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个小插曲可能会给情感之路带来一点波动，事实却是突然繁重的工作让人顾不上恋爱。

    那天星河接了一个咨询，当事人是个女孩。

    “我打电话的时候，她们说你是这里最年轻的女律师。”

    “是的，我叫星河。”指了指沙发，“坐下聊？”

    但女孩没动，目光往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扫了一下，问，“能坐那边吗？”

    星河连一秒都没有停顿，“当然可以。”

    “我叫柳希希。”她坐下来，将包抱在身前，形成一个防御的姿势。于是星河懂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坐沙发，而是选择椅子。办公桌能挡在身前，让她有安全感。

    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要指定一个年轻女孩作为咨询对象？

    “你主动提高了价格，这不太常见。”星河在办公桌另一边坐下，温声问道，“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她平时不是这个画风，更倾向于冷静、专业、没有人情味。但对待受了伤的女孩子，她愿意多付出一些耐心。

    孔雀端来两杯水，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关门声响起，柳希希垂着头，仿佛没听见。

    星河也不催促，手指摩挲着水杯，像在走神。

    过了好一会儿，柳希希才出声，“你玩过bota吗？”

    “玩过，但不太多。”星河只答不问，似乎只是单纯的聊天。

    正常的咨询不是这样，但既然她出了高价，自然可以选择沟通的方式。

    “那你知道解说员杨柳昔昔吗？”

    “知道。”星河终于注意到她的声音其实有些熟悉，不禁讶异，“你是……杨柳昔昔？”

    “是我。”她抬起头，说完这两个字，又低下了头，仿佛觉得难堪。

    星河想起来最近频频上热搜的娱乐八卦。

    像bota这种电竞游戏，解说这个职业基本被男性垄断，就算偶尔有那么几个女解说，大部分也都是以唱歌卖萌为主，受众是宅男，而非真正想听解说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人美声甜、游戏功底犀利、解说专业的杨柳昔昔，受到了大批玩家的青睐。

    基本上，是个bota玩家就知道杨柳昔昔这个人。而且由于是个甜妹，杨柳昔昔不乏追求者。再后来，她官宣了一个男朋友，也是bota玩家，游戏ID冰河，是擅长全英雄的职业选手，曾经拿过联赛冠军和国际邀请赛亚军。

    极其少见的专业女解说，和游戏的职业冠军恋爱，简直是偶像剧情节，连一众玩家都喜闻乐见。

    虽然两人的职业都跟游戏有关，但随着年龄渐长，二人决定慢慢淡出这个圈子。相比其他职业选手和解说，他们属于情侣档，自带话题度，又因为感情稳定，因此受到品牌方的青睐，偶尔会接到一些小品牌和游戏的合体代言。

    但不久前，杨柳昔昔却单方面在社交媒体宣布了分手的消息。

    她没有追求什么“体面的和平分手”，而是非常干脆地贴上了冰河劈腿的证据。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冰河劈腿的对象，是杨柳昔昔的闺蜜，山丘秘密。

    这个山丘秘密，是和杨柳昔昔一个直播平台的姑娘，那时候直播行业还不火，人也没那么多，每次公司聚会成员基本都是固定的，两个姑娘一来二去就成了闺蜜。

    如果说杨柳昔昔的甜妹外表带着普通人的真实，那么山丘秘密的青春外表则堪称完美——因为她整了容。众所周知，人造美女虽然皮囊是假的，然而好看却是真的。

    搭配白幼瘦的身体，山丘秘密变成了妥妥的直男斩。

    有多斩呢？

    杨柳昔昔曾经发布过两人的合照，在她宣布冰河劈腿的消息后，这张陈年旧照下面布满了一窝蜂的留言：

    “真不怪冰河。”

    “冰河是无辜的，这哪个男人扛得住啊。”

    因为杨柳昔昔的直播受众大部分都是年轻男生，她的社交粉丝关注者也都是这群人。只有寥寥几个女孩子指责山丘秘密不做人、道德卑劣。但她们的声音太少了，淹没在无数个“不怪冰河”里。

    这个事情的热度，已经达到了全民吃瓜的程度。虽然是有人认为劈腿女友闺蜜和抢闺蜜男友很恶心，但最显眼的仍然是那些“不怪冰河”“冰河无辜”的言论。

    令人恶心。

    但可悲的是，无论发表多恶心的言论，只要不是指向性网暴，都不触犯法律。

    柳希希从包里拿出三份合同，推到星河面前。

    星河打开，见是三份代言合约，分属一家游戏和两家产品代言。

    “这三份合约都要求在履行期间，我和冰河必须是情侣关系。一旦我们的分手曝光，合约立即终止，我还要支付违约金。”

    星河闻言，立即翻到违约金相关条款。

    她自嘲道，“所以冰河劈腿了，而我却要付八十万违约金。”

    星河没接话，开始往前翻看合作内容和双方权利义务。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问道，“合约里约定你有权在双方均同意的情况下携带男朋友也就是冰河共同参加代言活动？”

    “是的。”

    “是你提出的，还是对方提出的？”

    “合同肯定是对方拟的。”

    “我的意思是，”星河放慢语速，“你带冰河参加过相关活动吗？是你主动提出带他出席，还是品牌方提出的？”

    “都有。”

    星河继续问，“第一次呢？”

    柳希希愣了一下，“这很重要吗？”

    “你签的是单人合约，冰河不是一件随意佩戴的首饰。如果他没劈腿，或许这没什么，但他劈腿了，所以我做了个合理怀疑。”

    星河合上合同，继续说，“我想你也在怀疑。否则你会找更有经验的律师，而不是资历浅显的我。”

    “对。”柳希希咬着牙，“我就是怀疑他！他身上一个合约都没有，却和我一起参加活动，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拿了钱就分给他一半，心想着反正也是我们一起参加的。没想到现在出了问题，我竟然是唯一的违约方！”

    “他拿了一半的钱！他明明知道违约条款是什么，竟然还劈腿！”

    星河不免有点同情她。劈腿的人渣大有人在，但一边劈腿一边让对方背上八十万的违约金，着实畜生了些。

    “既然知道知道违约金这么高，为什么还要宣布分手，还要曝光他劈腿？”

    不是所有的品牌方都会把事情做的那么绝。如果他们是和平分手，或者是其他令人同情的原因，违约金条款未必一定会履行。可杨柳昔昔在社交账号上这么决然地用撕破脸的方式宣布分手，给品牌方造成了最坏的影响。

    “我付得起违约金！”柳希希猛然抬头，“八十万我出得起！但他做了恶心事，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好，我知道你的要求了。”星河干脆地说，“把你的情况从头讲一讲吧。”

    *

    送走柳希希后，孔雀推门进来。

    “老板，我看她有点像那个谁……”虽然语气犹犹豫豫的，但孔雀刚才上网查过了，那就是杨柳昔昔，和网上照片一模一样的！

    “嗯，是她。”

    “那……她为什么找你啊？”

    星河笑着瞥了她一眼，“你是好奇她是为了什么找我，还是为什么选我？”

    “嘿嘿，”孔雀打马虎眼，“都好奇啦。”

    “冰河劈腿山丘秘密，知道吧？”

    “知道知道。她是气不过，想搞男方吗？”

    “不，她怀疑男方算计她，但没有证据。”

    “算计？”孔雀黑人问号脸，“不是劈腿吗？”

    “二者不冲突，”星河说，“我看了她的合同，看起来很正常，事实确实对她不利。正常情况下她要向品牌方支付违约金，然后再想办法向男方追偿。”

    孔雀语气很不确定，“这……能要到吗？毕竟冰河拿的不是白纸黑字的酬劳。”

    “不好说，但因为男方分得了一半的收益，所以不是没希望。”

    “听起来有点道理，但这和怀疑男方算计她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是男方故意劈腿，害她被解约，影响事业的。毕竟代言人的选择那么多，一个游戏解说员被解约，从商业价值上来讲，很难再翻身。”

    孔雀惊呆了，“这男的这么渣的吗？好歹是在一起五年的男女朋友，劈腿已经够烂了，还要毁了女朋友的事业？”

    星河蹙眉，“男方未必是真心想毁了女方的事业，毕竟和平分手总好过名声狼藉。虽然很多男人都想出轨，但他们也知道要脸，更知道深情是美名。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被曝出劈腿出轨的负面新闻。”

    这其实是很有趣、又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实。女性往往不会以“我爱一个人爱了很多年”为荣，她们更愿意炫耀的是“有个男人爱了我很多年”。男性则刚好相反，对他们来说，深情是一个绝佳的美名，将这个美名套在身上，甚至能为他们带来很多工作和人际机会，变成实打实的利益。

    因此他们偷腥，小心翼翼、遮遮掩掩，与此同时，却在外人面前作出宠爱妻子的模样，越是社会地位高的男人越是如此。所以一无是处的男人频繁曝出家暴丑闻，更有甚者，认为殴打妻子是家庭地位高的体现。而精英男性们则维持着夫妻间的体面，一个赛一个的爱护妻子——在外人面前。

    但两者的本质其实一样，都是通过压榨女性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前者通过暴力证明自己的地位，后者通过利用堆砌自己的品性。

    至于通过家庭暴力得来的地位只是窝里横，靠利用证明出的品性是虚假的这些真相，他们则完全不在意。只要自己的“价值”被体现出来，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别人又不会刨根究底。他们得到了真实存在的利益，虚荣心被满足，这就足够了。

    功成名就的男人们，一边交流着野食心得，抚摸着怀里身姿妖娆的年轻女孩，一边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惧内，“我啊，这辈子就她了，不折腾。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知足了。”

    睁眼说瞎话、掩耳盗铃、指鹿为马，不过如此。

    星河始终记得，她结束毕业实习前夕，与律所的同事们一起聚餐。领导大手一挥，包下KTV的豪华厅。那些平日经验丰富、办案利落的精英律师们，身边几乎是人手一个的坐着一个小姐。年轻的还克制一些，中年的那几个，灌酒的、摸腿的，连遮掩都没有。

    其中一个男律师，甚至带着自己怀孕七个月的太太一起参加。他身边坐着两个化着浓妆的大学生，裙子短的几乎走光。而他的太太和星河坐在一起，面对星河有点震惊的目光，笑着说，“这种场合，正常的，都这样。没人是真心的，我老公也只是玩玩。”

    如果她真的不在意，或者更成熟，就不会说出“我老公只是玩玩”这句话，因为酸楚和怨恨太清晰了，藏都藏不住。

    其他律师听到这句话，挤眉弄眼地拍那名男律师的肩膀，“李哥，嫂子可真贤惠，正室的气度稳稳的。对你这么好，是真爱你。”

    李律师回以一个矜持的笑，“都是相互的。虽然老夫老妻了，我也一直爱她啊。”

    “你是这个，这个！”对方翘起大拇指，重重点了两下。

    星河目睹了这场简短的对话，回过头看着李律师的太太。她依然带着笑容，努力作出一副被丈夫信任的贤内助、高高在上看不起这些“玩物”小姐、端庄体面的正牌妻子模样，可星河分明看到她强撑着的体面已经摇摇欲坠。

    什么样的丈夫会在妻子面前抱着小姐逢场作戏？什么样的妻子会掐着自己的掌心说我老公只是玩玩？她甚至还大着肚子！

    星河一面同情这个女人，一面又无法控制地感到恶心。这种恶心不像对李律师那样直接而强烈，而是一种亲眼看到面前的蛋糕被苍蝇爬了半天，在苍蝇飞走后还要把这块蛋糕吃下去的恶心。

    在即将正式步入法律行业之时，这是她看到的第一幕。是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幕，虚假的深情却变成被人夸赞的美名。

    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她几乎从不参加律所的团建活动。

    她思绪飘得很远，却只是刹那间的事。孔雀还在震惊，“那……？”

    “查一查吧。她提到山丘秘密有个藕断丝连的男朋友，说不定这里面有其他人的手笔。”

    孔雀犹疑，“这个不好查吧？”

    “不用担心，我有朋友能查。”

    “哦……好吧。”既然老板是万能的，那就不用她多操心了。

    星河打算自己处理前期的证据收集，因此没给孔雀安排事情。但对方没走，在旁边磨磨蹭蹭，一副有事相求的样子。

    星河看得好笑，“怎么了？直说。”

    “呃……我想请个假。”

    她问也不问，“行，去吧。”

    孔雀，“……”

    老板也太干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