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扎洛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玛珈弥依看见他,就知道他没救了。他的身体被拖出废墟,内脏在他脚后扯了一地。动一下他就惨叫一声,米格尔浑身战栗地告诉玛珈弥依,扎洛身体里的骨头都已经碎掉了。

    “姐姐,快救救他啊!”他在哭。

    但玛珈弥依抖抖权杖,召唤出泉水淘洗扎洛受伤的内脏,放回他的腹腔,又用止血和止痛的草药敷在创口边缘,就转身离开了。整个过程用不了两分钟,而扎洛的手一直颤巍巍地伸着,指着废墟。

    于是孩子们都立在那里,被某种即将降临的厄运吓得呆住。他们想起那片废墟下还藏着更可怕的东西,那里还有他们年幼的妹妹莎罗米。

    他们都想到了那个可能,但是没人敢说。也没人上前,见血的活,姐姐从来不让他们做。

    只有莱拉擦了擦脸上的血,过来和玛珈弥依一起搬开塌了的木头和石砖。沿着巨大的、带有冰冷釉质的断剑往下,她们最先看见了小小的女孩,被剑刃刺穿身体,钉在地上。

    但小女孩从脖子到脚,也就堪堪比得上剑刃的宽度。她怎么会被这么大的一把剑钉在地上?

    莱拉脑子不转了,她呆住,只剩下玛珈弥依还在用力地清理石块,好把莎罗米抱出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小女孩的血被雨水冲淡,蜿蜒着流出废墟,染红枯黄的土地。玛珈弥依搬动莎罗米的身体,但是剑那边的一半被留在了地上。身体的切口焦黑,变作冒着热气的焦炭,只有一点漆黑的东西在搏动。

    这时候剩下的人终于意识到,莎罗米是被天降巨剑斩断了身体。

    完了。

    所有人都在想这两个字,玛珈弥依也在这么想——完了。

    看不到这个孩子长大。看不到扎洛拥有自己的生活。她这几年不让孩子们看见鲜血和尸体,脏活累活她优先自己做,然后就是扎洛和莱拉,两个最年长的孩子帮忙。现在,这份勉力维持的天真被瞬间打破,他们的妹妹在他们面前断成两节。

    而最可怕的是莎罗米还活着。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胸膛的起伏甚至比玛珈弥依还要剧烈,她旺盛的生命力丝毫没有流失,反而更加清醒和痛苦。可是玛珈弥依看得清楚,巨剑割开了她的胸膛,她伤口处搏动的东西是已经被劈成两半的心脏。

    那颗心脏却还在跳。

    ——她为什么没有死?

    玛珈弥依双唇哆嗦,喊她:“莎罗米。”

    莎罗米动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但没了另外半边身体,只得倒下去,整个哆嗦起来。

    她现在正在遭受地狱一样的痛苦。

    这个事实第一次让玛珈弥依感到无力。她能战斗,能让山洞开满鲜花,但她不能让莎罗米停止疼痛。治愈她更是难于登天。这种伤口只有神才处理得了,她并不是神,神忙着自己的事,不会来救她们。

    想要止住莎罗米的痛苦,就得让她死。可是莎罗米太清醒了,圆圆的眼睛里神情呆滞,她看着玛珈弥依,而玛珈弥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不出任何办法杀死眼前的孩子。

    于是她抱着那半截莎罗米的身体坐在废墟前,脊背缓缓佝偻下去。长发垂下,遮住莎罗米蠕动的嘴唇。

    姐姐。小女孩努力地说,只是说不出声来——救命啊,姐姐,好疼啊。姐姐。

    玛珈弥依的手在颤抖。她甚至试着卡住女孩的脖子,想着能不能把她掐死。但是她下不去手。她碰了莎罗米一下,便慌忙把她抱在怀里道歉。

    被斩断都无法死去,她不可能死于窒息。这样只是在折磨她。

    玛珈弥依脸色苍白,束手无策,这时身后有人轻轻说:

    “那是冥王哈迪斯的武器。”

    她回过头。博纳罗蒂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来,伸手拂过莎罗米的眼皮。她的眼睛被抚得闭上,又顽强地睁开。

    “哈迪斯的宝剑,能直接穿透人的灵魂。”他说,“莎罗米太小了,□□和灵魂才都被斩断……现在她的灵魂不完整了,离不开身体。她没办法死去。”

    玛珈弥依愣愣地望着他,问出生平第一句:“……那怎么办?”

    但博纳罗蒂没有回答。玛珈弥依这时候仍然能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她不该把这么大的问题推给一个孩子。她想说抱歉,博纳罗蒂在这时候站起来。

    “对不起。”他说,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这痛苦甚至让玛珈弥依感到惊讶,这孩子向来淡漠,不会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是艾略特家族。他们改变了哈迪斯之剑的方向,我亲眼看见……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玛珈弥依喃喃。

    是她。

    这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用这种方式养育这些孩子,世界都战火连绵,而她的能力是制造一些无足轻重的美。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给孩子制造一个人为的伊甸园,她凭什么要求他们不许面对鲜血和尸体,自以为是地“保护”着他们,最后反而斩断他们求生的路?

    她教给他们的求生方法,在神界战争面前不值一提。当你头顶刺下一把比你还粗的剑,什么求生方法能让你活下来?

    ——安全,根本就不是被保护出来的。

    她在想什么啊?

    如果她能再谨慎一点,教他们辨认空中神明的战火……不,那没有用,但如果她……如果她也参与战争,如果当初她能参与战利品的分割……她至少可以拿出一些武器分给孩子们,教他们战斗,他们强大起来就有更多生存的希望,就不会……

    她……把他们聚集在那个屋子里,当打击来临时,他们就是聚在一起等死。

    她本该告诉他们的,她还知道很多知识,她没想到……她没想到……她以为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玛珈弥依浑身颤抖,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就像冷得厉害。从垂下的湿发间露出的她的眼神,惶恐如同第一次犯罪的少年。

    “玛珈弥依。”博纳罗蒂在她身后说,“他们是在刻意袭击你。总会有人逃不掉的,那不是你的错——”

    这时玛珈弥依才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猛地回过神来。

    我的孩子在等死。我不能再继续犯错了。

    她抱着莎罗米站起身。然后鲜血和尘土汇聚,戴着银色半脸面具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孩子们喊叫的声音带着激恨,博纳罗蒂上前一步,莱拉咆哮着想要变形。玛珈弥依模糊的视线聚集片刻,喊出来:“都别动!”

    她说:“你是……那天,是你在河边注视莎罗米。”

    “我叫泯罗。”女人平静地说,“我是现任死神,在天庭,他们叫我阎婆。”

    那名字陌生,显然来自异域。玛珈弥依不在乎。她本能地伸出手去,给女人看怀里的莎罗米。“这孩子……”

    泯罗很快地瞥了一下她,又望向玛珈弥依。“灵魂坏掉了,是被生生斩断的。这孩子卡在生者和灵……死者之间,现在两边都不接受她。恐怕她正处在极度的痛苦里,玛珈弥依。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她走上前,在玛珈弥依耳边很快地说:

    “神的死与灵魂无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要她灵魂消散?”

    “这是唯一的办法。神的灵魂无法久存,一旦破碎就会直接消失。莎罗米的灵魂已经不可修复,成神的一刻,就是她死去的时刻。”

    “成神需要权柄。”玛珈弥依立刻跟上她的思路,“奥林匹斯山崩塌后,我已经不是神了。这样也能给予她神的权柄吗?”

    “你当然是神。你只是比较倒霉的神而已。”泯罗说,“所以你的心脏仍然可以成为权柄,甚至不用全给出去,就足够莎罗米成神。”

    她说出这句话,不远处的莱拉立刻就爆炸了:“你怎么不给出你的心脏?!”

    其他几个孩子把她拉住了。而泯罗只是看着玛珈弥依,说:“你应该知道的,玛珈弥依,神是力量的总和。”

    她的意思,玛珈弥依很清楚。神可以自由调遣自己的力量,只要祂想,就可以给出自己的任何部分。

    而神的心脏骨骼,哪怕是一滴血液,都能对莎罗米这样的普通孩子产生异乎寻常的作用。

    “可我的命运被污染过。”玛珈弥依低声说,“我母亲受到战神冲撞,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担心这一点,因此从来没有给出过自身的部分。”

    “是啊,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玛珈弥依。”泯罗说,“我刚刚接手了关于命运的工作。你的命运我改不了,你的孩子们我可以帮着看一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不会污染他们。”

    玛珈弥依的眼中马上燃起光芒:“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

    她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莎罗米安置在废墟前的地上。

    雨还在下,满地都是水。莎罗米在湿地上蠕动。堕天使的指尖燃起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她皱着眉,把手伸进自己的腹腔,往上摸索。

    莱拉被维斯帕和其他两个男孩一起拽了回去。他们红着眼眶看着,看不到背对着他们的姐姐的表情,但她背上的羽翼缓缓收敛到极限,几乎萎缩,末端的白羽在颤抖。

    很痛,一看就很痛。

    然后是噗嗤一声。

    莱拉恐惧得哭出声来。其他人再也拉不住她,她拼命冲上前,跪在玛珈弥依身边,想扶起她:“姐姐……”

    “莱拉,你看!”玛珈弥依低声说。

    她脸色惨白,手里还握着剩下那半在收缩的、半透明的心脏,但她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莎罗米那颗搏动的烧焦心脏正在和她的飞速融合,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

    莎罗米大张着的嘴唇逐渐合拢了。头顶三界岛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重重云层只留出一只眼睛似的孔,精准地窥向这位凭空出现的新神。微弱的天光照在她身上,就像这个世界勉强接纳了她。

    然后她脸色红润了起来。不看她残破的身躯,莎罗米几乎又是那个在河边能获得神之注视的幸福的小女孩。莎罗米眼中精光汇聚,显然是恢复了意识。她偏过头来,目光柔软地看向玛珈弥依,笑了笑。

    姐姐。她无声地喊她。

    于是玛珈弥依去握她的手。两手交握的一瞬间,天光熄灭,云层聚拢。莎罗米的眼睛黯淡成无机的蓝色玻璃,笑容仍然挂在她的脸上。

    ——玛珈弥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没有休息一下,草草把剩下的心脏塞回胸膛,起身就要去看扎洛。然后她想起什么,又转身望向泯罗。

    “谢谢你。”玛珈弥依说,“谢谢你愿意帮他们。三界岛已经被其他的神遗忘了。”

    “三界岛还有你。”泯罗回答。

    “……也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其他的孩子们吧。”玛珈弥依说,“未来……”

    她停下没有说完,可是泯罗再次和她心意相通,颔首道:“当然。”

    玛珈弥依扭头就走。

    一旁的莱拉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但是玛珈弥依微笑,捏捏她的手,对她说:“别怕,我现在可是很干净的神哦。”

    她已经由衷地开心起来了。

    她建起了大房子。她教孩子们躲避灾难。可是撒拉弗说过的话就像阴影一样盘桓在她的心上。天堂会输,而三界岛也许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浩劫。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有答案了。有一天,即使她不在了,她也能给孩子们未来的保障。有了泯罗的好心相助,无论她给予孩子们什么,无论来自她的任何部分,她已经被战神改写的命运都不会再污染孩子们。

    这是她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好过所谓的糖果和鲜花,好过挡不住哈迪斯之剑的房子。

    她说:“在这儿等我,宝贝。”

    玛珈弥依放下莱拉的手,用羽翼辅助,轻轻抱起躺在另一边的扎洛。扎洛身体冰冷,人已经昏迷,但他仍然活着。

    现在玛珈弥依不再担心了。

    “别怕,扎洛。姐姐来了。”她低声说,“只要姐姐活着,你就会活下去的。”

    不远处就是他们曾经躲过雨的一处山洞。玛珈弥依抱着扎洛走向山洞,不允许任何人跟随。

    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玛珈弥依割开了自己的皮肤。由于万王之王赋予她的强大生命力,她受伤后数秒内就会立刻愈合,因此很难流血。

    “……我的皮肤有这么坚韧吗?”她觉得头疼。

    没关系,多尝试几次,多流点血也没有关系。她不会为此而死,可扎洛却能活下来。玛珈弥依的手腕上全是累累伤痕。割开皮肤十几次后,她愈合的速度终于变慢了。玛珈弥依累得手抖,立刻把自己的鲜血滴入扎洛的伤口。

    神的鲜血融入凡人的身躯。扎洛的伤口飞速蠕动起来,滚滚生长出血肉。

    玛珈弥依笑了。她的血居然这么有用,每一滴落下去都在见效——她看着扎洛的伤口,手里握着平日里用来给野兔田鼠剥皮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臂弯,往前划到手腕尽头。

    长到骇人的伤口翻开,虚弱地试图愈合。玛珈弥依扒开自己的伤口,催促血液快点落下。但她开始觉得冷。

    山洞里有这么冷吗?

    她打了个哆嗦,用羽翼包裹住自己,费劲地往扎洛的伤口里挤着自己的鲜血。眼看伤口愈合了,扎洛却迟迟没有醒过来。玛珈弥依操起匕首,又给自己来了一刀。

    “嘶……!”

    这下怎么这么痛?

    她顾不上这么多。她上前扶住扎洛的头,将自己的血滴入他最后的一点伤口。

    现在玛珈弥依已经脸色苍白。但她看着平静睡着的扎洛,却抿着嘴,噗嗤一下笑了。

    “这下咱俩可是血亲啦,扎洛。”她给他戳出一个酒窝。

    然后她就咚地栽下去了。

    她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看见的是扎洛通红的眼睛。

    .

    世界濒临崩溃,玛珈弥依看见三界岛摇摇欲坠的天空。

    面前的扎洛双眼通红,问:“姐姐,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帮你,我不害怕。”

    她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这些年,扎洛一直很辛苦。他为她忙了很多,跑前跑后,从来得不到休息。

    现在是最后一次分配任务给孩子们,而她想给他放个假。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被她放过假。

    于是玛珈弥依说:“你走吧,扎洛。这里有我呢。”

    但他离开的前一刻,她的心陡然痛起来。她拉住身形单薄的少年,把他拢进怀里。

    “我很舍不得你,弟弟。”玛珈弥依在哽咽。

    他是她的弟弟。他是她的血亲。

    自从她的鲜血进入他体内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她的亲人,而她也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家。玛珈弥依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勇敢,坚韧,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其他的孩子们还没有获得临别礼物,而扎洛的礼物她早就已经想好,也早就已经给了他。

    她知道,他想要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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