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 5

    夜色已深,衍之回到城主府。

    院子里一片狼籍,可以看出整个白天这里作为物资运输集散地的热闹忙碌景象。事实上,甚至就在衍之进门前一刻钟,最后一车货物才被归置好,要不是第一天大家太激动人员都安排到了白天,府君几乎都想请卓映秋在屋顶摸着篮子睡觉。

    不过也差不多,因为篮子掉落的速度有限,这会卓映秋还坐在房顶上,一只手拿了餐盒里的汤来喝,一只手搭着篮子边,看着食物滚落下去,在地上逐渐积成一座面饼和肉干的小丘。

    “秋姑娘。”衍之走进院子,同她打招呼。

    卓映秋把手里的汤碗放回食盒,冲他招招手:“晚上好,衍之,吃晚饭吗?有汤和面饼可以吃。”

    一边说,她用自由的那只手从篮子里抄出一块雪白的白面饼,放在嘴里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面饼是很好保存的,干燥而且硬。卓映秋咬了一小口,咬的慢吞吞。

    在她把缺了个小角的面饼从嘴边拿开的时候,衍之已经跳上屋顶,在她身边的屋檐上坐下,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卓映秋放下自己的饼,把篮子立起来,又拿了一块饼给他:“吃吗?”

    衍之看着那饼,想说我们金丹是辟谷的,又想到了包括仙尊在内他们整个师门都大吃大喝,伸手把面饼接过来,沉默地咬了一口。

    ……好干。

    他的表情有点苦,卓映秋把水壶默默拿来。

    他们在屋顶沉默地吃了会饼,期间有州府的官员和家丁侍从过来,见衍之回来,给他也端了一篮子茶水汤和小菜上来。

    面饼很干,肉干更是柴的难以下咽,但衍之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出去一趟看到什么了?”卓映秋啃了半张饼,比较饱了。端起汤碗来喝,同时把手里的篮子倒扣向下,又开始让篮子里的物资往下落。

    “见了很多翼州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放食物给大家是不是对的。”衍之不知从何说起。

    “是对的。”卓映秋回答,“救人不会是错的事,哪怕有少少一点粮食到百姓手里,师父也会赞同的。”

    “府君,真的能把食物分发到百姓手里么?”

    “总比我们什么都不做强……应当,也比我们自己去发食物惠及的人多。”

    衍之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见到翼州大族仗着食物欺男霸女之后。

    今天白天,他本想带韩二娘去找缺满,却没有找到,平白为他原本就不美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卓映秋不催促,她望着小院安静的空气,再次练习起水雾法术来。

    他们一起看着稀薄的水雾自深夜的空气中显形,在空气中扭曲成种种柔软的形状。过了一会,衍之开口,把一路上的见闻讲给秋姑娘听。

    卓映秋听他讲完,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和府君合作多大程度上促进了本地一势力的膨胀和堕落。我只是觉得,仅凭我们无法把东西有效的散播出去。如果一定要和谁合作,那么府君是其中最有希望的对象——至少他还想着让百姓好。”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归元呢?来了翼州城之后,我们甚至没有和本地的归元接触过。”衍之再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府君帮忙绕不过翼州的大族富户,但那些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个渠道行不通,也许是该考虑归元作为退路。”

    其实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仙尊在上,没有人敢不给卓映秋和衍之这个退路。而至于翼州的百姓……嘿,他们有什么打紧,再有短则几天长则半月,朝廷派来剿灭归元匪徒的钦差都能开工了。

    卓映秋有一瞬间很为受灾三州的百姓发愁,感到他们进退维谷,几乎没有出路,为此几乎幻想起师父出手,真的出来为他们呼吁来。仙尊的分量何等沉重,只要他开口,归元和三州百姓的困局立即就能解除。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闪过了一瞬间。师父有师父的考虑,比起素昧平生的翼州百姓,卓映秋更不愿意让师父为了素未谋面的大炎百姓承担本不该接触的风险。无论如何,对她来说,师父都是最重要的。

    “……我们可以考虑归元。”转瞬之间,卓映秋做下了决定,她把篮子正过来,道,“师父让我们来灾区看看,归元这么大的势力,我们不去看一眼也说不过去。韩姑娘想投归元,总得有个门路。你们今天白天没有找到归元的势力,这会咱们分头去找。”

    衍之自然乐意,他白天把恒家的混账子弟鲨了,劝人去投叛军。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叛军,投奔无门,显得他的行为没头没尾坑人上船一样。

    既然做了决定,两人这就出发。临出发时候,州府的小厮见两位修士要走,还以为他们要离开翼州,吓得连连跪地求情,哭天抹泪地请求仙子留在城主府,扶着篮子积攒白天要搬运的食物。卓映秋答应他白天回来还不够,非得要她去哪里的保证才肯信。

    两人半夜去帮村民投缺满,这事是不好往外说的。卓映秋感觉这人逾越,有意不想让自己走,当即沉了脸色:“怎么,你要做我的主么?这城主府是我来了就走不脱的地方么?谁教你说的这话?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用我师尊的好意限制他的弟子的行动!”

    那小厮没有胆子回答这个问题,闻言诺诺。卓映秋见他这样,倒不为难他这样一个下面做事的人,只是眼中神情深了深,对城主府中第一天就敢询问和阻拦自己行动的暗流有了计较。

    绕过想打听和阻拦而没成功的小厮,卓映秋和衍之御剑和用法术悬浮而起,飞在天上很快就出了城,直往白日里衍之打抱不平的韩姑娘他们村飞去。

    ……

    韩姑娘村里,大半夜的,正有一行不请自来的客人和村长、韩家兄妹三人在村长堂屋里会面。

    说是会面倒也不准确,就像说大家坦诚交换意见一样,其实吵得挺厉害。

    “那是造反啊,掉脑袋的活计,你就这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让我们全村人跟着干?!”村里一位颇有资历的李叔激动地拍着桌子,在他对面,是村里一位平时不太安分过日子,和邻村颇多来往的货郎小年轻,同他带来的归元军使者。

    “老兄弟莫着急,跟不跟着干这不是大家在一起商量么。归元军希望让缺满的缺归为圆满,为此非和朝廷对上不可。但这说到底是修士的事,村里大家投了我们,做工贡献些粮草军需也就顶天了。这方圆百里好些个村子为我们做事,一来朝廷发现不了也管不过来,二来法不责众,就算他们发现了,还能真把这么多村子杀个鸡犬不留?俗话说改朝换代还得留着百姓种地,各位父老既然不举着兵器打人,又怕个什么呢。”

    那位归元派来的使者,实际上是隔壁村分管水利的一位颇有分量的壮年男子,有练气期的缺满修为。他憨厚又颇有经验地抛出一系列说辞,又呵呵一笑,看向了旁边不吭声的韩二娘:“韩姑娘,你是方圆好几里地唯一的练气圆满,庇护你们村十几年,庇护我们周围好几个村也有几次,我们都是知道的,也承你的情。可这些年过来,你过的难道就容易么?”

    “缺满的功法,天生注定残缺,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工匠仆役才会学习。你天资卓绝,十六岁就修行到了练气大圆满。但功法残缺让你在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就注定止步于筑基之前。你甘心么?”

    “翼州城中的大族少爷,周围县城的地主富户,明明玩物丧志道德沦丧愚钝不堪,却仗着家室轻易就能碾压你这个天才的小小练气。修士本不分男女,他们也敢仗着你是女子就如此欺辱,屡屡逼迫,以至于到了今天你们村人进退两难的境地,你服气么?”

    “缺满只能做农户,农户的孩子只能是缺满。不打破缺满只能修行到练气的桎梏,你今日保护村子一时,来日你的后代,你兄弟的后代,乃至你们全村人后代的后代,都注定要困在练气巅峰,被人随便踩进泥里,永远也翻不得身,你愿意么?”

    那必然是不。

    韩二娘沉默,她有这样的天资,仅凭自己的努力就在十六岁那年修成练气大圆满,怎么会甘心受到侮辱,怎么会没有畅想过如果缺满功法没有不得筑基的限制,自己能走到多么高的地方,又怎么甘愿看到后人也一代代继续步自己的后尘?

    但这是全村所有人性命的事,她毕竟还是年轻,抬头看向村长。

    村长捋捋胡子。

    “得罪朝廷和世家大族的问题我倒是不担心。”老爷子坦然说道,“就算我们不和归元军合作,他们也没给过我们活路。”

    “二娘你也不必自责,这次村里遭到这样的事,根源还是上谷桓氏没拿我们当人看。你别觉得是你姿容好看才引得乡亲遭受无妄之灾,那富家公子哥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若你没有练气巅峰的修为,没有庇护我们村走过这许多风雨,他才不会这么费尽心机逼迫你就范——他看上的不是你,看上的是我们村的守护神啊!”

    老爷子说完这话,屋里各人听了神色各异,桓安已死,桓家没有追查和报复纯粹只是还没来得及。村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得不投叛军的境地,要说没人对韩二娘这个姑娘有点看法是假的。但村长这样说,许多人也回过味来,眼中从自怨自艾倒霉抱怨的神情,转到了愤愤之色上。

    他妈的,对啊。王八蛋桓安大老爷,从头到尾没憋什么好屁。城里那么多美貌小娘子不去享受,偏看上他们练气巅峰庇护村子的韩二娘,还用村子威胁二娘就范,这说是看上二娘美色,谁信啊。保不齐是为了对村子动手,或是看上二娘的本领,就算二娘是个男子也得糟。

    村长三言两语统一了自己人的想法,也点名了利弊,扭头去看邻村归元的使者:“事到如今,归元军既然向我们抛出橄榄枝,我们自然是感激万分,非常珍惜。可我们初次接触归元,难免有些事不懂,想在做下决定前了解一二。做决定越是谨慎,越说明我们对归元军的重视,还请您理解。”

    “我的问题是,我们二娘被桓安那王八崽子骚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里人都知道,想必也不是没和你们说过。归元军怎么早不来帮我们呢?今天白天,要不是那位路过的义士,保不齐二娘就被胁迫着签了那劳什子奴仆契约,从此再不得回头了。”

    村长的问题有些犀利,那邻村的缺满闻言额头上沁出汗来。

    “村长,你这话说的就不对。要不是那桓安这次拿了一车吃的来,二娘也不会这次就就范。我们也预料不到这事,怎么能说坐等着韩姑娘往火坑里掉?你们村里有二娘护佑,我们此前不来,也是怕你们村不同意造反,到时候告诉朝廷恐怕不妙啊。”

    “我们是那种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的小人吗?”李叔闻言大怒,叫村长拦住:“说的有理。小李啊,别急着生气。你摸摸良心想想,换做是你,你完全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吗?此前二娘叫我们牵绊着,能轻易赌上村里人的命去造反么?要不是出了今天这事,我们能考虑和归元搭上线么?你会想要去造反么?”

    李叔脸都憋红了,说不出反驳的话。那邻村缺满长舒了口气,露出轻松释然的笑容来。

    他却没想到,村长安抚住了李叔,马上就抛出了新的问题:“我们村里,二娘顾及乡亲,约摸不肯跟着缺满干,她不值得发展,这事我能理解。但如果归元军靠这个发展下线,岂不是说其他村里投奔的颇有些不顾乡亲死活的自私自利之徒么?”

    这话可把那位缺满使者问住了。他想说自己跟着归元干不是光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有帮乡亲的生路搏一搏的意思。可之前话赶话说到这里了,造反毕竟是掉脑袋的活,这样好像也不太对,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说不出来,有人能说出来。

    “因为平民、农户、奴仆、百姓,只能学习缺满功法,一生困于练气。这件事本身就是把百姓和平民放在了可以随意鱼肉的位置上。缺满永远无法战胜正统修士,只有练气的百姓想要存活,就要把希望寄托在高官世家的仁慈上。”

    穿着飘逸的浅蓝色衣裙,梳着少女发髻,面容清艳,眼神清冷,皮肤素白的少女做修士打扮,推门走了进来。在她身边,是穿着便利的黑色衣裤,青年模样,背后负剑,头上长着一对灰色耳朵的剑修青年。

    “把性命寄托在朝廷和世族的良心上是愚蠢的,因为就我的观察,如今的朝廷和世族针对百姓的良心实在剩不下几分了。”卓映秋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这样毫不客气的走进了村长家的堂屋,在屋中站定,侃侃而谈,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缺满胆敢反抗,自然应该剿灭。就连这遭了大灾,人心浮动,许多人为了生存而可能和叛军合流的翼州,跟着一起被消灭也不心疼。”

    “恩公!”老村长和韩二娘见了,站起来冲衍之行礼。

    衍之赶忙托起了两人,自我介绍是仙尊座下的剑修,这位是安平的景行仙尊的弟子映秋仙子,奉师命来帮助受灾百姓,白日那桓安拿来威胁韩二娘的食物就是她提供的云云。

    人们又冲卓映秋行礼问好,卓映秋简单和他们回礼示意。

    有一人没有问好,

    那位缺满的修士,邻村的归元组织派来的使者,仔细咂摸了一下卓映秋话语间的意思,不由得面色大变:“仙子说翼州,翼州消失也不心疼,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朝廷已经决定,派人来剿灭受灾地区的流民。”卓映秋答道,“因为流民很可能和归元叛军合流,朝廷难以分辨,决定尽数清理。我们出发的时候,圣旨已经在拟定。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平叛的军队必然到来。”

    那缺满闻言,震惊地几乎立即瘫坐到椅子上。

    一片寂静中,韩二娘先开了口:“既然朝廷已经做下了决定,那么仙子和这位道长,先一步到来翼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卓映秋笑了,她这样一笑,韩二娘就释怀了: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美人,和自己简直不可以在一个层面相比较。这样说来,那桓安公子想来也不会少见了这种美女,还赖着找自己麻烦,看来确实不是看上她的美色,而是为了练气巅峰守护村子的缺满修士来。

    舒服了,一想起那恶心的死人不是为了自己的美貌来,换自己是男人一样遭灾,韩二娘最后一个包袱也放下了。羞耻和侮辱都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一点点恶心和唾弃,针对的是纯纯的桓安公子。这已经足够她停止精神内耗,把问题全部都归结到桓安是个恶心人的变态上了。

    韩二娘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问题,也由卓映秋给出了解答:“我们先一步来到了翼州,因为师父不赞同朝廷的做法。他老人家派我们来阻止平叛队伍大开杀戒。”

    这能怎么阻止啊?不从源头说服皇帝,就算再怎么在目的地做工作,也改变不了那支平叛队伍接受命令奉命行事啊。

    “……所以我们初步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把你们藏起来,然后阻止平叛军l队大开杀戒。”卓映秋说,想起好玩的事情,乐了一下,“另一个方案是,归元尽快强大起来,强大到前来剿匪的军队无法对抗,强大到朝廷对上你都要掂量掂量,最好再和朝廷打一架,让他们意识到就算把平叛军l队全都埋在翼州也消灭不了你们。他们消灭不了,自然就会尝试坐下来和归元好好谈判,学会和你们共同存在了。”

    屋里所有人,所有人,除了衍之,所有人都在用那种极为震惊,没见过世面一样的眼神看着卓映秋。

    因为她说要把朝廷的平叛军队就地埋了,还说朝廷打不过就能接受和归元一起治天下了。

    ……这是可以说的事情吗?是不是,有没有可能,这个东西事实上在造反成功之前是谁说谁沙头的内容啊。

    “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对归元军有一些深入的了解。”被他们用恐怖目光注视的卓映秋丝毫不在乎,也完全不考虑任何人会沙她的头,面无表情的说了下去。

    “我希望去看一看现在归元军把土地经营的怎么样了。这个村子肯定不是你们第一个插手的村子,但无论是否在归元的控制下,翼州的灾难都是相同的,土地没有水灌溉一样干枯。”

    她礼貌地冲那位归元使者欠身:“……我想看看那些处于归元统治下的地方,面对灾难是如何过下去的。这关系到我们和师父的最终立场,还请劳烦您帮忙引荐。”

    邻村那位归元派来的缺满,满脸呆滞,使劲点了几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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