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10

    ……

    三天以后,衍之害人被官府抓住惩罚的消息不知不觉已经散布得翼州城附近哪里都是了。

    每一个从官府领受了食物的人聚集在一起谈话,说起卓映秋这位人美心善得了仙尊吩咐下来治病救人的仙子,赞美感叹之余,都免不了提到那位和仙子一同前来的半妖兽鲨人受到惩处的消息。

    人们感叹于半妖兽的残暴,奇怪于仙尊手下的这位弟子和跟班竟然如此不同,联想到两人一个是衣钵传人,一个是收服的下属,还是异族妖兽,这种奇怪又突然变得合理了起来。

    那位跟班可是半妖兽诶,虽然被仙尊收服,也有一半人类血统,可异族畜生终归是异族畜生,学不会人类仁义礼智信的思想精髓,随便离开仙尊的钳制,就暴露了残暴嗜血的本性,果然鲨起人来,太恐怖了,太过分了,要是发起狂会不会吃人啊。幸亏翼州官府惩处了他,怎么翼州官府没有彻底惩处他?官府真是太厉害,我们这些柔弱的人类凡人真是太可怜啦。

    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流言,随着卓映秋用法术变出来的食物,散播到了领受食物的大多数百姓那里。翼州城因为有着卓映秋的供应,物资空前富裕,送物资的卫士们的队伍也算尽忠职守,城市周围附近的流民在以飞快的速度得到救济,同时,这不实的流言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越传越远。

    当这流言愈演愈烈,以至于传到卓映秋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彼时,卓映秋在官署处理另一桩事。

    一些翼州附近的小镇上的镇民,因为官府散发食物没有发给他们,饿得不行,跟着官府的车马来到了翼州,请求仙子多放些食物。

    “求求仙子,多放些粮,救救我们吧。”那位头上包着布巾,骨瘦如柴的平民妇女跪在地上,冲得知消息从后院绕出来的青衣仙子咚咚磕头,“镇子里的人都要饿死了,那些食物根本不够分的。军爷们说粮食不够发,再来我们镇上就要7日之后了,我们娘俩可能就要饿死了。求求仙子,多放些粮食吧。”

    她伸出手来,想要去扯卓映秋丝绸襦裙垂到地上,在屋内干净的砖石地面上轻柔浮动,闪着丝绸水波般光泽的裙摆。

    卓映秋吓到似的轻轻后退,没有让她干枯的手指碰到自己轻软飘逸层层叠叠的衣袍。

    她用一种“这是怎么回事?”的眼神去看府君。

    府君不回应她的眼神,只是叹气。

    “我分的食物不够吃么?以至于这些人整个镇子拿不到足够的食物,还是不得不饿死?”卓映秋问他,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虽然她尚且不能窥探到这阴谋的全貌,且缺乏作为一个阴谋家活动的普遍素质教育,但她在恶心人的邪派呆了那么多年,早已经熟悉了那种味道。

    那种阴私的,扭曲的,阴暗又有些潮湿的,发霉变质不新鲜的气味,以一种无形无味的形态,化为微妙的气氛,盘踞在这件阳光下的建筑之中。

    卓映秋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且为在这里感受到它感到遗憾。

    “仙子,翼州附近的灾民太多了。”府君沉默良久,沉沉叹息一声,“我们要送食物的地方太多,每一个地方都随时会有人饿死,因此只能每处少少送点。”

    卓映秋看着他,也看着棠下跪地磕头的那些人。

    “您和我说这些,想要表达些什么呢?”她问道,尽管已经明了答案。

    “老朽知道这样说或许有些令仙子为难,可老朽毕竟是翼州一地的父母官,看着百姓,这样,实在是不落忍。”府君说,“能否请仙子看在百姓的份上,每日再多让法宝变出食物三五个时辰呢?”

    “我现在每天六七个时辰在捣鼓那个篮子,如果再多加三五个时辰,我就没有什么时间能下屋顶了。”卓映秋说道,“在我来翼州之前,翼州所有没有人有额外的食物。为什么我来了他们反而缺了呢?”

    “仙子大恩大德。”府君道,“翼州本就强弩之末,若没有您救人,这里早晚遍地饿殍,这些饥饿的百姓全都难逃一死啊。”

    “若我不来,他们本来也该死。”卓映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干枯好像干柴的妇女,并非不同情,只是不能再叫自己被府君这样牵着鼻子走到自己都不明白目的地的地方去,“我给了他们食物,他们应该感谢我。没有分到食物的人,也不过是应了自己本来就该有的命。他们感激我无妨,却不该以此要求更多。”

    “可是仙子,您毕竟来了。或许是这些百姓命不该绝,仙尊看不过眼,请您亲自前来翼州,救百姓于水火。”

    “我劝府君不要总是拿我师父来说事。”卓映秋脸色一暗,“师父是请我来救人,却没说我可以为此荒废修行。况且,师父是允许我自己决定救与不救,救谁,和用什么方法救的。”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可怜,全镇一半人拿了食物,另一半没拿到的要饿死了。那么比起强求我,他们更该同那些拿了食物的人分享。一块饼救一个人,两个半块未必救不了两个。过几天派发食物的队伍就又过去了。他们的目的是在饥荒下活下来,不是囤许多食物吃得白白胖胖。”

    她说的冷漠,府君一时叹息。那些前来祈求仙子多放些食物的人们听了,也忍不住停下来不停磕的头。那位枯瘦如柴的妇女抬起头来,额头的暗红血液流了满脸,却冲她挤出一个绝望的笑容来:“您说的……也对,是我们……太想活下去了,才让您为难。我儿子,他才五岁啊。”

    卓映秋见不得这场面,不由面露不忍之色。只是却也不待她进一步反应,或是相出什么应对方法,那女子身边的幼儿终于没有了力气,咚地一声歪倒在地,没有声息了。

    人们大惊,饥民幼儿饿死在官署实在不像话,于是也不和卓映秋辩经了,赶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救那孩子。

    这些镇民过来的路上倒也不是完全没吃东西,带他们回来的兵士给他们匀了些干粮。只是毕竟饿了许久,人都脱了相,一时半会哪里回复的过来,跟着大人跪了一会,脱力就晕过去了。

    孩子没什么大碍,被他们送到医馆休息去了。

    卓映秋还留在屋里,穿着她一尘不染的丝绸裙袍。

    府君走了回来。

    “这种事,在如今的翼州很是常见。”他摇头叹息道,“大夫说这孩子情形还算好,路上吃了些东西。如今来了翼州,这边不缺吃的,慢慢喂着,总能喂活过来的。”

    “只是不知这样的孩子翼州还有多少,有多少人没有这样的好运,赶在饿死之前拿到翼州城的救命粮,也无法幸运地随着分粮的队伍回到翼州,就那样死去了。”他长长叹息一声,“若是秋姑娘肯稍微多牺牲一点休息和离开府中的时间,想来有许多不幸的百姓就能因此得救。这是大功德的事啊!”

    卓映秋闻言,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非常确定府君在计划什么,乃至于清楚地明白今天的一切不会真的有那么巧合。

    可是……

    她又看向那孩子刚才倒下的地方。

    “好吧。”她妥协地叹了口气,“我每天多花些时间摆弄那个篮子就是了。”

    ……

    卓映秋到底拗不过人老成精的府君,和各怀鬼胎的翼州各势力,应了本来不打算应的事,回去的路上就很懊恼。

    她看见城主府上的小吏喊着要招晚间搬运食物的第二批力工跑来跑去,说要接第一批力工的班,好不停歇地把仙子弄出来的食物整理运送出去,不禁更加懊恼了。

    但事实证明,能让她懊恼的事情还多着呢。

    当卓映秋回到院子的时候——甚至还没有爬上屋顶拿起她那该死的篮子——城主府中照顾她的一位侍女毛毛躁躁地找过来:“仙子,你听说了么,我听前院的萍儿姐姐说,好像朝廷要派兵过来了?”

    卓映秋没精力吐槽城主府的管理混乱,这种消息能叫前院的婢女漏到后院她这个立场微妙的人这来——这甚至比府君告诉她的还要早,甚至府君可能都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告诉她这事!

    她只是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是么?真的?朝廷派人来救济了?”

    “他们好像说是兵,要来剿匪,打那些归元叛军。”那侍女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听说派了很多厉害的修士随军呢。不行您让衍之阁下暂且避让吧。衍之阁下是半妖兽又鲨了人,不像咱们是人,恐怕他们会对衍之阁下不利呢!”

    还是那句话,卓映秋没精力吐槽后院这些侍女乱七八糟的职业素养。她只是大惊,随后惊怒交加:“谁说的衍之半妖兽又伤人,不是人?!”

    那侍女想不到她在这里发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吓得一缩脖。

    这会却不由得她不说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卓映秋三两句话问明白前因后果,想起前几天府君他们给衍之扣黑锅的事,当时便大怒。

    她有心想去提剑给那些不走正路的王八蛋一些教训,又迷茫于不知具体是谁。等到晚些时候衍之回来,她和衍之说了,衍之却不怎么在意,还反过来安慰她。

    “没关系的,秋姑娘。我已经答应府君可以这样做了。”他说,完全不生气的样子,情绪要多稳定有多稳定,简直让打抱不平的人更恼火,“我毕竟是半妖兽,有一半血统不是人,大家害怕也情有可原,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翼州城能因为这样说过而获得一点安定,那也很划算,因为,你看,府君他们知道情况,也不会真的处罚我,不是吗?”

    卓映秋瞪着他。

    她开始体会到师父师伯有时候面对逆来顺受的人那种血压冲脑子又不知该指责什么的感觉了。

    但无论她如何恼火,毕竟朝廷派兵比较重要。听这消息的意思,剿匪的兵力恐怕已经走了不短,留给他们处理城中事物的时间不多。

    两人一合计,还是由衍之离开去看下朝廷军队的情况。

    卓映秋则留在城里,继续捣鼓她那该死的篮子,希望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尽可能的让人过上温饱生活,看起来不那么像叛军。

    ……

    夜色深了,往日这个时候,城主府中派发食物的工作已经收工——至少卓映秋的活计告一段落,可以下班跑路去和衍之一起吃喝点什么了。

    他们还会在半夜跑去城里闲逛,又或者是留在城主府中冥想。白天坐在房顶上摆弄篮子,下面全是闹哄哄的力工搬运食物,夹杂着兵士和监工官员的呼和声,实在让人静不下心来修行。

    但今天,显然,没有人休息。因为白天一群从远处镇子来的人说翼州城外的食物不够快要饿死,卓映秋从今天起就要整晚坐在这里了。

    没有办法冥想修行让她有一种将要退回弱者的焦躁,而闹哄哄的庭院极大地放大了她的这种焦躁。衍之去打听事情,还没回来,而府君直到如今都没有和她说过朝廷来人的事,卓映秋简直就要恼火起来。

    这不应该。

    她安慰自己。

    这是自己同意的,既然自己同意,那么就不该为后续理所当然的发展恼火。

    这时候,闹哄哄的院子旁边,短打棉衣的力工侧面,一个系着斗篷,穿着长袍官服的人影,提着一盒东西走了过来。

    翼州府君吴道真,爬上给屋顶的仙尊弟子设置的梯子(虽然仙尊弟子不走梯子,但给她送饭和茶水的人得走),来到了卓映秋身边,请她吃点食盒里的东西。

    “府君怎么亲自提了食物来?我这里食物多得是,要吃随便地上捡一块就是,哪里需要您这样麻烦呢?”卓映秋说,她眼下对食物没有兴趣,特别是千篇一律的大饼和肉干相关的那种食物。

    “是城中大户送来的羊肉和鱼。还有碧梗米和干笋拌野菜。”府君蹲下身,亲自把食盒一层层打开,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替仙子把食物一盘盘摆出来——因为卓映秋天天在屋顶坐着,所以他们在这里搭了支架和木板,让原本倾斜的瓦片变得平平的,因此也就可以摆放食物了,“他们感激仙子肯为翼州城出力,想要力所能及的让您吃的好些。”

    “感念我为翼州城出力么。”卓映秋一乐,“我想是安抚我别急眼跑路吧。”

    “吴府君,我不知道您在谋划什么。”她对府君说,眼神清澈而冷,又扭头去看前方的天空,“但无论您在计划什么,这个计划总有结出成果的时候,到了那时候,根据成果,我们就能知道此前一切的全貌。”

    “仙子误会了,我们确实对您很是感激,绝无——”

    “我不会对翼州做任何事的。”卓映秋说道,并没有抬头,眼神仍然望向城主府对面的屋顶、围墙、树木,和在那之上的漆黑夜空,“但我师父,他真的是一位仙尊,他也一定能够明白凡人在算计什么。”

    “等到他来接我和衍之的时候,了解到了过去和未来翼州发生的一切,您打算怎么请他认同你呢?”

    “仙子。”府君站在卓映秋身边,要不是卓映秋,他身为知府,不会有这种登上城主府屋顶的机会。老人望着远处院墙和屋顶青灰的瓦片,以及那之上,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我对您绝无恶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翼州百姓,我问心无愧。”

    卓映秋于是收回了向着正前方极目远眺的视线,抬头对府君说。“但愿您真的知道您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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