,又如何能苛求凡人。

    她掀开篮子上的布巾,从里面拿面饼,分给这些人。

    人们欢呼着,感激着过来领受。有些孩子太饿了,上手抢夺。他们拿了饼子,退到一旁收起来,默念感谢仙子和三圣,又想要更多。

    经历过饥荒的人对食物有永无止境不可言说的渴望,从他们的眼睛里,从他们的姿态中,卓映秋感受到了这种来自生命最本源之处的贪婪。

    “我只能给你们走到目的地徐州的食物。”卓映秋拿开篮子,看着许多人拿着一大摞面饼还在饥渴地盯着她,意识到这样永无止境地发下去是不行的,“每个人拿十块,之后我还要上路。”

    “仙子。”一名男子伸手扯住了她的裙摆,另一只手里抱着一大摞面饼,在混乱中沾染了灰尘,“十块面饼只够一个人吃十天,不,五天,靠腿脚,我们怎么能五天走到徐州?”

    “是啊,仙子,五天之后我们还是会饿死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仙子,请您好人做到底,再多给几块吧。”又有人说,“您的面饼取之不尽,就多停留一会,救我们所有人的命,您这样好的人,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们饿死半路吧!”

    在他们的呼喊和拉扯中,卓映秋抽出了她的裙摆。她有些不忍心,又感觉事情不该这样。

    最终,她吸了口气,心一横,把布巾揭开,将那装有取之不尽的食物的法宝的篮子高高举起,倒了过来。

    数之不尽的面饼和肉干从篮子里掉落下来,一个接一个,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面饼和肉干在地上积了小小一堆,很快被人扑上来哄抢。

    卓映秋等了三次呼吸的时间,被哄抢的人群撞开了。她便收起篮子,盖上布巾,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骑上了衍之牵过来的马。

    “这是我师父的仁爱之心。”她对人们说,“我师父,景行仙尊,他不忍心看到民众饥饿受苦,生灵涂炭,所以给了我这个法宝,给人们食物。”

    “我还要去其他地方,帮助别的受灾的人,你们拿着这些食物,应该足够走到新的家园。”她说,抿了抿嘴,“希望你们互帮互助,用劳动耕种出明年的粮食。靠法术制造的食物维持生活不可长久,以后你们应该也不会遇到我了。”

    有人惋惜地做揖,也有人哀叹着请仙子多留下些东西,也有人的视线仍停留在地上没被分完的面饼和肉干上,还在埋头往自己已经装不下的怀里揽更多。

    “多谢仙子,多谢仙子。”卓映秋最开始救助的带孩子的女人,和另外的两三个人,看出她要走,跪下来感激地磕头。

    卓映秋叹息一声:“不必跪拜。”但她的声音那么轻,在混乱的背景音中令人听不清晰。

    听见的人露出困惑的神情,仿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神女不高兴,连跪拜和感激都不肯接受了。

    “走吧,衍之。”卓映秋说,她抖抖缰绳,让马儿跑起来,和半妖兽伙伴一起离开了这个小小的休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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