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4

    衍之跟着运送食物的车辆走到了城外。翼州城的守将认出他来,没有阻拦。

    半天时间,从城中心运出来的食物刚刚在城里分发了个遍,由府君和守军的人联合着送到城门口,在这里苦等数个的灾民流民头一回见城里分发面饼和肉干这样瓷实的食物,扑上去争抢的行动由人最本真的饥饿和求生欲所驱使,无论是守军的威胁还是运送人的吆喝都丝毫无法让他们此刻拼命争抢的混乱冷静下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有!!”发放物资的官员被人挤到车顶,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安平的仙尊派人来分发食物了!食物还有的是!不要抢!”

    没人听他的,壮汉挤开弱女子,男子把老人向身后拨去。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仿佛踩踏事故也并不遥远。

    这场面守城的将领见的多了,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府君一直断断续续地给城外流民施粥发粮,隔得时间久些或是来了一批新人的时候,都得反复上演争抢的场面。

    他习以为常地抽出鞭子来,用力地在地上挥舞了几下,鞭子打在地上,发出震动耳膜的洪亮声响。守将吆喝了两声不要挤不要抢,挥鞭向着仍然抢成一团的人群打了过去。

    这守将有些修为,即使不往死里用力,鞭子打人隔着衣服都能留下血痕。被鞭打的人发出惨叫,人群仿佛被鞭子驱赶的牛羊,被鞭子打到身上才回过神纷纷退避散开,不再在粮车下面挤着。狂热的头脑也看起来冷静了些,至少畏缩着不敢轻举妄动了。

    衍之在旁边看着,不太赞成地看着那位将领手中提着的鞭子,深感这种手段过于粗暴。无论如何,那都是些手无寸铁饿极了的凡人,原该有其他法子更温和地劝阻他们。

    “这些流民就是这样。”那位守将见了他不赞同的神情,到底因为是散饼仙子的同伴,仙尊的随从而颇尊敬,主动解释道,“见了吃的就什么都不顾了,非得用鞭子抽得他们知道疼才肯听懂人话。早先也有那么几次,你看他们饿得不行动作积极,扒拉老幼妇孺的动作一点也没慢,别的法子都不能叫他们冷静下来。”

    衍之不评论这件事,只是看着冷静下来地流民们骂骂咧咧又敢怒不敢言地排好队,凑凑活活算有点秩序地领食物。

    “我以为,人们心中总归会有些善念和德行留存。”良久,一直在太一宗被保护的青年剑修垂下视线,“乡亲之间和睦友爱,一家人互帮互助尊老爱幼,人们生活的时候就具有这样的品质,不该因为饥荒就彻底消散于无形。”

    “都是饥荒了,抢不着食物就饿死,谁还管的过来那么多。”翼州城守军将领闻言,很大声地嗐了一声,“阁下说的那种在灾年还道德高尚的人也有,不是死在家乡逃不出来,就是离开翼州城外另谋出路了。留在这里的,最少最少也得学个乖,光凭主持正义四处树敌可没法吃饱饭。”

    “道德高尚的人死在家乡逃不出来,”衍之沉默片刻,念道,“这怎么说?”

    “您以为流民都是怎么聚集起来的,还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的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抢,把别人抢的也活不下去,只好跟着背井离乡一路抢过来。”那守将在旁处呆过,也读过书,懂得灾年的事情,闻言颇不屑,“要不是这样,怎么逃得最远的多是些壮年男子?要不是和家人一道,他们同乡的妇孺都跟不到这里,这样的人走到这里,还能指望他们保护别家的妇孺?”

    这是符合人性的做法,衍之沉默。他既不能说这些人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理当放弃生路尊老爱幼,也不能说弱肉强食正确,于是只能沉默。

    守将同他一起沉默,也许是时间久了有些尴尬,他又补充道:“况且,谁知道这些流民里混了多少归元叛军的人呢。如今大灾之年,各地通讯断绝,归元叛军往人群里渗透的厉害,你看着他们可怜,保不齐谁有了机会就能捅翼州城一刀。也是顾虑着这个,府君才不把人放进城来。”

    衍之对此持保留态度。他从安平来,见识过归元叛军在传统朝廷的眼皮底下是如何发展,缺满修士又是如何被压迫,一个个向着归元倒去。

    以他的经验来看,把流民拦在城外无助于阻止归元叛军势力在暗地里的扩散。但仙尊仍在观望,他们没有决定在某一方站队,也没有直面归元和翼州朝廷的冲突,衍之决定不乱说自己不太懂的事。

    “归元叛军会攻击朝廷么?翼州已经这样了,还要来刺我们一刀?”他想了想,问道,“大灾之年,他们也没有粮食,靠什么维持下面人的忠心,又靠什么来养活叛军的军队呢?”

    “叛军哪有不攻击朝廷的。”守将一乐,向这位仙尊身边没见过人间疾苦的年轻修士科普,“叛军也没有钱粮,大灾之年想要钱粮就得靠抢,若能攻破翼州城,自然可以得到城中积攒的粮食和钱财。翼州城有守军,若是城破,现在翼州城附近我们能巡视到的地区也能被他们搜刮。到了那时,没了钱粮放人去田地里农家中一抢,地皮刮干净多少还是能刮出点东西来的。”

    这实在是有些超出衍之的想象,他是修士,还是金丹巅峰颇有本领的剑修,真想不出百姓家里那点蚊子腿凡人器具有什么值得一抢的价值。可另一方面,他一路走来见了许多饥荒的惨状,能够理解凡人为何抢劫同类,也完全想象的到这样的年景被抢走全部家当会面临什么,又会为了不被抢走全部家当努力反抗成什么样的结果。

    衍之……麻了。这已经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叛军去抢劫良民什么的……已经完全是仙尊和秋姑娘观望的组织的反面了。

    最要命的是这位守军将领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自然,理所应当,简直熟练的像在诉说什么职业特色地方传统,最次也是某种大家都干的常识。

    衍之就想起,碧凰城里的凡人军士曾经说过,那些不太规矩的军队会把主意打在平民百姓身上。什么以战养战,开城之后劫掠三日,攻入城中发大财享美女,这一类原本由军士口中说出,充满胜利的热血和丰收的喜悦的形容和眼前的场景结合,突然就从另一个方面活灵活现了起来。

    衍之在同样靠近战场,修仙界各个门派势力都有军队修士战力派驻的碧凰城周边凡人村落里长大,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比如小时候那些亦正亦邪的门派会来村子里奸淫掳掠,比如妖兽们会趁着没人族修士看着杀人放火。

    这种事发生的不多,没落到衍之头上,他安稳长了这么大。这种事发生的也不算稀少,落到衍之身边,使得村里是个人都嫌恶他是个非人的杂种,难为他安稳长了这么大。

    衍之有些嫌恶。不过在碧凰城被排挤的经历让他万事想法不表露在脸上,在守将眼中仍然是一副临风不动古井无波颇为沉稳冷峻的神态。

    临风不动的俊逸剑修又陪着守将看了一会城门口发食物,便告辞离开。

    他绕城走了半圈,北门情景和西门大差不差。一片乱哄哄发救济的场面里,有人驾着一车面饼要出城去。

    “哎!干什么去!”有军士见了,想要喝止,却被同僚拦下,“那是恒家的恒安公子,有练气七层修为呢。”

    “他车上载着……”头一个军士指着那位旁支公子和他的小厮车驾上隐约露出来的食物,还没转过弯来,叫他的同僚扯了一下。那位恒安公子已经下车走了过来,边走边往袖子里伸手。

    “两位大哥,我正准备运些物资出城给城外的百姓。府君说了要把食物分发给百姓。城里一时半会忙不过来,我就先行一步,还请通融通融。”那位公子一边摸出半块银锭悄摸塞进军士手里,一边冲他们的长官挤眉弄眼,“我在城外看上了一位相好的姑娘,恐怕她担惊受怕,一刻都等不得了。”

    他说的正义凛然,仿佛个情种。那两个军士却露出了你知我知的猥琐笑容,和他眉来眼去地收了银子,就这样放人出城去。

    衍之自然好奇,顺势捏了个隐踪诀,跟在他身后一道,去到了翼州城附近的乡里。

    那公子带着人,果然去了相好所在的村子。只是这相好和一般意义上所说的有些不同……比如说,那位相好的姑娘对他并不感冒。

    “韩姑娘,我这次可是诚意很足的,若你愿意卖身于我,到我恒家来做个暖床的女奴,这些救命粮我是很不吝啬于给你的村人的。”

    那位韩姑娘是个练气大圆满的缺满,闻言血压升高,脸庞涨红,她身边的兄弟把她拦到身后,上来就要打人。

    可惜他饿的形销骨立,走了两步都要开始晃悠起来。那桓安却吃饱喝足面有红光,哈哈大笑着轻易把他打倒在地。

    “韩姑娘,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翼州如今都吃不上饭,老鼠都要40钱一只。这一车食物还是我说服家里拿出来的聘礼,怎么样,诚意很足够吧?现在外面买个伶俐的小丫头都只要5两银子,这车不知能顶多少个你啦。”

    桓安哈哈大笑,吩咐小厮把车上的木柴搬下来,又把面饼和肉干架到干柴上,在韩姑娘愤恨得想要吃人的眼神中,向后一伸手:“韩姑娘,我来找你这么几次,自以为已经给足了诚意,你看,周围的乡亲们都是知道的。你一直不肯,我也很是无奈。好歹我也是桓家的公子,耐心也是有限的。”

    “这样吧,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来了。韩姑娘给个准话,若是不肯,我也就不会再来了。至于这些聘礼食物,既然韩姑娘不要,我便在今天把它们全烧了,也算坚定决心,全了韩姑娘不被打扰的心愿。”

    他一边说,一边用法术和小厮一起架柴禾。村口吆喝的声音很大,引得村里人都出来看。柴禾已经架到了食物下面,这些饿的面黄肌瘦几乎快要死去的村民发黄的眼睛死死盯着,谁也无法像旱灾最开始时候那样铁骨铮铮地怒骂他了。

    韩姑娘站在所有人面前,表情屈辱又动摇,垂在身边的手松开又握紧,后背有些颤抖。

    在死寂中,桓安把食物下面的柴禾架好,拿出火石,擦亮了一根小火把,看样子仿佛随时会把火把丢到柴禾上去,把大灾之年比黄金还宝贵的食物烧个一干二净。

    “韩姑娘想的如何了呀?”桓公子笑眯眯地问韩姑娘,一边伸手把火把往食物上举:“我数三下,三、二、……”

    “二娘!!!”韩姑娘身边的老妇突然跪下,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死死攥住哀求道,“求求你,答应他吧!我家剩下的两个孙儿,也马上就要饿死了啊!”

    “李婆!”韩姑娘的兄弟大惊失色,同时也大为愤怒,“二娘可是村里唯一的练气大圆满,她是村子的守卫啊!这半年来抵挡了多少兵荒马乱,你怎能这样忘恩负义对她?!”

    “二娘确实守护了村子很长时间。”那位老妇扯着韩二娘的袖子,满脸是泪,缓缓滑倒在地,“可是,可是如今即使她能继续保护我们,我们也很快都会饿死了啊。”

    她在地上哀哭,声音绝望引人悲痛。一个村子的人在旁边默默看着,沉默着,既不出声,又仿佛想要说什么。

    “你这老妇!”二娘的弟弟不沉默,这骨瘦如柴的年轻人闻言大怒,扑过去把她拉起来丢到一边,“厚颜无耻!承了我姐姐的恩惠,抵挡了那么多山匪窃贼,靠着那点口粮活到现在。现在家里食物吃完了,山贼抢无可抢了,还想要把我姐姐推出去换你一条烂命苟活!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要不是因为你们,以我姐姐练气大圆满的修为,哪里去不得,非得留在这破地方受穷挨饿,还得被你戳脊梁骨!”

    “三弟。”韩二娘轻轻拉拉他,她弟弟把她挥开:“姐,你做什么阻止我?!我哪里说的不对吗?要不是……”

    “我也不想把二娘推出去啊。”那李婆哭了起来,在地上以头抢地,额头磕在土地上留下斑斑血迹,“二娘,李婆对不起你,这条老命你要要就拿去。只是二娘,村里不止我,还有许多人要活不下去了啊!”

    村人沉默的围在周围,并不吭声。二娘望着他们,知道乡亲们有难处,面露不忍,似有动摇。

    桓安公子适时从旁边柴火堆上拿了肉干和面饼来吃,边吃边啧啧有声,赞叹肉饼好吃,有咸味,面饼厚实,吃了半块就饱了,这样烧掉好可惜。

    一村人都盯着他,却慑于上谷桓氏的名头,不敢对他动手。

    韩二娘挣扎许久,终于开了口:“我答应你。”

    桓安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面饼向她扔去,面饼落地滚了几下,停在了她脚下的泥土地上。

    “来,把你的精神向我敞开,让我烙印吧。”桓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冲她伸手。

    韩二娘向他走了一步。

    “你要烙什么印呢?”有人问道。

    “不是说了吗,主奴烙印。成立了我自然把粮食给你们,不是主奴烙印我还不干呢。”桓安颇不耐烦地答道,成功在即,他已经等不及了。

    村民们沉默着,看着韩二娘向恒安走去。

    直到老村长突然扑了出来,死死拉住了向前走去的韩二娘:“二娘!不要答应他,这不是你该为我们牺牲的东西。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吧!”

    “是啊,二娘,你走吧!”又有人开口喊到:“让这王八蛋和他的食物都见鬼去吧!你走了,这王八蛋对村子没有兴趣,说不定州府的救济就能运进来了!”

    “二娘,你走吧!”

    人们呼唤道。

    韩二娘回过头来,看着面黄肌瘦的乡亲们。她哪里不知道村里已是强弩之末,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老人孩子饿死。

    可恨之恨这恒安不当人子,这次竟用食物来交换。韩二娘能打,乱世中自保无虞,但食物没有就是没有,她变不出来。

    从小到大,她受相亲许多照顾。即使到了如此地步,生死的沟壑就在眼前,乡亲们也希望自己能远走高飞,逃脱悲惨的命运。

    韩二娘心意并没有回转,反而更坚定了决心,她甩开赶来劝阻的兄弟,眼中有泪意闪过。

    这时候,她听到有人提了个问题。

    “他把你们全村的生命置之不理,让你们如今面临生死抉择。”那个男子的声音说,“既然已经不可能更坏,为什么不反抗呢?”

    韩二娘警觉地回过头去,在桓安和小厮还一脸懵的时候,扭头盯着某个方向,护着兄弟向后闪去。

    在那个方向空旷的田野前方,灰色耳朵的人形男子,似乎是人又似乎是什么非人妖物,从稀薄的空气中显了形。他好像从空无一物的天光下踏出,又好像一直在那里没有动过。

    衍之从隐踪诀里走出来,看了看警惕谨慎护着村人的韩二娘,又看了看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的桓安。

    一抹剑光从他腰间的剑鞘里挥洒出来,化为月轮把桓安砍成了两半。

    那位上谷桓氏的旁支公子,练气七层的大修士,上半身往地上掉落的时候,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看,就像这样,反抗很容易的。”衍之给大家展示他刚刚作出的示范,完全没管韩二娘和村人惊恐震骇的眼神。衍之觉得按照什么标准这家伙都挺该死,毫无心理障碍地随手一挥把桓安的小厮也一样剁了,再在桓安身上擦擦剑上并未沾染的血。

    “我从前也不懂,现在倒好像有点理解了。”他盯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宝剑,抬头冲村人一笑:“不会有人来追查的,再坏也不会比大家都被饿死更坏了。这些食物是景行仙尊请映秋仙子带来的,理当人人有份,不需要付出什么才能换取。”

    有了他的肯定,人们才敢上前来取食物,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恐惧。衍之并不把桓安这种小垃圾放在眼里,他把韩二娘叫到一边,问她今后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即使躲过一劫,韩二娘很有些落寞迷茫,“我父母去的早,我们兄弟受村里乡亲照拂很多,实在无法抛下他们自己独走。可带着一村子没有修为的乡亲,我也不知能到哪里去才稳妥,凡人在家乡好歹有根,背井离乡舟车劳顿,太脆弱了。”

    衍之看了她一会:“你觉得我今天鲨的对么?”

    韩二娘犹豫片刻,闭眼沉思。睁开眼时,眸光坚定如磐石:“对!”

    “我有一条类似的路子,可以告诉你。”衍之说,“不过一旦走上去,再回来不一定容易。”

    “还请仙长指点。”韩二娘答的毫不犹豫。

    衍之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出发前仙尊的嘱托。印象不深了,倒是想起翼州城大族的德行,he-tui尤嫌不够。

    “韩姑娘,你听说过归元么?”

    村庄的缺满守护者,听见仙尊的跟随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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