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裴寂没有追上来。

    很神奇。弥依从来都觉得自己看不透裴寂,预料不到他的下一步动作,但此刻她就是非常笃定他不会追上来,就像她不会回头看一样。

    她一口气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要关门的时候夹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弥依一低头,才发现是Momo闷声不吭往门里挤,直接被夹了屁股。

    “呀。”她很心疼,马上把它抱起来顺毛,“妈妈笨,你也笨吗?被夹了都不叫一声?”

    但Momo本来就从不叫痛,是一只很坚强的小猫。要不是家里突然来了个球球,弥依从来见不到Momo这么多情绪。

    阴影从她心头掠过:每一个人,都可能抱有目的地接近你……哪怕它只是一只小猫。

    ——弥依又看了一眼,球球正唯唯诺诺从门缝里挤进来。

    它俩关系不好,但仍然会坚持跟着她到同一个房间,然后挤在一起。弥依拿回幸运预感的那天,球球和Momo第一次没有打架。它俩高兴地用爪扒拉,嚷嚷着让弥依吃,它们是在要她赶快接受那份能力。

    不。

    弥依坚决地对自己说:不要因为怀疑裴寂而去怀疑其他人。每一个人在被拆穿前,都有权利得到百分之百的信任。Momo是无辜的,我仍然愿意相信Momo,我愿意相信球球。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Momo柔软的长毛,又把球球抱起来,亲了亲它。两个不大点的家伙窝在弥依的左右胳膊里,面面相觑。Momo逐渐愤怒,球球越缩越小。

    “乖,妈妈有事要讲。”弥依对小猫说。

    她把Momo放下,抱着球球坐在床上。弥依把球球转过来,让它面对着自己。很尴尬,球球的造型有点难以分辨,加上害怕Momo而缩着头,弥依扭了半天,直到球球虚弱地叫了一声,她才分辨出哪是嘴。

    “球球。”弥依平静地问,“为什么你可以主动和我共享记忆?”

    球球明显瑟缩了一下。

    “我知道在灵者世界的时候,那份记忆是你主动分享给我的。”弥依说,“那时候有东西贴着我的额头,我以为是你的藤蔓。”

    “啊啊。”球球快哭了。

    “别哭,我不是在怪你。”弥依说,“我只是想说,你伸出的那个东西……是奥尔卡尼的肱骨吧?”她注意着球球的动作神情,“那是不是一根骨头?很久以前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也许还害得你很痛?”

    球球挣扎着想跳下她的膝盖。但它挣扎了两下,又不想走了。弥依抚摩着它的头,一下又一下。它从来没有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过,它想在这儿待下去。

    “骨……骨头。”它终于说出来,“死。”

    “嗯?慢慢说。”

    “骨头。让我……想……想……想死。”球球结结巴巴地说,“想死。”

    弥依无言,把它抱起来,贴了一会儿。

    “对不起。”她说。

    球球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弥依自己知道。

    是我的家人们杀死了奥尔卡尼,所以那根象征噩梦和痛苦的肱骨才能塑造你的身体。融合了我的记忆,所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用你小小的身体承担如此剧烈的痛苦。

    它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得到同情。

    而不是恐惧和憎恨。

    “球球。”弥依轻轻地说,“我能感觉到我的思维在改变。我注意到了很多细节,我会去怀疑,去胡思乱想。这些想法会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故事,从前的我绝对不会想到的故事……但是那个故事,经常是对的。

    “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一个可怕的故事,那个故事会改变一切。

    “但是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让你快乐起来的。相信我。”

    球球说:“我不……快乐。”

    “我能做到的。相信我,好不好?”

    球球没有回答。

    它的身体在膨胀。它在弥依膝盖上缓缓鼓起来,体重也随之增长。当弥依开始觉得腿上有些沉重时,它已经顶到了弥依的下巴。

    这时候球球终于心满意足地伸出藤蔓来,抱住了她。它此刻的大小很合适,刚好可以和弥依抱个满怀。

    所以弥依也伸出双臂搂着它,刚刚好。

    “晚安。”她小声说,“Momo,你也晚安,好不好?我们睡觉咯。”

    房间里传来轻柔的声音。床褥摩擦,床垫的弹簧微微地响。弥依笑着说话,Momo轻柔地喵了一声。尾音慵懒,幸福又满足。

    裴寂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向后靠去,倚在墙上。心脏跳动得依然平稳,甚至似乎慢了些。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他想过的,她毕竟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而他的计划里,这时候他应该去做自己的事,他应该放任她去找,找到一切往事的证据,然后扯下他虚伪的假面。

    ——这不是他想过的吗,这不是他想要它发生的吗?

    为什么他现在站在这里,听着里面的声音。

    想象。她会不会哭泣,会不会想要杀死他。当然,一定会失望。

    渴望。渴望推门进去,紧紧地抱住她,听她说话,抚摩她的长发。发梢轻轻擦过手背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带来酥痒。

    他花了百年掐灭整个血族对血液的极端渴望,让他们成为守礼的野兽。自己此刻却在这里,几乎被灼烧殆尽。

    裴寂闭上眼。紧紧地闭眼,然后捏住卡巴拉之轮,把它拿出来。

    他看着轮中心的读数。

    0.74999。

    .

    深夜的房间里,球球一点一点蹭向熟睡的弥依。

    她睡梦里完全不设防。有时候一翻身就从不知哪里溢出藤蔓来,并不乱伸,藤蔓尖还是会乖乖地勾着被子,老实地放在那儿。

    它眷恋地看着她,在她藤蔓上蹭了蹭。

    然后开始干呕。

    Momo一下子醒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猫瞳在黑夜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它看起来随时会跳起来,嘶吼炸毛,出拳打球球,像从前一样。

    但它迟迟没动,只是看着球球趴在弥依脸前干呕。即便它没有脸,没有眼睛,没有表情,但它每一根藤蔓都在颤抖,显然已经痛苦至极。

    它继续干呕,终于整个身体如同水波般荡漾,一点幽黑的、几乎吞没所有光芒的东西从它嘴里挤出来。那东西很可怕,即便在夜晚熄灯的卧室里也黑得能一眼看见。Momo立起身子,终于又炸毛了。

    球球连声干呕。

    那根黑色的东西越伸越长。太不容易了,简直比分娩还要痛苦。然后,它碰到了弥依的额头。

    一点墨蓝色的光芒从她皮肤的落点处扩散,如同涟漪。

    ——弥依在梦里霍然睁开眼。

    她站在后花园。

    .

    这个花园,是她和孩子们一起种出来的。

    准确来说,整个家都是她和孩子们一起建造的。这是一个完整而完美的家,有四个大卧室,两个卧室是三人间,剩下的卧室更像是育儿室,里面的小床一张挨着一张。

    每天晚上,玛珈弥依过来和孩子们说晚安。然后就会有孩子要求姐姐亲一下,姐姐就会弯腰亲她一下。然后更多的孩子要求亲亲,玛珈弥依就挨个亲吻他们的额头。最后每天晚上每个孩子都要晚安吻,于是玛珈弥依就很耐心地、一个一个地亲亲,蝴蝶般的双唇点过他们的额头,对他们说晚安。

    啵!晚安,小兰达。啵,晚安,米格尔。啵。晚安,莫莉。晚安,宝贝。

    晚安,孩子们,明天见。

    .

    “姐姐!”玛珈弥依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看见扎洛领着那些孩子们。

    ——这一刻,她终于挨个看清了孩子们的脸,一个一个认出了他们。

    原来她还是记得他们的,记忆清晰到就连他们家的位置,她都能在三界岛的地图上一一标出,因为这个小小的岛屿,这个世外桃源,她实在太熟悉了。

    希腊神界覆灭之时,万王之王肢解了奥尔卡尼。彼时三界岛常年气候恶劣,天色压抑。于是祂宣布,以奥尔卡尼承担奥林匹斯之罪,以奥尔卡尼之死赦免所有纯洁之人。

    祂以奥尔卡尼之皮覆盖三界岛的地面,培养黝黑的沃土。祂以奥尔卡尼之五脏塑造三界岛之山峦,口诞成为河流泉水。祂关照乌列尔扇动巨大羽翼,驱赶乌云和风暴,给三界岛带来阳光。然后,祂亲手将所有不背叛,不暴怒,不破戒,不善妒,不贪婪,未沾染鲜血的生物,送上这个岛屿,给予他们居住在此的资格。

    祂向他们保证,天堂只要存在一日,三界岛便能得到一日平安。那一日全部生命跪地向他朝拜,云端山峦般的人形光辉直达天际,圣三角中心的巨目仁慈而安祥。

    自天堂击败希腊神界,三界岛成为神、人、灵三界最为清澈的圣地。灵界暴动时,三界岛的时间便走得慢;神明降临时,它们的时间便走得快。一来二去,居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此居住多久,时间又过去多久。他们彻底与外界脱节,三界岛成为世外桃源。

    现在,玛珈弥依认出了她的孩子们。

    扎洛和莱拉,得救于村庄的暴动。当扎洛决定留在她身边,他彻底和幸存的亲人决裂,从那天开始,她身边就是他的家。而神秘的莱拉不知来处,却永远忠诚。

    在旁边,泽克斯领着莎罗米。莎罗米因为在河边玩水时得到神的一瞥,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不少。玛珈弥依觉得遗憾,自己错过了她那些飞快流过的时间。但她现在仍是个可爱的孩子,会抓着玛珈弥依叫姐姐。

    后面是维斯帕,她是最沉默寡言的孩子,身材瘦削,却总是抢着干粗活。她的身后是米格尔和阿比盖尔。这两个孩子,男孩霉运缠身,女孩——被他们称作奇丑无比。为了让他们不被嘲笑,玛珈弥依费了不少心思。

    还有兰达,莫莉,艾尔伦,甚至不在场的血族孩子们,蒙多、赛蒙、博纳罗蒂——她都认识,都记得,她终于想起每一个人了。

    玛珈弥依对他们笑,莱拉遥遥地冲过来,扎进她怀里抱着她。

    “姐姐,不要难过!”她大声说,“血族走了就走了,这是他们自己选的!”

    “没关系的。”玛珈弥依说,“莱拉,我们来看看红薯怎么样了。我觉得最近有的植株可能长了蚜虫。”

    但是扎洛走上前,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姐姐。”他沉声说,“他们会付出代价。如果他们不遭报应,我会让他们后悔。”

    玛珈弥依担忧地看着他,摸摸他的头发。

    “傻孩子。我不需要任何人后悔,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足够了。别想这些了,来和我们照顾花园吧——来,米格尔,阿比盖尔。”她招呼,“米格尔去帮我摘点儿烟草,阿比盖尔,帮我找出长了蚜虫的红薯。莱拉,帮我煮粥吧。辛苦了,宝贝——扎洛,走,我们去挑水。”

    周围的孩子们用嫉妒的眼神看着米格尔和阿比盖尔。一个倒霉蛋,一个丑八怪,却经常被姐姐看重。开始时他们还说风凉话,后来就不敢看轻这两个人了。

    他们能被姐姐看重,一定是有过人之处。

    姐姐就是这么了不起。谁有了问题,第一个找姐姐求助。

    ——所以当扎洛和玛珈弥依到了河边,那个戴面具的血族跌跌撞撞冲过来,扎洛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遭报应了,他们回来找姐姐求助了。

    万能的姐姐总是帮他们收拾一切烂摊子,他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不然为什么,就连自诩清高的博纳罗蒂都跪在姐姐面前,喘着气说:

    “……出事了。艾略特家族对我们出手,莱斯特他……”

    扎洛冲上前,被玛珈弥依拦住了。

    “你敢再麻烦姐姐!”他青筋暴起,冲着博纳罗蒂怒吼,“凭什么你们享受过了好处就离开,出了事就回来找姐姐,你们怎么这么无耻——”

    “不!不是的!”博纳罗蒂声音里透出惊慌,“玛珈弥依,我是回来告知你们消息,艾略特家族的野心远大过我们,他们很可能会回头攻占三界岛!”

    ……又来了。他从来不叫她姐姐,他直呼其名,只叫她玛珈弥依。

    凭什么,他也配!

    扎洛上前想踹他一脚,又被玛珈弥依拦住了。

    她脸色严峻,将博纳罗蒂扶起来。“没关系,你做了正确的事。把情况都告诉我。”

    “艾略特家族不满足于血皇在人间的新据点。他们想要攻占每一个有战略价值的地点,其中包括三界岛。我们尽全力阻止,但是没办法说服他们。现在神界战事紧张,三界岛摇摇欲坠,正是进攻的好时候,他们随时可能——”

    他不说了。

    玛珈弥依看见那副面具后,浓墨勾勒般的眼睛猛地睁大,漆黑瞳仁骤然收缩。

    她回过头,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凭借本能反应,拦腰抱住扎洛,展开双翼,拼命赶回去。

    怎么这么远。

    残破羽翼卷起狂风,将背后的树木地面吹得乱七八糟。她顾不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座承载了美好愿望的房子,每晚孩子们在其中甜蜜地入睡——它变成了一个燃烧的木头框。花园在燃烧,门框在燃烧,房子没了屋顶。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叫喊:“姐姐!姐姐!求你了!姐姐!”

    她浑身颤抖。愤怒激起的战斗本能被她生生压下,玛珈弥依判断着袭击者的方向,寻找最需要救援的伤者。她看见泽克斯被压在原是卧室的废墟下,阿比盖尔浑身着火。她一指,扎洛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冲过去把阿比盖尔带出火场。

    她自己去救泽克斯。可是泽克斯拼命嘶吼。玛珈弥依先看到的是他被废墟压住的腿……然后他说,他大腿下是莎罗米。

    玛珈弥依喊扎洛和莱拉过来。莱拉正在抢救仓库里没着火的粮食,扎洛放下哭泣的阿比盖尔,冲到她身边帮助她。

    泽克斯的腿血肉模糊,一步都走不动了。

    玛珈弥依抱着他往外赶,吩咐维斯帕带着其他孩子照料他,然后她转过身来。

    半空中滚滚的火焰裹着巨大的断剑,像是被一只手捏着一样,直接拐弯,冲向燃烧着的房子的废墟。

    扎洛还在用尽全力拔莎罗米。玛珈弥依瞳孔颤抖,发出从未有人听过的尖叫。

    “——扎洛!!”

    火焰席卷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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